卫境平阳一条街巷上,郡守孙宾大步走在中间,平阳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后面跟着一群热切等待分配家产的烈士遗属。每到一户,司徒就将房契交给身边的某个遗属。拿到契约的遗属们无不欢天喜地,跪地叩谢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尽头最后一座院落,跟在身后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开竹简,抬头审查门楣上的批号:“呵呵呵,没错,就是这处院子!”转对石匠一家,扎好架势,拖长声音,表情肃然:“平阳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听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谕,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从君旨守护平阳,以身殉国,寡人特赐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诏,司徒放松表情,转对老者,“呵呵呵,陂老丈,这处宅院,连同里面的所有财物,从今日起就是你们一家人的了。这是你们的房契,领旨谢恩吧。”说着递上房契。
老石匠接过房契,叩首道:“谢君上恩赐!”转对孙宾、司徒叩首,“谢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赏!”
孙宾躬身还礼,面带微笑,和蔼地回道:“不必客气,这是你们应该得的!你们还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报呈大司徒府审核后,宾另择吉日发放!”
老石匠再叩:“谢君上隆恩,谢郡守大人操心!”
一家人跟着叩首。
孙宾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揖别。
分给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户殷实人家,共有三进院落,夯墙瓦顶,画栋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无不欢欣,长子大槐带着两个女人四处察看,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在几进院子里嘻哈叫闹着窜来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着大宅子垂泪。
大槐他们巡看一圈,见一切皆好,遂领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对龙凤胎孩子走过来,见老石匠仍在伤感,晓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老石匠登时落泪。二槐女人小声悲哭,两个孩子紧紧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这房子和财物是二槐拿命换来的,理当是弟妹和两个小侄的。待把这儿安顿好,我就带几个娃子仍回村里,有门手艺饿不着。”
二槐女人急了,转对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这么大个院子,还有一井地,让我们娘仨咋办哩?”
大槐转对二槐女人,安慰道:“没事的,有阿大陪着你们!”
老石匠沉默少顷,对大槐道:“大槐,你领娃子们后院转转!”
“好哩!”大槐引着孩子们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妇,小声问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讨你个心底话。”
二槐媳妇应道:“阿大,您说。”
“你哥这人咋样?”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轻叹一声,“二槐没了,你还年轻。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弃你哥,就守着你哥过吧。你嫂子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说啥。”
二槐媳妇满面羞红,头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这是默认了,仍旧不动声色,“这事儿不急,你先想上几天,等想好了,再告诉阿大。”
“阿大,”二槐媳妇头没抬,声音却出来了,“我不再想了,就听阿大的。”
“好呀!”老石匠呵呵乐了,“待这房子整好,阿大给你们办个宴席,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至于你嫂子那儿,自有阿大解释!”
“好哩。”二槐媳妇突然抬头,鼻子吸几下,“阿大,我闻到有股怪味。”
老石匠只顾高兴和伤感,没有在意到这个味道,这听二槐家的一说,一下子就嗅出来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妇叫住他道,“几个屋子我都查过了,没有什么,味道也不浓,倒是在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转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没见异样,便抬腿走出院门。
二槐媳妇也跟过来。
二人走至院墙东侧一块空地上,看到有个石碾。石碾是这个街区的人所共用的,但显然久没使用了。
一阵微风从西边吹过来,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这个石碾,老石匠喜从中来,抚摸碾盘感慨道:“真正巧哩,这个碾盘还是阿大年轻辰光锻出来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妇也是欢喜,“阿大,您咋晓得是您锻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锻过的碾盘,阿大都会在碾盘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阳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盘下面就能看到了。”
“咋能不信阿大哩。”二槐媳妇笑了笑,四处嗅嗅,“好像没啥味了,我到西边看看。”说着拐向院子西侧。
望着儿媳走远,老石匠满意地笑了。
老石匠显然也想佐证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弯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钻进碾盘底下察看。
人还没有钻进去,老石匠便惊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两具腐尸。
显然,他们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乱枪捅死的。许是隔得时日太久加之天气炎热,腐尸已成两具骷髅,恶臭气味正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老石匠退出来,喘几口气,走到一侧干呕几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妇也从西院回来,对老石匠说道:“阿大,我没看见什么。”
“嗯,是没有什么,想是远处的……”老石匠冲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闻声跑来。
老石匠看着他道:“宅子这算看过了,你这就带上媳妇、娃子们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们寻个吉日搬过来。”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给他个笑,“我有个朋友,听说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当差,我想托他问问咱家的那井田,要是还没落定,就求他为咱选块好地段儿,最好是离城近点儿。”
“行!”
与小辈们告别后,老石匠走到平阳郊野,挖下一个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静,老石匠挑着两只麻袋走来,将之扔进坑里,推土掩埋。
埋毕,老石匠在旁边跪下,祷告道:“二位难兄难弟,你们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让老陂氏收尸,也算是个缘了。常言道,缘有聚有散,人入土为安。我们的缘分至此尽了,你俩入土虽说迟些,却也算是得个安了。”
一阵冷风吹来,老石匠许是穿得少了,打个冷战,紧忙裹紧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还要赶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过几日,老陂氏搬进新居,就为你们带些供来,请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没走几步,又打一个冷战,抬脚再走,脚下却被什么绊住了,由不得打了个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惊惧之心,爬起来撒腿飞跑。
天色昏黑,没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旧望不到村子在哪儿。待星光隐去,曙光出现,老石匠不无惊惧地发现,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离开他刚刚埋起来的那个土堆。
老石匠两腿发软,面孔扭曲,额头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来,打开房门,走到墙角里拿起扫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扫。扫到柴房门口时,大槐听到里面有些响动,吃一惊,推开柴门,赫然见到缩在柴堆里簌簌发抖的老石匠。
大槐扑进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脸色铁青,目现青光,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用颤动的手指着门外,似在催促他快快离开。
大槐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快步走向家里。
大槐将老石匠放到炕上,盖上被子。
大槐刚出房门,二槐媳妇就从她家院子里走过来。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姜汤,阿大病了!”
