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魏军大帐里,裴英暴跳如雷。大魏武卒眼见就要攻破城门,却被数千援军凭空里杀了个措手不及,功亏一篑。裴英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冲帐外大叫:“来人!”
参将走进,拱手道:“末将到!”
“将那个报信的赵人押来!”
不多久,两个武卒押着庞涓进来。
裴英朝庞涓努下嘴:“松绑!”
一个武卒解去庞涓的绑缚。
裴英起身,走至他跟前,拱手,赔笑道:“是有卫人偷袭,本将委屈你了,说吧,你想讨个什么奖赏?”
“谢将军开恩,”庞涓回一揖道,“将军不责,龙水已是感恩。龙水不敢讨赏,若是将军不弃,龙水愿为将军麾下走卒,为将军效力!”
“哦?”此人不要讨赏,反要加入武卒,裴英着实惊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嗯,看起来是个当武卒的料。不过,大魏武卒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龙水晓得!”
“说说,你会何种兵器?”
“枪刀剑戟,皆有所知。”
裴英指向枪架上自己的长枪:“枪在那儿,使给我看!”
庞涓走到枪架上,看向那枪,竟是傻了。那枪通身为精铜所铸,予头为乌金锻造,寒气逼人,锋利无比。庞涓晓得是将军的枪,迟疑一下,看向裴英。
裴英指下枪:“拿呀,就是它!”
庞涓再无顾忌,伸手拿起,掂了掂,闪几下,就在帐中“唰唰”舞动起来。舞有一阵,只听“嚓”的一声,枪尖划破帐顶,撕开一道大口。
庞涓吓坏了,赶忙住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帐上的裂口。
“好枪法!”裴英伸出拇指赞一句,转对裨将,“领龙壮士换上甲胄,编入短兵营!”
短兵营是将军卫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庞涓初来乍到即获此待遇,激动不已,伏地叩首:“谢将军厚遇!”
入夜,平阳郡守府中一片寂静。孙安、孙宾与几名将军席坐于位,听着外面由远而近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哐哐……”
伴随锣声的是一个老人的叫更声:“父老乡亲们,时交一更喽,平安无事喽!”
一阵脚步声急,孙操与几名副将匆匆走进,身上带着血污。
孙操挨个朝众人点头,在主席位坐下。几名副将也都一一落席。
“呵呵呵呵,”孙操冲孙宾竖起拇指,夸奖道,“宾儿,你打得好哇,恰逢其时,恰逢其势,杀敌逾百,仅阵亡十人,真是一场漂亮仗啊,为父祝贺你,为你记功!”
“我……”孙宾脸色腼腆。
孙宾初次上阵就将名噪列国的大魏武卒击溃,且毫无邀功之意,众将纷纷投以赞赏的目光,击掌祝贺。
孙宾从袖中摸出卫公诏书:“父亲,君上诏书!”双手呈上。
见是诏书,孙操离席,单腿跪地:“宾儿,请宣诏!”
众将纷纷跟着站起,齐刷刷单腿跪地。
孙宾显然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合,迟疑一下,走到众人前面,手捧诏书,朗声宣道:“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将皆是一震。每一个人似乎都感觉出了八个字的含义。
孙操抬头:“还有吗?”
“没有了。”
孙操似是不信:“就这一句?”
“是哩。御史大人写出很多,君上嫌长,亲笔重写,就是这八个字!”
孙操纳头拜过,接过诏书,顺手递给孙安:“将君上亲笔谕旨诏告全城臣民!”
