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一切纯属偶然,与同性陌生人成为好友进而发展出越来越深的特殊友谊——如此陈腔滥调的故事,我连一个字都不愿再提。所谓“陈腔滥调”指的是现实生活中频繁地发生、再发生的琐事。

而福江弓子的经验就是属于这一类。

某个早春的雨夜,客人用车送弓子从她任职的酒吧回家。车上还有另外两名女子,客人打算照住家远近依序载她们回去。这等好意有时对女生来说反而带来了困扰,单身女子的住处背后代表了太多意义,有时宁可对方别知道自己真正的住处。

当车驶到神田时,弓子对那位客人表示她想在这儿下车。客人问她:“咦,你住的公寓不是在池袋附近吗?”其他两个女子也这么问她。她回答道:“不,这里就行了。”然后想站起身下车。坐在客人旁边的女子跟坐在副驾驶座位的女子,同时默默地会心一笑。在这三名女子当中,其实客人是最在意弓子的,下车还为她撑起了雨伞,视线中透露着眷恋。

弓子比平常的微醺更醉了些,口很干,想喝杯浓咖啡。为了不让人知道真正的住所,雨夜中弓子在商店街附近下了车。当时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一点半,家家户户的门窗早已紧闭,每条巷道都黑漆漆的,雨滴在街灯的照射下闪耀着微光。大马路上四五名学生模样的背影正爬上坡道。

因为雨天的关系,连一辆空出租车都拦不到。弓子并不想走回平常熟悉的池袋街头,今天特别想在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喝咖啡,这个念头在她心中蠢蠢欲动着——其实从那一刻起,她已经准备好要体验不寻常的经历了。

她撑伞走了十二三分钟,爬上了刚才学生们走的上坡道,来到了御茶水车站前,意外地发现了一家两层楼的咖啡店。店面虽窄却布置得很时髦。从外头看,一楼跟二楼的蓝色窗帘半闭,明亮的灯光从另一半白色蕾丝薄纱中透出。

因为雨下个不停的关系,店内挤满了客人,一楼以学生跟年轻上班族居多,二楼则被情侣们的浪漫气氛填得满满的。已经午夜十二点了,家人会怎么想呢?贪玩的年轻女子丝毫不忧心被雨困住,天真开怀地谈天说地。

没有空位。弓子在座位与座位间狭窄的通道中走动着,一边睁大眼寻找,有一位落单的客人身旁刚好有个空位。用不着与那位客人面对面,脸朝同个方向正好有张空椅子。若是陌生男子可能得考虑一下,幸好对方是位中年女子,着全黑和服,桌上摊了张信笺,手中的钢笔动个不停。弓子第一眼直觉此人非良家妇女,应该长年呼吸着花柳界的空气。

“请问,方便让我坐这儿吗?”

随着弓子礼貌的询问声,那位女子抬起漆黑的双眼。“请坐。”然后微微笑着,一面将身体往旁边挪。

弓子心想既然对方正在写信,那就尽可能别让对方误会自己在偷瞄比较好,所以只浅浅地坐在椅子边缘,目光遥望别桌。年轻情侣们脸颊紧贴着脸颊,正搂着肩情话绵绵,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混杂在其中,令人有点跑错场子的违和感。弓子心想:如果她正在等迟来的男伴,那我岂不造成了她的困扰?所以即便找到位置坐下,弓子也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刚才抬起脸的一瞬间,那女子深邃的大眼睛镶在软绵饱满、吹弹可破的白嫩脸庞上,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更在弓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跟杂志扉页插画中的京都美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咖啡送来时弓子改变了一下姿势,稍微靠近面前的桌子。隔壁女子的信还没写完,搁在旁边的红茶跟点心还剩一半。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眼角偷偷观察她,轮廓鲜明的侧脸上,连那半边唇形也完美无瑕。当她反复读着自己写下的字句时,天生的长睫毛抖动着,流露出一股高贵的气质。