“啊?”二槐媳妇大惊,“阿大啥辰光回来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晓得哩,我见他时,他在柴房里躺着,全身乌青,不会说话了。你先烧碗姜汤,我去寻个医来!”
二槐媳妇跑进老石匠房里,伸手试探鼻息,已气绝了。二槐媳妇拿被子将他蒙上脸,跪地号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毙,老石匠一家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老石匠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说是叫厉鬼抓了,有人说是叫恶魔缠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他死相难看,弄来寿衣匆匆给他穿了。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棺,家人出钱买过来,当日将他入殓。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其中四人抬着黑漆棺材走在中间。
前面就是坟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个约四十多,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小声对中年人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看到里面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六叔额头虚汗直出,明显是在勉力支撑。他瞪他一眼:“别再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收了你的魂!”说完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轻人冲他做个鬼脸,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个趔趄。
“六叔,你脸上咋……咋也发青哩?”
六叔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撑,滑到地上。
年轻人放下抬杠,大声恸哭:“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年轻侄儿抱住六叔,走到路边。
六叔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力气,说道:“是……是……他……”
侄儿陡然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说完疯了般撒丫子就逃。
众人正在惊惧时,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
众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又发出一声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后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埋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平阳城中,人群惊慌,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平阳郡守府,孙宾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孙宾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孙宾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孙宾吸口长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郡守,”军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孙宾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唉,”疾医重重摇头,略顿,“它长着腿呀,它长着嘴呀,它不分青红皂白,是见谁就追,见谁就咬呀,一旦让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顿住。
孙宾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转对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孙机几天前吃坏肚子,连拉几日痢疾,身体乏力,正躺在榻上养精蓄神,急报来了。
孙机匆匆阅过,顾不得病体,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孙机取下来,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平阳出瘟情了,”孙机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老家宰疾步走去。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于平阳,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老太师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搓脸。
太庙令本就对相国孙机抱有成见,这下逮到良机,自是不肯放过,恨恨地数落道:“怪就怪那孙老头子,满朝人中就数他折腾,偏巧君上信他,大事小事全听他的,连上天也不敬了!”
老太师停住揉搓,看过来。
太庙令压低声音:“臣之意,我们可借这个机缘,让他靠边儿去!”
“哦?”
太庙令凑近,轻声嘀咕。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大灾在即,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去知会大巫祝,请他先向瘟神见个礼,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本公或会与君上前往太庙,礼敬瘟神!”
太庙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师叫道:“来人!”
家宰进来:“奴仆在!”
“去趟宫里,有请君上!”
家宰颇觉为难:“这……”
“去吧,”老太师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老朽病了,想见他一面!”
太庙令匆忙赶回太庙,见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扰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没睁,略略拱手,指指对面席位。
太庙令坐下。
“太师怎么说?”
“太师吩咐,一个时辰后,君上或驾临太庙,礼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睁眼,二目射出冷光。
“禀上仙,”太庙令小声说道,“自相国孙机入卫以来,以力凌人,蛊惑君上远离鬼神,尤其是前番魏人入侵之事,孙机一力主张以弱抗强,致使平阳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太师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请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宫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拢,二目闭合:“转禀太师,小仙心中有数了!”转对小巫祝:“传令,张灯,结彩,起瘟神牌位,奏礼瘟雅乐,恭迎君驾!”
当孙机跌跌撞撞地走进宫中时,卫成公盯住他道:“老爱卿,您这是……”
孙机奉上急报:“君上,平阳告急,起疫情了!”
“疫情?”卫成公蒙了。
“就是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一日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迄今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这……”卫成公慌神了,“这可如何是好?”
“据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难计其数,国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可这瘟祸……臣……”
卫成公带着哭腔:“苍天哪,难道你真要亡我卫室不成?”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道:“报,太师病了!”
“公叔?”卫成公看向他,“什么病?”
“没说什么病,只说想见君上!”
“快,”卫成公站起身,吩咐内宰,“摆驾太师府!”走有几步,似是想起孙机,转对他:“老爱卿,你也去吧,看看公叔!”
孙机体力虚乏,拱手道:“公叔想见的是君上,臣不凑热闹了。”“也好。”卫成公转对内宰,“叫上御医!”
家宰引卫成公进来时,老太师正躺在他的竹榻上,额上裹条白巾,面前案上还放着一只空药碗。
卫成公疾步上前,急切地问:“公叔,您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挣扎着坐起,被卫成公按下,苦笑一下:“君上……”
卫成公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招手御医。御医过来把脉,边把边问:“老太师,都是哪儿不舒服?”
老太师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在诊吗?”
御医干笑一下:“老太师,请伸出舌头。”
太师伸出舌头。
御医审过,放下他的脉搏,语气肯定:“太师所患,怕是心病吧?”
“你诊的是!”太师坐起来,朝外叫道,“来人,赏御医十金!”
御医谢过,知趣退出。
卫成公猜出大概,吸一口气,看着太师:“公叔?”
太师指指心窝:“御医说得是,公叔之病只在这儿!”
“公叔,您若有话,但讲无妨!”
“平阳出事了,君上可知晓?”