孙安接过:“末将听令!”转身匆匆走出。
不一会儿,城中响起巡更老人的宣旨声:“城中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共八个字:‘舍生取义,人在城在!’孙守丞有令,大敌当前,共赴国难,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
位于楚地鲁关西南方的尧山深处,是墨家巨子墨子的出生地,亦是墨家大营的所在地。这儿青山起伏,水就山势,风景绝美,草舍林立,大树环抱,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精工奇巧,总体布局宛如一座外圆内方、功能齐备的城邑,里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模拟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纳千人的正方体大厅,竹木结构。大厅正中,是一座由独木刻成的庞大墨子塑像,发丝衣饰,无一处不逼真。
塑像下面是墨子遗骨的归葬处,也是墨家弟子的瞻仰圣地和培训中心。
塑像前面的平台上,墨家巨子随巢子盘腿而坐。面前空场,坐着近百个墨家弟子。
随巢子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卷竹简,不消说,是先巨子墨子的亲笔著述。
随巢子侃侃而谈,正向众弟子讲解墨经精要,一个年轻墨者急急走进,欲言又止。
来者是弟子宋趼。
随巢子瞥见,向他招手。宋趼径直走到随巢子跟前,附耳低语。随巢子全身一震,表情陡变,但又迅速恢复镇定。
随巢子闭目思索,将面前竹简收起,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扫一遍在场众人,语气缓慢而又沉重:“诸位墨友,烽火又起了!前面两排,请随老朽赶往卫地,其余学子,继续潜心修行,研习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众墨者全体起立:“敬遵巨子教诲!”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防御对象是魏国。在国际重大事务上卫公处处示弱,魏惠王也视弱卫为囊中之物,是以平阳多年来并无战事,一片祥和,平阳人也渐渐松懈了备战。但这种情况在孙机主政后有所改变,因孙机特别看重平阳,使深通军事的长子孙操担任郡守,又使次子孙安辅之,似乎将平阳作为封邑了。经过数年经营,孙操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近日因有孙机叮嘱,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纵使加上孙宾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相当单弱。
万没想到的是,裴英连攻三日,先后发起八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
裴英立下的军令状只有三日。第四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阵,天刚蒙蒙亮就发起攻势,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除在城下新添千余魏尸外,平阳城依然屹立不动。
夜空朦胧,新月如钩,大战过后的平阳城墙上,没有声音,不见人影,了无生气,似乎已成死城。
城墙下面,大魏武卒默无声息地朝护城河外抬回战死的同伴尸体。护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桥。
没有人伤害他们,城上的卫人也无冷箭射下。
显然,双方都打累了。
一辆战车驱驰在不远处的原野衢道上,车中昂然站着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云公主的私信才赶赴平阳的。
渐渐半圆的月亮朗照着公子卬一直紧绷的脸,紫云公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上将军,平阳何时打下来呀,卫公何时请回来呀,上将军何时凯旋呀,紫云不过是随便问问。要不要紫云写信给公父,请公父派来老秦人助阵呀。听说平阳的卫人厉害得很,听说大魏武卒伤亡不少,紫云有点着急哩……”
哼,让老秦人助阵?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过御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辕马。
战车狂奔。
战车剧烈颠簸,公子卬反倒在这颠簸中慢慢冷静下来。是的,他公子卬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他不该低估卫人,低估平阳,将之完全交给求战心切的裴英,顾自坐在三十里开外的中军大帐里筹划如何应对列国援军。万没想到小小平阳竟然是颗硬钉子,竟让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颜面。
公子卬的战车一路驰至裴英的军帐,裴英等十几个将军正在帐中议事,闻讯急迎出来。
公子卬黑丧着脸,扫他们一眼,大步入帐,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诸将跟进来,站作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血,最末一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看得出没有明显伤到皮肉,似乎只是插在甲衣里,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着他们的惨状,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突起,来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顿住,拉长的脸猛甩过来,二目射出两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头盔掉了,一头乱发,右边耳朵被利器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刚刚凝结,衣领上一片腥红,看伤情,是在天黑前刚刚落下的。
裴英觉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气不匀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面,猛地揪住他的伤耳,“嚓”地一扯,半只耳朵被扯掉,鲜血迸流。裴英疼痛难禁,牙关紧咬,身子站得笔直,硬是没动。
自裴英开始,公子卬对他们各瞄一眼,走到最后一名,将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阵刺痛,那将打个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将案前,手指颤抖着指向众将,几乎是吼:“瞧瞧,瞧瞧,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们这副熊样!”
众将羞愧难当,不约而同地勾下头。
公子卬朝几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阳竟然阻住我大魏铁军,你们知耻吗?知耻吗?”
众将默不作声。
公子卬将目光转向裴英,声音阴冷:“裴将军?”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个立正:“末将在!”
“还记得请缨先锋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英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问你怎么说的?”
裴英打个惊怔:“末……末将说,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献上项上人头!”
“如今几日了?”
“四……四日。”
“平阳呢?”
裴英将头埋下:“末……末将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将了!”公子卬朝外大叫,“来人,将裴英拉下去,取项上人头示众!”
中箭将军跨出一步,跪叩:“上将军,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其他诸将亦不约而同地跪地,齐声道:“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哟嘿!”公子卬惊讶地扫视众将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缘倒是不错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将……军……”
“好吧,”公子卬摆手,“念在众将为你求情的分上,本将权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再给你一日期限,加拨你五千兵马。记住,你只有一天!”
裴将军叩首,涕泣:“末将……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缓声音:“过来!”
裴英膝行几步,凑头。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简及杂物,摆在几案上,弄出一个简要的平阳形势,看向裴英:“知道平阳软肋在何处吗?”
裴英拱手:“请上将军点拨!”
公子卬指点几案形势:“这是平阳!西城门是主防区,卫人力量最强,南门河宽,北门坡高,皆是形胜所在,真正薄弱的只此一处,东城门!”
“是!”
“知道怎么攻吗?”
裴英指向图中平阳城东门:“集中兵力,主攻东门!”
公子卬摇头:“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门、北门、南门,主攻东门,让他们无暇他顾!”
“末将得令!”