弓子先前认为这位女子是在花柳界打滚的人,现在改猜她是银座某家酒吧的妈妈桑。和服虽然朴素得几乎没装饰,但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细节处的设计十分讲究,古意盎然的锈红色腰带正好有画龙点睛之妙。

弓子的观察到底正不正确呢?两人只消交谈几句,答案便能揭晓。坐在隔壁的女子将信笺与钢笔收进手提包中,在吩咐店员倒新的热红茶时与弓子搭上了话。温柔的语调再加上美丽的笑容,连女人都要心动,想必她在男客间的人气一定很旺吧。

许久以后,弓子对于两人当天是如何打开话匣子的,怎样也回想不起来了。弓子在酒吧当侍者,当对方表明自己是“天使鱼”这家酒吧的妈妈桑时,彼此马上就有了共同话题,只记得彼此打从心底涌出的亲密感超越了一切,而这份亲密感来自于弓子感受到了生方恒子的魅力——主要应该是折服于她的气质与姿色。至于恒子对弓子的观感如何,且稍后再叙。总之,在当时那个情境下,弓子让素昧平生的妈妈桑载了她一程。

“外头下着雨,又这么晚了,我让司机载你回去吧。你是不是在池袋下车?我要去目白台,正好顺路。”

不一会儿,一辆私家轿车驶到咖啡店门口,可不是辆出租车,专属司机是位中年男子。

“到了目白台后,请送这位小姐到池袋。”妈妈桑交代司机。

她还请得起专属司机呢,弓子不禁想象着“天使鱼”这家酒吧的规模。“很迷你,只有二十几位小姐而已。”妈妈桑在车里回答道。那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阔气呢,铁定是被包养了。

弓子知道目白台有许多高级大厦,听说银座酒店的妈妈桑很喜欢住在那儿。从车子停放的大坡道一直延伸到每条岔路都是黑漆漆的,两旁一排又一排的树高耸着,举目所及都是大豪宅,以森林为背景的是栋18世纪风的雅致三层楼洋房,土质石灰岩的白墙,再搭上围绕四周的黝黑铸花铁栏杆。车子最后停在庄严的镂空雕花铁门前,铁制门柱上头的仿制瓦斯灯光淡淡照在铁门的浮雕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充满中世纪欧洲风情的图纹。

妈妈桑邀请瞠目结舌的弓子进去喝杯茶。

“我一个人住。请进。”

几番推辞后,弓子随着妈妈桑进了屋。深夜里,走进一小时前才刚遇见的人家里,肯定是先前勾起的好奇心驱使。

这栋高级公寓从入口到内部的装潢,都透着仿古欧洲的典雅趣味,走廊的天花板、房间的门扉、窗户的形状,连楼梯的扶手也都匠心独具。对住在从池袋往巢鸭的路上、必须穿过某家公共澡堂才能走进位于深处那间陈旧公寓中的弓子来说,妈妈桑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那样遥不可及。告别外头寒冷的雨幕,弓子一进屋里便被热烘烘的暖气包裹全身。

“这是管理员的房间。”妈妈桑指着入口左侧灯光全暗的房间低声说道。

登上半圆弧楼梯,铺着淡茶色绒毯的走廊两侧有几个房间,屋内的色调十分协调,是跟楼下一样的浅咖啡色,每间房的门框上头装饰着木头雕纹,窗户是拱形的。妈妈桑住在二楼最深处的右手边,想当然耳,其内部装潢也是十分豪华。寝室与起居间相连,另外还有一间宽广的浴室,装饰过于繁复,让人眼花缭乱。

羽毛坐垫上一只两倍手掌大的小狗,用它华贵的眼神瞅着弓子。圆滚滚的头上竖起了两只耳朵,让人联想起毛色不深的老鼠那茶褐色的瘦长身躯。

“它是什么品种?”