卫成公点头:“知晓了!”
“是孙机禀报的吧?”
卫成公点头。
“孙机可有对策?”
卫成公摇头。
太师苦笑:“是啊,瘟神不是魏人,是个神哪!”
卫成公吸一口气:“不瞒公叔,速儿听闻此事,六神无主,正想寻公叔谋议呢。”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公叔本欲进宫奏报,可一想到老孙机有可能在,就打消了念头,生出这个馊主意来,劳烦君上亲躬了!”
一个老相国,一个老太师,堪称卫室两大“活宝”,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连这国难当头仍然……卫成公心中凄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叔召速儿来,想是已有送瘟之策!”
“君上,”太师略略皱眉,“瘟神不能送,该当礼敬啊!”
“对对对,”卫成公连连点头,“该当礼敬!请问公叔,如何礼敬方为妥当?”
“公叔与瘟神素不相识,如何礼敬,也是不晓哩!”
“这这这……”卫成公急了,“连公叔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太庙令说,大巫祝与瘟神相善,想必晓得!”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有请大巫祝觐见!”略顿一下:“不,寡人亲去太庙!”
“敢问君上,”老太师缓缓问道,“是明日去呢,还是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师转向家宰:“知会太庙令并大巫祝,恭候君上礼敬瘟神!”
孙机从宫里回来,见厅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疾医,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厅中静穆。大家显然也都听说了瘟病,无不神情严肃,气氛消沉。
“诸位先生,”孙机也不多话,直入主题,“平阳疫情蔓延,时不我待了,本相紧急召请你们,是想求个良策,控制疫情!”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长医生:“老先生,您先说说!”
“唉,”老医师长叹一声,拱手,“相国大人,”指向众人:“我等皆是寻常疾医,所诊多为四时风寒、经络不通等寻常疾患,而瘟病为疫鬼所使,非四时之病,我等委实无力啊!”
“可有古方?”
老医师看向众医:“你们谁家藏有治瘟之方?”
众人皆是摇头。
孙机扫视众医:“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恳请诸位回家后盘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报相府!”
众人点头,纷纷起身。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的制高点。太庙很古老了,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先卫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却在建成后再没动过,沿用至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自从太庙建成,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到太庙里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祀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最终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自成公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明显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就找孙机,只在年节祭祀、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的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然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老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坚持抗战,搞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老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庙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卫成公驾临时,太庙中已经临时搭起一个祭坛。祭坛四周,点着四个大火堆,坛中供着一幅瘟神巨幅画像,巫乐声声。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样,在巫乐声中跳大神。只见他全身赤裸,涂满红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见血红了。十二个巫女也几乎没穿衣裳,全身涂着怪色,围在小巫祝身边,随巫乐跟跳。瘟神的画像随同巫乐协动。
见此情景,卫成公及随来的内臣等人,无不惊愕,尤其是卫成公,惊中有惧。
祭坛旁边放着一只大酒坛,酒坛前面摆着十只大碗。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当喝完第十碗时,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瘟神画像随之不动。
巫乐非但没停,反而更紧了。
小巫祝缓缓站起,不再跳跃。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步态蹒跚,神态宛如一个君临天下的主。
太庙令跪叩于地,小声禀报:“君上,瘟神驾到!”
卫成公一惊,亦忙改作跪姿。太师等众无不跪叩。
“瘟神”声如洪钟,说出一堆怪字符。
紧接着,大巫祝闪亮登场,叩见“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涂满颜色,喝了酒。
场地上火光耀目,酒气冲天。
大巫祝与“瘟神”相互见礼,彼此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说有一时,“瘟神”突然声色俱厉,不停发怒,大巫祝则礼敬有加,唯唯诺诺。
许是二人交流完毕,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画像又动起来,自己飞到火堆上,焚烧殆尽。
卫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礼仪毕,众人齐至太庙的偏殿。大巫祝坐于主席,卫成公、太师侍坐,太庙令则候立于侧。
卫成公朝大巫祝拱手:“敢问上仙,方才瘟神说什么了?”
大巫祝还过一礼,道:“瘟神生气了!”
“瘟神缘何生气?”
大巫祝苦笑一下:“瘟神正在奉命执差,小仙硬召他来,瘟神不高兴呀!”
卫成公吸一口气:“奉命执差?他奉什么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平阳行罚!”
卫成公惊愕:“天帝行罚,可有说辞?”
大巫祝闭上眼,不置一词。
卫成公正自尴尬,太庙令从侧旁跨出,朝卫成公拱手:“回禀君上,恕臣犯言,六月戾气上冲,慧尾扫庚,乃是上天示警。大巫祝嘱臣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强力战魏,致使平阳屠城,楚丘和帝丘被围,生灵涂炭。战事完结,朝廷忙于奖功犒劳,抚伤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时化散戾气,致使冤魂怨怼,闹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罚!”
“这……”卫成公辩道,“魏人无端伐我,我乃保家卫国,怎么就错了?”
太庙令语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缓缓睁眼,看向卫成公:“何为无端?魏侯约会,君上执意不去,亲植祸根哪!”
卫成公激愤道:“魏侯约会是为南面称尊,挑衅天下,寡人堂堂周室公爵,若是去了,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魏侯南面称尊,为天意所使。魏侯祸乱天下,上天另有惩罚。君上未去,拂违天意,引火烧身,上天示警,是君上执意不听啊!”
卫成公吸一口气,低下头去,良久,抬头,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错了。请问上仙,寡人若想补过,该怎么做才是?”
“敬天事鬼,忏悔过失!”