“传本将令,无论何人,先入平阳者,记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末将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扫向几案,摆好的城池“哗啦”落地,字字如锤:“凡抗拒者,格杀勿论!”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阳,”公子卬解下佩剑,“它就是你的归宿!”将剑递给裴英,“你自己裁决!”
裴英双手接剑,声音激昂:“末将……谢上将军赐剑!”
又是一个黎明。
大地仍暗,远处天际现出曙色。
平阳街道上,打更老人一声接一声的锣声由远及近,传遍家家户户。
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五更过了,东方亮了,各家各户该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哐哐哐……孙郡守有令,大敌当前,共赴国难,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东城门楼静得出奇,守城兵士穿着甲衣,抱着枪械,东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阳司马孙安抱枪警戒,许是太困,时不时地将头勾下。
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然后是脚步声踏上台阶。
孙安猛地站起,朝声音处迎上,见是孙操父子,惊喜道:“哥,宾儿。”
孙操、孙宾走上城楼,各持枪与剑。孙操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宵没睡。
孙操走近孙安,问道:“安弟,情势怎样?”
孙安回他一笑:“没大事儿。”
孙操走到瞭望位置,极目望去,陡吃一惊。不远处,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结。再远处,两大簇黑影正向这里移动。
孙操转望孙安,询问道:“安弟,还有多少人?”
“昨日伤亡惨重,不到两百了!”
孙操长吸一口气,看向孙宾:“宾儿,预备队还有多少人?”
孙宾应道:“九百二十三。”
“给东门拨三百人,配足弓箭、劲弩!”
“宾儿这就去。”孙宾转身,飞快地跑下城楼。
孙操转对孙安:“安弟,今天我们换换,你守西门,我守这儿!”
孙安惊愕:“为什么?”
孙操给他个笑:“新鲜新鲜。”
孙安扫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魏人:“哥,我晓得东门重要,您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安弟不会让魏人踏进城门半步!”
孙操将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安弟……”
“哥……”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
孙操松开手,凝视孙安:“安弟,你先回家看看弟妹和孩子,这儿我暂时顶着!”
“哥,”孙安语气坚决,“家家都有女人,都有孩子,我的职分只在东城门!”
孙操轻叹一声,转个身,疾步下楼。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
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没有谁像刚开战时那般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轻女人安顿好孩子,或做干粮,或照料伤者。
打更老人打郡守府的前面走过,沙哑的声音渐去渐远。
几十名伤兵整齐地躺在府内临时铺起的草垫上,一个疾医正在检查他们的伤情,洗伤换药。十几个妇女或辅助疾医,或为伤员喂粥。
孙宾匆匆回来,恰巧孙吴氏端出一碗粥走出灶房,看到孙宾急走过来。
孙宾迎上,给她个笑:“娘,您起这么早呀?”
“宾儿,快喝!”孙吴氏将粥递上,见他的袖子被箭矢穿个洞,急切道,“宾儿,伤着骨头没?”
孙宾撸起袖子,展示完整手臂,又是憨憨一笑。
“差点儿就射中了,还笑。”孙吴氏嗔怪一声,掏出针线包,为他缝补。
太阳升起,魏人酒足饭饱,开始攻城了。平阳城上空,处处可听到隐约传来的击鼓声与厮杀声。大街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车上躺的全是伤员。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临近午时,孙刘氏挑着两只食篓快步走出府门。没走几步,妮子拉着弟弟孙欣跑着追出。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外,静静地凝视孙刘氏走向大街。
妮子轻叫:“娘——”
孙刘氏闻声拐回来,抚摸妮子的头发:“妮子,阿大与阿伯、阿哥他们在打坏人,这都近午了,娘得为他们送饭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哦!”
妮子点头。
孙欣盯住篮子:“娘,我想吃烙饼!”
孙刘氏拍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亲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出一声。
孙刘氏挑起食篓反身又走,没走几步,复返回来,从篓中摸出一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印个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
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塞给妮子:“姐,你也吃一块!”
妮子咽下口水,推回来:“姐不饿,你吃吧!”
孙欣将半个烙饼拿在手中:“姐,我先替你拿着!”
“阿弟,咱们到大伯家玩会儿吧,那儿人多!”
孙欣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我要去看大娘!”
妮子关上房门,姐弟手拉手,兴高采烈地朝郡守府里走去。
孙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无数魏人已如蚁般会聚在城门楼下,正猛烈攻城。壕沟早被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
城门楼上,守军不断倒下,守卒越来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旧活着的卫卒敲掉城垛上的砖块,一块接一块地砸下。
城门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
裴英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挥动胳膊喊号子。巨大的原木随着裴英的叫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城门松动了。
守门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捡拾魏人落下的箭,边朝云梯上的魏人射击边命令军尉:“快,报孙守丞,东城门告急!”
军尉飞奔而去。
孙安对身边为数不多的兵士下令:“快,顶住城门!”