“吉娃娃。是美国人觉得十分惹人疼爱的狗种。”

弓子凑近点看。小狗刚开始警戒地竖起双耳,马上又往两旁垂下,然后把鼻子钻到她手掌中舔着她的指头。

“是母的,我家可是一丁点男子气息都找不着。”

这只狗,肯定是谁送妈妈桑的,连同养这栋别墅的开销与生活费。一定可以在这屋里找到一丝丝男人生活过的痕迹,找到一些让人感觉到男人影子的东西。

狗一直保持沉默不吠。

如春阳般暖和的屋子里,妈妈桑边泡制着加了威士忌的红茶,一边温柔询问整个人陷入绷皮沙发中的弓子:“肚子饿不饿?”弓子说:“我已经打扰太久了,马上就要告辞。”她婉拒了妈妈桑,对方用那漆黑不见底又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弓子。

“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过夜呢?已经午夜一点半了。”妈妈桑说。

弓子的紧张感完全消除了。正如妈妈桑所说的一样,这儿半个人影也没有。再说,原本以为对方热情的招待只是为了拉拢自己到店里工作,现在连这个疑虑也消失了。弓子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停止胡思乱想了,因为这位妈妈桑的表情跟态度表达得很明白。态度指的是,她真的将弓子放在完全对等的地位,而脸上呢,则堆满了十分在意弓子的神情,如友人般深厚的亲密感。别致的宫廷风小水晶吊灯下,夺目的光芒映着妈妈桑的脸庞,使之显得更加美艳不可方物,她那越来越红润的双颊,柔嫩又弹性十足的身躯,即便对同性也充满了致命的魅惑。

两人轻松地喝了点小酒,妈妈桑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穿吧。”边取出一件绸缎睡袍。弓子转过身去将衣服脱下时,妈妈桑不避讳地帮了一把,此时弓子口袋里滚出了一只银色圆形物体,掉落在地上。

“哎,这是什么?”

妈妈桑把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着。

“制作服装时用的卷尺。”

“你走到哪儿都一直带着这种东西吗?”

“是呀,因为我白天还兼职做裁缝,店里的女同事有时也会拜托我帮她们做衣服,所以我一直把卷尺带在身上。”

妈妈桑凝视着发窘的弓子。

“服装设计师是你的梦想吗?”

“我呀,今年也二十六岁了,就算当不成设计师也希望以后能开一家小裁缝店呢。”

“你好厉害……那……什么时候帮我设计衣服呀?”

“没办法啦。我只能帮店里的女孩做做那种等级的东西,技术还很差。”

“有什么关系呢,就当作练习呀……”

寝室里并排着两张床,不过弓子一点也不意外。过着如此奢华生活的女子为何没有人陪,还是个未解的谜。弓子深深觉得没有那位最重要的人陪伴,睡在华美的床上更显得悲哀。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秉烛夜话,床头那盏红色壁灯把妈妈桑的双颊醺红,乌溜溜的双眼中繁星点点。

妈妈桑说:“已经两点半了,该睡了。”随手将台灯按熄。只是弓子心中波涛汹涌,一时间难以成眠。因为邻床妈妈桑的吐息声时而清晰时而隐约,翻来覆去时与被褥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失眠的妈妈桑影响了弓子。

“妈妈桑,你睡不着吗?”弓子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嗯。”妈妈桑用叹气般的口吻回复道。

“怎么啦,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说够了。夜深了,安安静静地睡吧。”

只过了十分钟,妈妈桑的足尖便点在弓子的脚上,弓子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不意外,弓子毫不躲避妈妈桑的脚。