“怎么敬,怎么事,怎么忏悔,敬请上仙指点!”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宫,不可离开太庙,日焚香,夜咏咒,牺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宽谅。天帝宽谅,戾气自散,瘟神也就离去了。”
“寡人应允。”
“还有,君上事天之时,须唯天命是从,任何朝臣不得觐见!”
如此相当于将国家大权放手于他人七七四十九天,卫成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头紧皱:“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卫成公解释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会不知所措,国事……”
“未来四十九日,卫国只有一件国事,敬天事鬼。再说,君上只是不朝,仍旧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疫情肆虐,万民无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与瘟神谈妥,只要君上举国事天,瘟神承诺不扰帝丘,只将其属民带走!”
卫成公略怔:“属民?”
“就是罹瘟之人!”
卫成公闭目有顷,缓缓道:“寡人敬从!”
大巫祝拱手:“请君上传旨,举国事天,从小仙号令!”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庙,各乘驷马宫车,分驰全国各地。
帝丘西门洞开,出入的人络绎不绝。
两辆宫车驰至,众人纷纷让开通道。一车出城,如飞般驰去,另一车在城门处停下。传旨宫人跳下车,看向城门尉:“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将接旨!”
传旨宫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末将遵旨!”
宫人的话音刚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声传令:“传大巫祝令,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一枚令箭当空抛下。
城门尉捡起令箭,拱手道:“末将得令!”转对门卒:“关城门!”
吊桥扯起,城门关闭。
平阳郊外,卫魏边境一个临时设起来的关卡,成群结队的人拖家带口地聚在关卡前面。
关卡后面,一排兵卒荷枪执弓,严阵以待。离关卡约一箭远处画着一道白线,百姓聚集在线前,群情激愤。
几个年轻人越过白线,欲冲关卡。关上“嗖嗖”飞来几支箭矢,落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胆大的不听,继续冲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一车驰至,一个年轻将军跳下车来,走向关卡。
是平阳郡守孙宾。
孙宾察看一下,走向那道白线。
守关军尉见是孙宾,冲他急喊:“孙将军,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孙宾听若未闻,继续走向白线。白线后面,所有的目光无不盯向孙宾。
走至白线处,孙宾朝众人深深一揖:“诸位父老乡亲,我是平阳郡守孙宾,此卡是我下令设置的。我们这里发生瘟病,这病长着腿,会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远,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所以,孙宾在此恳请诸位乡亲,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静制动,这病没有腿了,走不动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个长老模样的人走上前,拱手还礼:“孙郡守,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将近古稀,不惧死了,”指众人,“可他们年轻,他们不想死啊!”
众人齐跪下来:“孙郡守,我们没有得病,我们全都好端端的,我们……不想死啊!”
孙宾看向长老:“请问长老,你们是哪个村的?”
长老应道:“我们是大柳村,不是石碾村,我们村没有一人得病的,可……我们害怕呀,我们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们,其他人就会跟来,其中或有带病的人,这病就越传越远了!”
中箭的年轻人看向孙宾,恨恨说道:“孙郡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出去,就是想传病的!”
孙宾看向他,惊愕道:“壮士,此话怎讲?”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到魏地。这病是魏人给的,我们还回去,我们要跑遍魏地,让所有魏狗都得瘟病!”
孙宾倒吸一口气,果决回道:“若是此说,本郡守就更不能放你们过去了!”
中箭人急切问道:“为什么呀?”
孙宾一脸严肃:“魏人也是人哪!”
中箭人将头扭向一边,恨恨说道:“他们不是人,是恶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孙宾不再看他,转向长者:“请问老丈,你们到魏国后,准备住在哪儿?”
“老朽有个弟弟住在朝歌,我们想投他去。”
孙宾盯紧他,目光锐利:“敢问老丈,一百年前,朝歌属于哪一国?”
长老脱口而出:“当然属于我们卫国!”
“诸位乡亲,”孙宾再对众人长揖,“一百年前,朝歌属于我们卫国,朝歌的乡亲是地地道道的卫国人,他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你们投到朝歌,万一将瘟病传给我们曾经的亲人,于心何忍?乡亲们哪,我们……我们不能这么做啊!”
中箭人仍旧心有不甘,咬牙道:“那……我们就到大梁!”
孙宾没有理他,扫一眼众人:“乡亲们哪,一百年前,大梁也不属于魏国!列国纷争,旌旗变换,没有哪一个城邑,没有哪一方百姓,永远属于哪一国,永久归于哪一君。魏人伐我,屠我平阳,不是魏人的错,不是魏卒的错,只是魏君、魏将一时意气所致!我们若为逃难,尚有情可谅,若为泄愤于他方乡亲,就是不该啊!”
孙宾之言句句在理,众人面面相觑。
“唉,”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们……就算是逃难吧!”
孙宾摇头:“此时逃难,众乡亲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祸殃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孙将军,您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必须守在死地吗?凭什么是我们?”
“这……”孙宾答不上来了,“我也说不清,可……我还是恳请各位暂先回家,备足粮食、水,不要串门,不要乱走,斩断病魔的腿,让病魔……自生自灭!”
见孙宾执意不肯,长老看向众人,仰天长叹。
就在此时,一车驶至,平阳御史下车,向孙宾拱手道:“报,君上旨到,请郡守速回府中接旨!”
“父老乡亲,”孙宾朝众人拱手,“在下再次恳请诸位,暂回家去,莫要乱跑!”