十几个兵士冲下去,在城门后面死命顶着。
然而,一切已不济事。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浴血奋战多日的孙安多处负伤,早已成为血人。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来。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正要迎敌搏杀,一眼瞥见孙刘氏正吃力地爬上城楼,身后拖着一只食篓。
她的腿上和后心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
孙安纵身迎上,抱住妻子,凄然叫道:“他娘——”
孙刘氏凝视他,手指城下,断断续续道:“他大,魏……魏人进……进城门了!”
话音未落,从城门里涌入的魏人已经逼上来,从云梯爬上来的魏卒也追过来,将他们夫妇围在楼梯上。
魏卒挺枪欲刺,裴英扬手止住。
此时此刻,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了。
裴英挥手,众多军卒围拢来,一身甲胄的庞涓手握长枪,英武地站在裴英身边。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举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应道:“是的,魏人进城门了!”
孙刘氏惨然一笑,眼睛看向食篓:“他大,吃……吃口饼吧,热着呢!”
孙安含泪点头,伸手入篓,摸出一个饼,放进口里。
孙刘氏深情地凝视孙安,看着他咬下一口,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缓缓合眼。孙安将孙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手拭剑锋。
猛然,孙安大吼一声,腾空而起,直取站在几个台阶下的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但巨大的重量仍旧砸向裴英。庞涓眼明手快,挺枪一拨,孙安就如一只麻袋一般滚下楼梯,毙命。
裴英冷笑一声,面孔狰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传上将军令,平阳活物,凡抗拒者,杀无赦!”
东城门破后,鱼贯而入的魏卒一个一个地都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整个平阳城内处处可见各种兽行:
——一条小巷里,十几个武卒从巷子两边堵住一群卫人,有青壮、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只留下几个青年妇女被揪住头发拉走。
——一家院落里,两名魏卒踹门进来,院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殊死搏击,皆被刺死。
——一条街道上,几个魏卒追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受伤的钻进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迹引来魏卒,挺枪搠进,石碾下面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个女人在尖叫声中被剥光衣服。
——一个少女赤脚飞跑,两个魏卒紧追于后,少女瞥见一口井,纵身跳下。
…………
目睹这一切,庞涓错愕,拿枪的手微微颤抖,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涓儿呀,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阿大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
接踵而至的,是老庞衡被反绑双臂在地牢中的情景。
“阿大呀,”庞涓泪眼模糊,“你看到了吗,他们既不是拿枪的,也不是拿刀的,他们是拿锄头的呀,她们是拿绣花针的呀,他们是拿玩具的呀,阿大呀,可他们没有死在锄头下,没有死在绣花针下,而是死在枪下,死在枪下……”
一群魏卒冲向郡守府。
见庞涓仍在发呆,一个军尉模样的冲他大叫:“喂,你愣怔什么呢,快杀卫人哪!前面是郡守府!”
庞涓回过神来,擦干泪,一咬牙,挺枪与一群魏兵冲向郡守府。
郡守府里,仅有的十几个卫卒死命抵抗,全部战死。庞涓冲到门口,目光扫向院落,院中尽是受伤后接受救治的伤卒。
一群女人惊恐万分。
看到魏卒拥进来,孙吴氏快步走到堆放武器的地方,捡起一把剑,对众女人道:“姐妹们,快,拿起剑!”
众女人纷纷走过去,各持利刃。守更老人带着妮子姐弟,一手一个,躲在府中一处角落里。
魏武卒冲过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一通乱搠,孙吴氏等十几个女人被逼进一个死角。魏武卒冲进府中,四处搜寻,将打更老人及两个孩子揪出来。
围住众女人的武卒个个眼里泛出欲光。众女各自横剑,利刃对准自己的脖子。武卒不敢再逼,看向为首的军尉。
军尉眼珠子一转,从老人手里扯过两个孩子,将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扫众女人一眼,阴阴一笑:“骚娘儿们,放下剑吧,不然的话,看我这就割断他俩的脖子!”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
庞涓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跨到军尉跟前,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厉声喝道:“放开他俩!”
军尉愕然,盯住庞涓:“你是——”
庞涓一字一顿:“龙水!”
军尉打量一下他的士卒甲胄,鼻孔里哼出一声:“若是不放呢?”
庞涓厉声道:“不放就是抗命!”
百夫长冷笑一声:“抗什么命?”
“上将军的命!上将军命令,‘凡抗拒者,杀无赦’,”庞涓指向老人与孩子,“他们手无寸铁,抗拒了吗?”怒目扫向他,“身为武卒,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兵刃相向,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军尉指着庞涓的甲胄,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你个下等走卒,竟敢指使本尉!”两眼一虎,指向众女人,“你睁眼看看,她们手中拿的是什么?”
庞涓怔了下,迅即回道:“我说的是两个孩子!”
军尉冷笑:“孩子就没有手吗?孩子就没有口吗?本尉说他们抗拒,他们就是抗拒!”