弓子用前美国恋人对她的技巧,如法炮制在妈妈桑身上,这是经过长时间的陶冶与训练,让女人同时达到极致欢愉与懊恼的技巧。生方恒子三十五岁的肉体,可称为女人中的极品。

弓子之后每三天去一趟目白台,那栋高级公寓的名字叫作“榆馆”。

恒子只要四天以上没在“榆馆”见到弓子的身影,便从店里拨电话过去找她。

对生活在公共澡堂深处仅六个榻榻米大小房间里的弓子而言,实在无法不对恒子高档的生活方式上瘾,哪有什么比这更快活舒适的呢?即便她心中明白这是场很快就会结束的华丽梦境,但只要把握住能享受的每一天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恒子的款待方式深深感动了她。恒子舍弃身为银座妈妈桑的自尊,忘却年长几岁的辈分意识,愿意跟贫穷寒酸的弓子在一起。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直到天明。弓子性格中多少带点嗜虐因子,最爱看着最后被弄得疲惫不堪的恒子掉到床下、玉体横陈、俯卧在地板上一动也动不了的模样。恒子发丝凌乱,毫不掩饰地将赤裸裸的臀部展现在弓子眼前。弓子通常会在床上抽着烟,以男子般的气概藐视着她陶醉的困顿疲惫样。

“哎,我已经离不开你的身体了。”恒子向弓子求吻时说。

“只是,他那边还交代得过去吗?”弓子问。

他,指的是小泽诚之助,今年六十一岁,在大阪拥有自己的公司,目前住在京都,每个月两到三次来东京时会在这儿过夜。恒子对弓子毫不隐瞒。

“怎么样都无所谓。这次呀,他因为公司太忙不会过来。”

难怪,弓子睡在恒子床上也超过半个月了,没见过小泽这号人物。

“那个时候妈妈桑在咖啡店,就是写信给小泽先生吗?”

“我对那个人,才没有那种热情呢。来也罢,不来也罢……”恒子用毫不在乎的口吻叙述着,并不像是特意对弓子装模作样,“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不过,虽然满足了妈妈桑肉体上的需求,弓子却要求她一毛钱也别给,因为过惯了奢华生活的女人将会忘了金主的恩情。话说回来,那位叫小泽的社长还是夺走了恒子心中的某个部分,这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如果没爱过,恒子为何对小泽如此体贴入微,他出远门时又为何如此担忧呢?有时表情会泄漏一切。恒子用嫌恶的语气对弓子述说小泽的点点滴滴,就是心已经被他掳获的证据。

虽然恒子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但对小泽的倦怠与日俱增,跟他年纪渐长后那方面的能力有关系。并不只是弓子的空想,是恒子亲口跟她说的。

当她们谈到这档事时,椅垫上如老鼠般的迷你犬,用它那亮晶晶的眼珠子望向她们俩。这只狗,每逢夜里弓子凌虐恒子时,便会在隔壁房间无声地来回踱着。

“那只狗,很在意。”弓子正畅快时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它服从主人的指令,监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呢。”

“别傻了,吉娃娃的特征就是安静。”

服从主人的指令,这点恒子也有同感。那只狗很明显是小泽送她的礼物,特别选了只母狗,似乎也是因为小泽特别关照过的。

“你的技巧这么棒,在哪儿学的?”

恒子用她那欲泣的蒙眬双眼问着弓子。恒子满足后,瞳孔湿热放大,恍惚出神,娇躯也变得软绵绵,像无骨似的。

弓子三年前跟美国人同居过三个月,爱上了家世背景很棒的公子哥,两人私奔到北海道的旭川,但是没过多久对方家人便把他押了回去。她打算一个人回东京,但来札幌时没剩下半点旅费,只好投身于不知名的酒吧工作。她跟店里年轻美国士兵搭讪闲聊,排遣被恋人遗弃的绝望与空虚,最后落脚在千岁某个小镇,就这样待了下来,窝在贩卖粗糙糕点的店铺深处一间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冬天,榻榻米上头的火炉前便堆着切成柱状短短的白桦木条,一次丢个两三根到火炉里。棉被与榻榻米映着暖炉赤红色的火焰,汗水涔涔冒出的暖烘烘之感,至今仍无法忘怀。

“所以,当时那个人对我做的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我全都牢牢记在心里。”

恒子听完叹了口大气:“不可以,不准你也对其他女人做同样的……”

恒子想给她一点零用钱,弓子微笑着拒绝了。虽然手头很拮据,但只要一牵扯到钱,便玷污了彼此的关系,而把自己逼入不洁的卑贱想法之中。

“是嘛,好感动。这样子好了,那你帮我做衣服吧,你做什么我就穿什么。然后我再付你设计费,这样总行了吧?”