“孙将军,我们听您的!”长老拱手回礼,转对众人,“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内心悲怆,带着哭音说道:“你们回吧,我一个人去!我的阿大,我的娘,还有我哥嫂一家,全都死在平阳,这下该我了,我……我不想死在家乡,我不想祸害亲人,我要死在魏地,我要让魏人血债血偿!”说着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里,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过孙宾,走向关卡,袒出胸脯,拍打它:“射吧,射吧,你们就朝这儿射吧!”
几个年轻人跟上他,无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过来。
关卒惊呆了,拿弓箭的手开始颤抖。
“唉,”孙宾长叹一声,向关卒摆手,“让他们……过吧!”
关卒远远避开,让出大道。逃难车辆启动,所有的人,包括长老,浩浩荡荡地走过关卡,奔向魏境。
孙宾呆立原地,良久,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孙宾匆匆回到郡守府时,传旨宫人与传令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传旨宫人掏出诏书,朗声宣道:“平阳郡守孙宾听旨!”
孙宾跪叩:“臣孙宾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孙宾领旨!”
传令巫人跟着布令:“传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罚,凡平阳生民,皆为瘟神属民,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屋舍,火祭瘟神!违令者,杀无赦!”
府中之人尽皆震惊。
见孙宾发呆,传令巫人道:“孙郡守?”
孙宾缓过神来,拱手道:“臣有辩!”
“你有何辩?”
“魏人伐我,平阳守卒尽皆死于国难。君上降恩,赐其遗属以平阳屋舍田产。这些臣民皆是烈士遗属,来自卫国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难,若是这般听任瘟神行罚,臣……不忍直视!”
传令巫人冷冷应道:“郡守有疑,可赴太庙向大巫祝论辩!”
“恕臣不接此令!”
传旨宫人颇是震惊:“孙宾,你敢违旨?”
“臣不敢,只是,据大巫祝令,臣,还有他们,”孙宾指府中众人,“都是平阳生民,也都是瘟神属民,皆在不可救赎之列,此府门户亦当被封。若连府门都出不去,叫孙宾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传旨宫人显然没想到孙宾会有此说,看向巫人。
“这……”巫人张口结舌,眼珠子连转几转,“孙郡守,小巫这就回去,向大巫祝禀报实情!”转对宫人:“走!”带头大步走出去。
孙宾略略一顿,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问道:“郡守,怎么办?”
“暂缓布令,宾这就回宫,面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庙,就向大巫祝禀报孙宾不肯听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动,声音却出来了。
太庙令急问:“他为何不听令?”
“他说他无法听令!”传令巫人应道,“他说,他与平阳府中所有吏员皆是平阳生民,依令皆为瘟神属民,门户当封。门户被封,他连门也无法出,怎么施令?”
“这……”太庙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个刺头!”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肉微动,“平阳郡守并所有吏员、差役、军卒,皆为朝廷命臣,不为瘟神属民!”
“得令!”传令巫人拱手,转身走出。
一阵脚步声急,守值巫人趋进,禀道:“西门尉急报,平阳郡守孙宾请开西门,特此请求!”
太庙令两眼一瞪:“不开!这个刺头从疫区来,万一……”
守值巫人低声道:“听门尉说,他有急务求见君上!”
“见君?”太庙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带给君上吗?”
“开门!”大巫祝断然下令,“让他到太庙来!”
太庙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阴阴一笑:“既然是刺头,他就不适宜待在平阳。”起身:“小仙这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队接一队地走过大街,打更的人敲锣喊叫:“传大巫祝令,举国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随意走动,违令者斩!”
夏风习习,月明星稀。太庙的大门外面,奉命前来的孙宾久久跪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
天大亮时,庙门“吱呀”洞开,内宰走到台阶上,朗声唱道:“孙宾听旨!”
孙宾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谕,孙宾妄解大巫祝令,擅离职守,私至帝丘,有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当治重罪,姑念孙氏一门为国尽忠,寡人免你重罪,削平阳郡守职位,闭门思过,不可妄动!”
孙宾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孙将军呀,”内宰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甭再说了,快点儿回家吧。”转身进门,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孙宾心灰意冷,一步一步地挪回相国府门。
老家宰闻报迎出,兴奋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孙宾勉强给他个笑:“回来了。爷爷呢?”
“在宗祠里,”老家宰悄声说道,“在那里闷坐一天一夜了,茶饭不思啊!”
孙宾吃一大惊,疾步走向宗祠。
宗祠门大开着。
孙宾站在门口,看向祠里。正堂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父母孙操夫妇、叔父孙安夫妇的牌位排在最后边。孙安夫妇牌位的前边立着两个小牌位,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画像前是香案,案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烛。
孙机跪在孙武子的画像前面,犹如一尊雕塑。
孙宾站在门口,凝视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沉声道:“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跪在爷爷身边:“爷爷……”
“说说疫情!”
“最早是在石碾村,一个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的身边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听人说,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参与葬礼的村人与亲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心里一揪:“两个孩子呢?”
“在家里呢,我去看过,是对龙凤胎,可乖巧了!”
孙机打了个惊怔:“你……去了瘟区?”
“是哩,”孙宾点头,“身为平阳郡守,宾儿不能不去!”
孙机关切道:“没有事吧?”
“没有事儿。宾儿是前日去的,可爷爷您看,”孙宾活动一下手脚,“宾儿哪儿都是好好的!”
“呵呵呵,”孙机松了一口气,“观你气色,倒是不错。看来这病不是见人就咬,而是选人来咬。对了,两个孩子怎样?”
“也没事儿,就是没人照料。宾儿本想带走他们,可又怕……”孙宾欲言又止。
孙机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郑重点头:“是哩,谨慎为上。平阳城里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来之前已死了一个,这辰光不晓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门,由府中统一供应水米。”
见孙儿年纪虽小处事却是井井有条,孙机颇为感慨,赞道:“做得好!”