“你……”庞涓气得声音打战,缓缓抽出宝剑。
“本尉不杀自己人!”军尉别过脸去,对众兵卒,“轰他出去!”
早已欲火焚身的众兵卒不由分说,将庞涓连拉带扯地推出院门,将院门“嗵”一声关上。
院中,众女人绝望地看向孙吴氏。
军尉的剑尖更紧地逼向两个孩子,目光冷冷地看向孙吴氏:“我再说一遍,放下剑吧!”
“妮子,欣儿……”孙吴氏泪水流出,扔下剑。
众女人也都扔下剑。
众魏卒一拥而上,扑向孙吴氏她们。女人们大声尖叫起来。
看到女人们全被控制,军尉“嚓嚓”两声,分别割断妮子姐弟的脖子。
“妮儿……”孙吴氏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众女人拼命尖叫,挣扎,哭泣……
目睹魏卒的兽行,打更老人手指他们,扯起沙哑的嗓子吼道:“畜生!畜——生——”扭转头,疯了般扑向军尉。
一个魏卒伸枪将他绊倒,挺枪欲刺。
军尉摆手止住他,将目光落在他腰里的铜锣上,冷冷笑道:“老家伙,你不拿武器,腰里别着个破锣干什么?”
打更老人爬起来,拿起铜锣,解下槌子,敲锣,“哐哐哐”,声音嘶哑:“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哈哈哈哈,”军尉狂笑数声,指着那群女人,对众魏卒道,“勇士们,那就让他亲眼看看卫国的女人们是如何舍生取义的吧!”
众魏卒齐声叫道:“得令!”
老人扬起铜锣,再次撞向军尉。
军尉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两名魏卒上前替代军尉,将老人的胳膊牢牢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现场。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被军尉赶出郡守府后,庞涓耷拉着脑袋沿大街走着。一路上,闯入庞涓眼睑的无不是魏卒大肆砍杀手无寸铁的卫国平民的场景,妇孺的惨叫声时有耳闻。从内心深处,庞涓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悲凉。难道这就是他心向神往的大魏武卒吗?难道这就是由战神吴起亲手创立、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吗?
庞涓就如醉酒般晃荡着。大街上,几乎看不到手持兵器的卫卒了,看到的只有野蛮屠杀。
走到一个街区,前面隐隐传来搏击声,有将军吆喝魏卒朝这方向追杀。庞涓抖擞精神,急赶过去。
是孙宾。
得知东城门告急,孙宾与军尉引着仅有的二百名后备队飞扑过来,恰好遇到大队魏人蜂拥入城。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拼杀,但区区二百人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对手,不到一刻钟,孙宾身边已所剩无几了。
孙宾与军尉且战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围中。魏卒越聚越多,卫人不断倒下,军尉中枪惨死,庞涓赶到时,孙宾已陷入重围。
庞涓的目光聚焦在孙宾身上。
身陷重围,孙宾依然杀气逼人,舞动长枪靠墙挺立,目光炯炯。许是被孙宾的杀气逼住,许是众武卒仗恃人多,并不着急刺死一个不惧死的人,只是将他团团围住。
情势正值危急,一辆驷马战车疾驰而至,车上一将几乎成为一个血人,远远叫道:“宾儿,为父来也!”
步卒怕的是战车,尤其是在这仅供二车相错的狭窄街道上。眼见战车直冲过来,魏武卒无不惊惧,纷纷避开。待战车驰过时,孙宾纵身跃上,疾驰而去。
身后一辆魏车紧追过来,庞涓看得真切,纵身跃上。
两辆战车在平阳的主街道上一路飞驰,众武卒纷纷避让。后面车上的一名魏将不时放箭,孙宾、孙操伏在车上,舞剑拨箭。正行之间,一箭射中御手后心。御手惨叫一声,摔下战车。
战车失控。
孙宾急跳过去,控制住辕马。
“父亲,”孙宾把持住缰绳,“我们回府吧,我娘还在家里呢!”
话音未落,斜刺里驰出一辆魏车!
孙宾急扯缰绳,拐向北街。
车上的魏卒放箭,孙操避闪不及,正中胸部,“啊”地大叫一声,歪在车上。
“父亲?”孙宾扭头急叫。
“北……北门……”孙操捂住胸部,拼尽力气道。
孙宾驱车直入平阳北门。
北门早已沦陷,城门洞开,城外的魏人全部入城,孙宾的战车毫无障碍地冲出城门洞,朝野外疾驰。
两辆魏车紧追不舍。
孙操忍住剧痛,弯弓,搭箭,射向跟得最近的魏车辕马,正中眉心。辕马中箭,狂跳,战车冲向路边水沟,侧翻于地。
庞涓所在的战车紧紧追上,车上魏尉搭弓射箭,箭矢“嗖嗖”飞过,幸因车辆急剧颠簸,均未射中。
孙操的箭矢全部用完,情急之下猛地拔出胸上之箭,递给孙宾:“宾儿!”
孙宾回头,失声惊叫:“父亲——”
孙操已是昏厥。
孙宾无暇多想,反身,从父亲手中接过箭矢,弯起弓,射向后车拿箭的人。那人应声落车。
魏车上只有庞涓一人了。
庞涓挺枪站立。
孙宾没箭了,辕马也因没有人控制而放慢蹄子。
庞涓的战车渐渐追上。
御手驾车冲到孙宾车旁,二车并行。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握枪,两眼紧盯庞涓,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此时,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庞涓的枪抬起来,没有刺向孙宾,而是搠向魏车御手。
御手不及惨叫,歪倒在车上。
孙宾惊呆了。
庞涓放下枪,走到御手位置,控制住辕马,将御手踹到车下。
孙宾紧盯庞涓,似乎想搞明白他的目的。
“看什么呀,快逃呀!”庞涓勒住辕马,转对孙宾大声叫道。
孙宾总算明白了,拱手道:“在下孙宾,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在下姓名不关你事,快走!”庞涓急了。
“敢问义士,为何放走在下?”孙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将两眼紧盯住他。
“无他,看不顺而已!”庞涓脱下甲胄扔在车上,将魏军配给他的长枪搠向路边的草丛,斜刺里落荒而去。
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孙宾惊怔少顷,催马离开。
卫室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孙宾走到卫成公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望着孙操伤痕累累的尸体,卫成公张口结舌。
孙宾再叩:“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回过神,指向孙操,手指哆嗦:“孙……孙将军……”
“禀报君上,”孙宾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平阳郡守孙操、平阳司马孙安秉承君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五日,尽皆殉国!魏人屠城,平阳老幼三万余口……”掩面涕泣,“尽……尽遭魏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平阳三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站在臣首位置的孙机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尸体上。孙宾扶住他,祖孙二人双双跪着。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眼睑。
孙宾抹去泪水,无声地凝视父亲早已冷凝的躯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走到孙操的遗体前面,缓缓跪下。
众臣见状,纷纷下跪,无不啜泣。
卫成公显然被激怒了,眼睛喷火,扯着嗓子吼道:“畜生,畜生,一帮畜生!”猛地抬头,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回禀君上,”栗平朗声奏道,“据斥候所报,魏人主力扎在平阳城北五十里,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目标是楚丘和帝丘!”
卫成公一字一顿,字字如锤:“栗平听命!”
栗平拱手:“末将在!”
“命栗平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
“末将领命!”
“还有,”卫成公扫射众臣一眼,盯视栗平,“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寡人与他们同在,告诉他们,要像孙操将军、孙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
栗将军叩拜,声音几乎是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将目光移向内臣。内臣会意,拿出虎符。
卫成公接过,将虎符郑重交给栗平:“栗将军,点兵去吧,卫室宗庙、社稷皆在楚丘,寡人全都托给将军了!”
栗平涕泣:“末将……领命!”拜过虎符,双手接过,转身出宫。
“太庙令,”卫成公转向太庙令,“在太庙里为平阳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孙操将军!”
“臣领旨!”太庙令拱手。
“诸位爱卿,”卫成公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没有退路了,各司其职去吧!退朝!”转对老太师、孙机、御史三人,“三位爱卿留步!”
三人随卫成公来到偏殿,分主仆坐下。
卫成公脸色难看,久久不语。
三臣勾头,气氛死寂。
“三位爱卿,”卫成公打破沉寂,语气沉重而愤怒,“魏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些年来,寡人的气也受够了。河水两岸,濮、济之间,西至朝歌,南至黄池,大片土地本来都是我们卫人的,而今全被魏人拿去。寡人自继位始,小心翼翼,左右奉承,委屈不过是为求全。没想到他魏罃得寸进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王谋逆,且要寡人为他击缶鼓琴!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掌掴寡人的脸,掌掴所有老卫人的脸,也掌掴诸位爱卿你们的脸!”
三位臣子无不长叹。
“孙爱卿说得好,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终归有个解决。魏罃称王,也是在打天下人的脸。魏罃伐我,也是在伐天下人。然而,迄今为止,魏罃如此行凶,列国却无动于衷,唯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在争礼,他们在要寡人去求!”
“是哩。”老太师重重点头,“我们不请,人家出师无名!”
卫成公掏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看向老太师:“公叔,您老使韩,”转向孙机,“老相国,您请使齐,”转向御史,“贤弟,你就使赵吧!”将三封书信分别递上。
三人拱手作礼,接过书信,纳入袖中。
“见到几位公侯后,如何说辞,诸位爱卿可有分寸?”卫成公话中有话。
三人看向成公,目光征询。
“不必啰唆,”卫成公声如重锤,“只晓谕他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公义,玉石俱焚!”
老太师不无担心道:“我们去求人,语气还这么硬,这……怕不合适吧?”
“就这么讲!”卫成公打断他,“抓紧辰光,动身!”