“爷爷,”孙宾不无疑虑道,“此番瘟祸,我们真的……熬不过了吗?”
“能否熬过,要看天意!”
“天意?”孙宾眼中一亮,“爷爷是说,我们仍然有救?”
“是哩,”孙机点头,“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来不会给人绝路!”
“路在何处?”
“还记得墨者吗?”
“墨者?”
“墨者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爷爷,”孙宾急道,“宾儿这就去寻墨者!”
“墨者四海为家,你哪儿寻去?”
“宾儿晓得,”孙宾应道,“前番墨者帮我们守城,宾儿结识一个叫告子的,听他说,墨者住在楚地尧山,一过鲁关就到了!”
“可……”孙机眉头紧皱,“你若走了,平阳怎么办?”
“宾儿已经不是平阳郡守了!”
孙机愕然:“哦?”
“方才宾儿前往太庙面君,内宰亲传君上旨意,免去宾儿职位,要宾儿闭门思过!”
孙机长叹一声:“唉!”
孙宾站起:“爷爷保重,宾儿这就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宾儿,爷爷在平阳迎接你!”
孙宾怔了:“爷爷,您……要去平阳?”
“君上免了你的职位,并未免去爷爷的。你这走了,平阳百姓谁去关照?他们都是烈士的家属,他们已为卫室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让他们无依无靠啊!”孙机泪水溢出,“唉,大巫祝这般治瘟,你也看到了。帝丘如此,疫区更将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白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就有安慰,多少能起一线生念!”
孙宾跪地:“爷爷,宾儿……恳求您,不要去了,一切交给宾儿!”
“孩子,”孙机慈爱地抚摸孙儿的头,“快寻墨者去吧,这才是大事,疫民的生机或就系在他们身上。爷爷的这把老骨头,硬着呢,它硌瘟神的牙!”
孙宾连拜数拜:“爷爷……您保重!”说罢起身,大踏步走去。
祠内再入静寂。
后院响起孙宾的车马声。
在孙宾夜半出城寻求墨者的次日凌晨,老相国孙机坐着由老家宰驾驭的辎车,叫开西城门,扬长而去。
消息立马传至太庙,太庙令没有直接禀报卫成公,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太师府。
老太师腰疼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医师针石按摩约大半个时辰。太庙令赶到时,老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禀报太师,”太庙令哈腰站在榻前,小声禀报,“孙宾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孙机是今日凌晨日头初升时出城的。”
许是按到病灶了,太师疼得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一声。医师看得真切,两手紧按灶区,逐渐加力。太师咬紧牙关,隐忍不响。按有一阵,见太师神情放松,医师再度揉捏起来。
太师的目光移向太庙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这祖孙二人必是投疫区去了!”
太师吸口长气,轻轻叹出。
太庙令压低声音:“此时去疫区,无疑是找死!”
太师伸手给医师,在医师协助下翻身坐起,重重一叹:“唉!”对医师摆手:“先生,您先在外面歇会儿,我们议个事儿!”
医师揖过,缓步退出,顺手掩上房门。
太庙令压低声:“若是他们真的让瘟神收去,倒是省心!”
太师捋下长须:“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瘟神何时离开卫境,上仙有说否?”
“有。上仙昨晚神游天宫,面奏天帝。天帝谕旨,卫人当有百日瘟灾!”
“百日?”太师震惊,“这般行罚,卫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岂不更糟?”
“听上仙说,瘟神行罚,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说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窜,瘟神就会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蛊惑,死他几个人,也是应得!”
“好吧,就依上仙!”太师长叹一声,盯住太庙令,“孙机出城,奏报君上了吗?”
“尚未奏报!”
太师顾不上按摩,当即与太庙令赶赴太庙偏殿,觐见卫成公。
“公叔?”正在念咒的卫成公看到太师,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师拱手:“臣有急事奏报君上!”
“哦?”
“孙相国出城了!”
“孙爱卿?”卫成公震惊,急问,“他出城做什么?”
“臣也不知。”
“那……他去哪儿了?”
“想是赶赴平阳去了!”
“天哪,真真一个老糊涂哩!”卫成公急切吩咐内宰,“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务!”
内宰转身就走。
“慢!”太师摆手止住,转对成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寻访了。”
卫成公略略一顿,嘘出一口气:“好吧,俟有佳音,速禀寡人!”
太师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孙宾的郡守职,下令将疫区内所有百姓尽皆封门,无论是否生病,尽皆交给瘟神处置。
作为祸首的石碾村更是首当其冲。在孙宾被免职的次日,就有一队兵卒开进村落,个个如临大敌,神色凝峻。兵卒冲向各家各户,不由分说,用长枪将所有人赶回屋子,再用木条、铁钉将门窗钉死。
两个兵卒走进二槐家,一个扶住封门的木条,另一个“叮叮咣咣”地拿锤子敲钉。正敲打中,屋里传出小拳头的捶门声与一个女孩子的求告声:“叔叔,不要钉门,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我和弟弟没有得病,叔叔……我们没有得病呀……”
正在敲钉的兵卒眼中滚出泪花,但没有停锤。
屋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姐,我渴!”
女孩子应道:“桶里不是还有吗?”
男孩子的哭声:“我……我喝没了!”
女孩子哽咽道:“叔叔,能给我们一桶水吗?半桶也行……”
敲钉兵卒心里一酸,放下锤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望向正在封门的士兵,眼中泪出:“你们等着,我弄桶水去!”