三人叩道:“臣遵旨!”起身,退走。
“老相国留步!”身后传出卫成公的声音。
已经走到门口的孙机停住步子,踅回来,目光诧异。
“宣孙宾觐见!”卫成公转对内臣道。
孙宾趋进,叩拜。
“老爱卿,”卫成公看向孙机,“您年岁大了,路上颠簸,得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就让孙宾陪你吧!”
孙宾吸一口气,看向孙机:“爷爷?”
“还有,”卫成公没理孙宾,顾自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却未丝毫酬报。前些日,寡人使人前往齐都临淄,在稷山脚下为爱卿购置了一处庄园。此番出使,见过齐公后,老爱卿就……就不必再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缓缓跪地,连拜三拜,老泪流出:“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臣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君上,”孙宾叩首,言语坚定,“末将愿意留在帝丘,抗御魏人,为国尽忠,恳请君上恩准!”
“将军请起!”卫成公起身,走前一步,亲手扶起孙机、孙宾,返回来,看向这爷孙二人,泪水溢出,拿袖抹去,“寡人……何德何能,竟得你们孙氏满门忠贞哪!”
孙机、孙宾双双跪地,涕泣:“君上……”
卫成公目视孙宾:“孙宾听旨!”
孙宾拱手:“末将候旨!”
“封孙宾为帝丘司马,代栗平之职,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朗声应道:“末将领命!”
虽说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平阳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平阳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上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末将只想效忠上将军,为上将军赴汤蹈火……可……平阳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裴英呀,”公子卬语重心长,“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上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上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平阳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下一步,”公子卬摊开军情图,“鉴于平阳教训,本将决定不再攻城掠地,而是直取要害,枪挑七寸!”指图,“这儿是楚丘,这儿是帝丘,”看向裴英,“裴将军——”
裴英拱手:“末将在!”
“你引军一万,佯攻楚丘!”
“末将得令!”
公子卬扫向众将:“其余诸位,随本将攻打帝丘,请出卫公!”
众将一齐拱手:“末将得令!”
血洗平阳时,秦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上将军凯旋与公主“完婚”。
公子疾匆匆走进秦国行辕,小声禀道:“殿下,大良造,魏卒破城,大肆屠戕,平阳男女老少三万余口几无幸免!”
太子驷震惊:“哦?”
公孙鞅苦笑一声,摇头:“上将军果是神勇!”
“是裴英干的。”公子疾恨道,“裴英血战五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无论是谁干的,”公孙鞅接道,“账都会记在上将军头上,而上将军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罃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大良造,下一步该做什么?”
“取黑雕来!”
公子疾将写有魏人屠城及卫国形势的情报绑在一只黑雕身上,交给紫云公主,让她亲手放飞。
黑雕升空,在头顶盘旋一会儿后,掉头西飞。
目送黑雕远去,公孙鞅转对太子驷拱手道:“启奏殿下,我们也该起程了!”
太子驷拱手应道:“谨听大良造吩咐!”
公孙鞅转对公子疾,吩咐道:“我陪殿下明晨起程,你保护公主,待上将军凯旋,侍候公主与上将军完婚!”
公子疾拱手:“遵命!”
卫国虽小,财力却厚,换作平常,使团队伍谈不上兴师动众,但也绝不寒酸。
然而,国难当头,出使齐国的使团只有一辆老旧轺车,一匹马,且车上插着好几杆旗子,分别写着“卫、“使”“孙”等字。
如此老车瘦马,孙机却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老家宰:“能不能再快点儿!”
老家宰扬鞭打马,马儿没快几步,就又慢下来。
“主公呀,”老家宰苦笑一声,“不是老奴抱怨,是……这么远的路,一定得匹好马才能走下来。主公将好马全都留下,硬让这匹老齿上路,怎能走得快哩!守城虽说紧要,可咱无论如何打不过人家,向人求救更重要啊!”
“唉,”孙机长叹一声,回他一个苦笑,“你说得是。到齐境没?”
“我数了堠记,”老家宰指向前方,“再有三个堠就是关卡了。要是匹快马,也就是吃顿饭的工夫,可这匹老齿,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一到齐境,就进驿站换车换马!”
随巢子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许是楚丘、帝丘更为重要,许是工程太大,魏人没有顾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随巢子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巨子,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随巢子拔腿奔去。
随巢子等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随巢子长叹一声,再次闭目。告子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告子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告子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告子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告子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告子:“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告子摇头,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告子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随巢子止住他:“让他去吧!”
告子止步,不解地看向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随巢子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随巢子等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随巢子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随巢子越走越慢。
随巢子停下,对赶车的告子道:“告子!”
告子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巨子?”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组织民众,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他们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么,“巨子,您布置这些,是要……”
“事急矣,为师不得不赶往安邑。”
告子惊愕:“安邑?”
随巢子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告子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随巢子,“巨子,弟子愚痴,敢问……”顿住话头,盯住随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告子扭头看向城门:“平阳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告子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告子吸一口长气:“可魏侯他……肯听巨子的吗?”
随巢子苦笑:“听也好,不听也好,为师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转向宋趼,“宋趼,你随我去。”
平阳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申不害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韩昭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我韩武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唉,”申不害盯着韩昭侯手中的宝剑,再叹一声,“好端端的生意就这么让他搅黄了……”
申不害感叹,宫尉趋进,跪叩道:“报,卫国使臣到!”呈上使节及国书。
申不害接过国书,拆开:“君上,是卫国太师!”
“他来得正好!”韩昭侯扬手急召,“宣卫使觐见!”略顿,“慢!”转对申不害,“老爱卿,走,随寡人出迎卫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面围城,营帐连片。
城墙上,卫兵严阵以待,众志成城。
主城楼下,一辆魏军战车驰至城外护城河处,一个军尉朝城头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军卒捡起,交给孙宾。是支无头矢,孙宾拆开,取出一信,写在丝绢上。
“启禀君上,”孙宾持信赶至卫宫,向卫成公禀道,“魏军主将送来劝降书!”
“不必看了,”卫成公摆手,“原书射回,寡人再送他两个字——‘禽兽’!”
孙宾将书信纳入袖中,拱手道:“末将领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书上的“禽兽”二字,似要将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吼:“来人!”
裴英闻声进帐。
公子卬一字一顿:“传令,攻城!”
从帝丘到临淄约八百里路程,快马两天就可赶到。孙机主仆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进临淄的西稷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也是魏、卫战争。在场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婴,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侵卫!卫公诏令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攻打卫国边城平阳!”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平阳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挠头道,“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前番孟津之会,魏罃的大嗓门一吼,此人竟就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说下去。
“此番逢泽之会,此公却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真让人……”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道:“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呵呵呵,”齐威公望着太子笑道,“疆儿,话说早了吧?”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卫使孙机叩见齐公!”
齐威公扬手:“卫使免礼!”
孙机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孙机特奉卫公使命,问聘齐公!”
齐威公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卫公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知会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孙机从袖中掏出卫公亲书,“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阳,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齐公,”孙机拱手,声音哽咽,“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呢?”
孙机声音低沉:“平阳臣民誓死御敌五日,魏人有所伤亡,上将军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阳三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齐威公一拳震在几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转对田婴,“田爱卿,送孙相国去驿馆!”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道,“卫国一片火海,朽人岂能独安?”转对田婴,“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孙机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着他苍老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孙机缓缓闭目:“车上歇吧!”
“齐公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孙机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动辕马,车辆缓缓离去。
齐威公送出宫门,朝远去的辎车深深一揖,不无感慨道:“满门忠烈,不愧为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愕然:“孙武子之后?”
“是哩。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孙机当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若是追宗寻根,他当是寡人的子民哪!”转个身,径回宫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疆儿?”齐威公扭头,给他个笑。
“此番魏、卫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孟津之会,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此番大兵压境,他却扛起捍卫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斗鸡,前后变化之大,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示意他说下去。
“是儿臣错看卫公了。”田辟疆情绪激动,“儿臣总以为他是个懦夫,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在义与利面前,卫公取舍可歌可泣,让人敬服!”
齐威公仍旧微笑着,鼓励他畅所欲言。
“孟津会上,公父与楚王都未到场,魏罃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儿臣及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么?八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听到“乱臣逆贼”,齐威公本能地皱下眉头,横他一眼。
田辟疆显然意识到说走嘴了,闭嘴不语。是哩,若照此说,在四十多年前,他们田氏也不过是姜氏之齐的一条狗。
“唉,”齐威公轻叹一声,“疆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公父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姬速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魏罃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不去赴会,自是正理。然而,这个正理再足,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为天下大义,又为什么呢?”
“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长气。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这……”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韩、赵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寡人更不会买他的账。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卫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田辟疆微微点头:“嗯,卫公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卫公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待我三国合兵击败强魏,卫公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捍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齐威公苦笑,“这个姬速,不仅不是胆小鬼,反倒是个人精哪!”
“只是,这步棋对卫公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罃灭了他呢?”
“呵呵呵,”齐威公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齐威公看向远处:“疆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敌三,要想与我三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六十年前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齐威公笑道,“疆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秦公还能叫秦公,魏罃还能叫魏罃吗?”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会,魏侯叫嚣伐秦,为什么不伐了?难道就因为公孙鞅的一番蛊惑吗?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秦、魏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齐!”
田辟疆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公父看得深远!”
“疆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齐威公果断回道:“出而不战!”
田辟疆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秦口实!”
“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将军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卫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公子卬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挂不住面子了,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期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栗将军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得鸣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宾等就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二城依旧是固若金汤。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脸色黑丧,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手指帐外:“滚滚滚,全都给我滚!”
众将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走出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