封门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却也噙泪:“找死啊你,我们……”沙哑嗓子,哽咽:“快……钉……”
敲钉声再度响起。
与此同时,一辆辎车驶出卫境,在衢道上疾驰,不一刻,来到魏国边关。
车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驰来的孙宾。
墨家大本营位于楚国方城之内的尧山,而要想去尧山,最近的路线就是由平阳入魏,过大梁,经由新郑南下鲁关,由鲁关入方城,再到尧山。
关门紧闭。
孙宾朝关上大叫:“请开关门,我要过关!”
守关魏卒叫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我是卫人,欲过境赶往韩国!”
“若是卫人,请看公告!”
孙宾看向旁边,果然有个闭关公告。
孙宾大急:“我是卫国平阳郡守孙宾,有急务过境,请行个方便!”
守关魏卒大声应道:“孙郡守,这是关令,你是卫公也没有用,请速回,不可在此滞留,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话音刚落,一排弓弩手亮相于城头。
孙宾明白魏国人害怕什么,轻叹一声引车退回,掉头驰回卫境,拐向宋国方向,绕道宋境入楚。
孙机连续拉了几天肚子,身体尚未恢复,拖着病体上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由帝丘至平阳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两天,于翌日午后方才抵达平阳北郊。
辎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
顺坡望下去,一个村庄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几股浓烟。
“这是何村?”孙机指着浓烟道。
“回禀主公,是石碾村。”老家宰指向坡顶一处石刻路标,“再走十里就是平阳了!”
“石碾村?”孙机心里一震,似自语,又似是说给家宰,“听宾儿说,瘟病就是从这村里发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驱车下坡,径朝村里驰去。
石碾村里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难看到一个活人。家家户户的门窗皆被钉死,几处房舍起火燃烧,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家院落。
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听了一会儿,挠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奇怪,昨日儿子死,听到老伴哭,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看来,老伴比儿子重要!”
“你晓得个屁!”第三个军卒哂笑道,“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于伤心,反倒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白二人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耽搁久了,小心瘟神爷咬住你!”
第二个军卒大咧咧地应道:“你们放心,瘟神不会咬我们!”
为首军卒盯他一眼:“为啥不会?你长得美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第二个军卒压低声,神秘兮兮道:“上仙说了,我们不是瘟神属民,瘟神不咬我们!”
“你晓得个屁!”为首军卒瞪他一眼,“你去问问百夫长,刘三斗是怎么死的?”
第二个军卒目光错愕:“啥?”
第三个军卒打了一惊怔:“三斗死了?”
为首军卒压低声:“昨晚后半夜埋的!”
两名军卒的脸色瞬间苍白。
“发什么呆呀,下一家!”为首军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里喊道:“喂,有人没?”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提高声音:“我再叫三声,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
没有任何反应。
为首军卒转对二卒:“堆柴吧。”
两名军卒跑向院中柴垛,抱干柴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檐下面。为首军卒拿火把点了,浓烟四起,熊熊燃烧。
三名军卒又问两家,来到了二槐家的院落。
为首军卒推开柴扉,站在院子中间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趋至门口,抬手敲门:“还有人吗?有就吱一声!”
仍旧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朝身旁两名军卒努嘴:“抱柴去吧!”
两名军卒到柴房里抱来干柴,分别堆放。
为首军卒拿起火把走到门前,点上火。火烧起来,浓烟滚滚。第二名军卒走到窗口,正要将火把伸进柴堆,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只小手从封死的漏洞里颤抖着伸出来,微微晃动,接着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叔……叔……”
军卒大吃一惊,火把掉在地上。
为首军卒看过来,诧异道:“怎么了?”
第二名军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还活着!”
为首军卒急了:“快,灭火!”
三人拿起长枪,将柴堆挑开。
然而,两扇木门已被点燃,着起火来。门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内孩子必被烧死。
两名军卒冷汗直出:“天哪,怎么办?”
为首军卒急中生智,撩开战袍,照火头浇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开战袍,朝火头浇去。
火被扑灭,尿臊味弥漫。几个军卒互望一眼,嘘出一口长气。
三人扭身刚要离开,窗口里的小手再次晃动。第二名军卒要走过去,为首军卒横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较前更显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军卒转身出去找水,为首军卒再出一声咳嗽。
第三名军卒站住,看向他。
为首军卒压低声音,责道:“你们忘了,上仙怎么说的?”
两名军卒打了个寒噤。
为首军卒朝门外努嘴,几人转身走向院门。
后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绝望地晃动着,但已没有声音发出。
三人走到门口,皆吃了一惊。
院门处赫然站着孙机。
一进村子,孙机就来了精神,下车步行。老家宰见马渴了,刚好看到有口水井,赶过去打水饮马。
村中一片死寂。
孙机挨门巡视,见各家各户的门窗皆被钉死,不少房舍冒着浓烟,正自纳闷,望见这边有几个军卒,遂赶过来问个明白。
此时此刻,孙机却是顾不上问询他们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只小手上。
孙机绕过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水……水……”
孙机从腰里取下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孙机使出全力将钉着的木条掰断,弄出一个大洞。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里面传出两个人分别“咕咕”喝水的声音。
不一会儿,窗洞上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声音沙哑:“谢……谢爷爷……”
孙机老泪流出:“孩子,屋子里还有谁?”
“是我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没有水喝了,我们没有得病呀,爷爷……呜呜……”
孙机的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这就救你们出来!”转对三个军卒,厉声责问:“两个孩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放出来?”
三个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机:“咦,老先生,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反倒过来训起人来!我这就告诉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过花甲,也是出于好心,本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村了,只是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否则,就把你也关进这屋里去!”
孙机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一字一顿:“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机,见他一身布衣,一脸疲惫,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子,本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上来,左右拿住孙机。
为首军卒指向一侧的柴房:“关到那儿去,把门封上!”
二军卒正要把孙机扭进柴房,一辆马车驰至,在门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车,疾步走进,大喝一声:“住手!”
三军卒怔住。
老家宰对扭住孙机的军卒怒斥道:“还不放开相国大人!”
三卒皆是震惊,面面相觑。
“相……相国大人?”为首军卒蒙了。
老家宰指着孙机:“这位就是孙老相国,你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啊!”
孙老相国无人不晓,两名军卒松开孙机,三人叩拜。
为首军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孙机轻叹一声,指向门窗,缓缓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起身,拆掉封条。
孙机进屋,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老家宰也走进去,抱出小姑娘。孙机吩咐老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匆匆递给孙机。孙机接过,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个军卒看到,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几口干粮,“扑通”一声跪在孙机面前,叩头。
孙机抱起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应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声音哽咽:“我阿大叫二槐,战死在平阳了!”
孙机打个惊怔,耳边响起孙宾的声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边的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一手揽起一个孩子,不禁老泪纵横:“孩子,孩子,爷爷来迟了……爷爷害你们受苦了……”
阿花伏在孙机怀里,痛哭失声:“爷爷……”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又转对为首军卒:“这个村里,还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里?”
为首军卒拱手道:“回禀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被钉上了!”
“荒唐!”孙机怒吼,“你们这就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放出来,给他们水喝,给他们东西吃!”
为首军卒面现难色:“这……”
老家宰怒目瞪过来:“这什么呢?相国大人叫你放人,还不快去?”
为首军卒拱手:“小人遵命!”说着招呼两名军卒急急而去。
平阳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几户就有被封门户的。楚丘守丞兼平阳郡守栗平陪着小巫祝一行几个巫人沿街巡视。小巫祝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
一行人巡有一时,一个兵卒快速跑来,跪叩:“报,前面拐角躺着一人,似是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迟疑一下:“走,验验去!”
几人赶至街道拐角处,果见一个罹瘟者缩在墙角,脸上浮出绿色。众人不敢上前,小巫祝声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许是听到火祭,那人动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还活着……”
小巫祝白他一眼,厉声道:“传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个苦脸,对几个兵士下令:“堆柴!”
几个兵士抱来柴草,远远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泼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掷过去。顷刻间,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里轻微蠕动几下,就不再动了。
众人不忍见此惨状,纷纷背过脸去。
小巫祝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一车驰至,一个军尉跳下来,对栗平拱手道:“报,相国大人到了石碾村,责令拆除封条,放走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祝略一思忖,转对栗平道:“带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从命!”
小巫祝一行赶到石碾村,果见封条全被拆除,仍旧活着的人被士卒们扶到户外,村中心的场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十几个人,孙机与老家宰正在给他们喂水与食物。
小巫祝目睹这一切,一时惊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孙机,半跪:“相国大人……”
孙机正在给一个病人喂水,见是栗平,惊喜道:“栗平!”
孙机站起,迎上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孙机便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
孙机额上虚汗直冒,在栗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
栗平关切地问道:“您这……没事儿吧?”
孙机吃力道:“水!”
栗平递上水囊。
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给他个苦笑:“唉,看样子,老朽真是老了,拉几天稀,就顶不住哩!”
“相国大人,您……下官刚刚听说您到这里,迎得迟了!”
孙机指向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怎么能成?”
“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惊惧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几个罹瘟者,见孙机看过来,这才转过头,与他对视。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孙机的脸,盯住他的眼白与额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几步。
孙机擦一把汗,语带讥讽:“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边人,害怕个什么呢?”
小巫祝这也回过神了,气恨恨地回道:“孙相国……”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条:“您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对抗瘟神,是公然违抗君命,罪……”略略一顿,放缓语气:“罪不可恕!”
孙机又擦一把汗,沉声道:“我的罪可恕与不可恕,就让上天决定吧。”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们,顺时应令,劳作营生,温良恭谦,真实纯朴,罪从何来?以屠戕无罪生民来惩罚‘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这……”小巫祝一时语塞。
孙机声音冰冷:“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禀太师,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你……好好好,小仙我这就回禀上仙!”小巫祝急切转身,与随从巫人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栗平看向孙机,关切道:“相国大人,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紧,我们这就赶到平阳,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孙机长叹一声,“你们走吧,老朽哪儿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这个村子里,”看向院中的村人,“跟他们唠唠嗑儿!”
“这……”
“栗将军,你给个实话,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皆有患者。迄今为止,像石碾村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有八个村落,千二百多户,挑选封门的约三百多户,平阳城中也超过十户了。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长叹一声:“唉,前番魏人屠城,平阳虽空,尚有烟火,今日这般封门事瘟,这是灭门哪,这是绝根哪!平阳……曾经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眼见就是无人区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机端正身子,目光坚定:“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什么旨意不旨意的……”略顿,苦笑一声:“是君上让瘟神吓糊涂了,听凭一群奸人摆布。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啊?”
孙机越说越激动,加之拖着病重之身,连连咳嗽,大口喘气。
栗平轻拍他的后背:“敢问相国,下官该当如何做才是?”
“把疫区的人区别开来,有病的集中一处,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虽可封门,但要予以安抚,要保证他们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让他们死得体面。对于那些迄今仍没生病的,当是不会得瘟的人,要给他们活路,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啊!他们多是烈士的家人,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