“我技术还很差,不过妈妈桑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看。只是设计费就免了吧,我又没做出什么好东西。”

“你这个傻瓜,又不是在跟你谈生意。你呀,既然这么坚持,就帮管理员做件小洋装之类的,什么都好。那我一起把钱给她,这样你肯收了吧?”

恒子介绍女管理员给弓子认识,是个叫作细井、四十七八岁的瘦巴巴的女人,名字的意境竟然显现在体态上头,挺好笑的。恒子应该居中协调了许久,管理员对弓子很殷勤,远远超越普通关心的程度,当然马上就跟弓子订了一套小洋装。细井是个非常健谈的女人。她的老公担任某公司的警卫,除了休假日,他总是傍晚就出门,早上还回不了家。两人没有小孩。她对弓子频频留宿的事看在眼里,早已察觉恒子与弓子的关系。但细井对恒子心存感念,就光凭这点,她应该不会向任何人泄漏这件事吧。

又持续过了三个礼拜这样的生活,弓子与恒子正交缠在一块的当儿,从隔壁房间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恒子先注意到了,停下动作侧耳倾听。

“可能是小泽。”恒子用压抑住情感的声音说道。

“啊?”

“你听,走动的感觉并不是偷偷摸摸的。刚刚我们俩亲热得太忘我了,所以他才循声过来察看呢。那人,有房间的钥匙。”

弓子感觉如同浑身浸到一潭冷水之中。

“怎么办?”她惊慌失措地离开恒子的身体。

“别担心。你去睡旁边那张床。”

恒子已经从床上爬起,匆匆用手将头发梳整,披上蜜桃色睡袍,刚缠好一条窄腰带。寝室的门被大剌剌地打开,下一秒钟来人便站在门前。

“哎呀,老爹──”恒子用感人的声音呼喊着,“什么时候来的,人家都不知道嘛。”

她像是排练好了似的,扑入对方双臂圈成的港湾中。

“老爹好久都没来,这么大的屋子人家好寂寞呀,所以邀朋友来家里住……过来介绍介绍嘛。”

豁达的笑声随人进了寝室。弓子整个人缩到棉被里,从头到脚包得密不透风。只要一想到此人从刚刚起便一直竖起耳朵听这里的动静,弓子实在没勇气露脸。如果这个场面交代不过去的话,连一旁担心的恒子也束手无策了。

“没关系,没关系。”苍老的男声隔着被子对弓子说。

“谢谢你了。我很忙,没办法常常过来这里,也很担心,有女性朋友在这里我就安心多了……我心里明白得很,不过一点儿都不生气。对你与其说是愤怒,感谢的成分可能更多呢。总之,可以的话,请多陪陪恒子过夜吧。”

在金主小泽诚之助表示宽容体谅,并明白感谢弓子担任其爱人的男性绝缘体这个任务之后,弓子与恒子睡在一起俨然成为“公认”的事实。

这栋华丽的公寓中的住户(其实,看惯了这种18世纪风的装潢,反而发觉其中有不少足以乱真的赝品)大多没见过弓子的脸,弓子只透过恒子认识了女管理员细井良子。之前她拜托弓子设计洋装,连续订了两三件,不论是量尺寸或打版,每次都是在屋里完成。最初就是在恒子带她进屋的那晚指给她看的那间在入口左手边狭窄的房间,是屋主免费租借给管理员的,里头拥挤又简陋,与恒子月租十五万日元的豪华房间相差十万八千里。即便如此,比起弓子在公共澡堂深处的公寓,还是气派了不少。可能是没有孩子的关系,所有物品都收得整整齐齐。

细井良子对恒子满口赞美,说她跟其他酒吧的经营者不一样,带点外行人的生涩,温文而华贵,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恒子对女性也能产生近似性的魅惑,管理员拍胸脯保证她那边会尽力隐瞒这件事。这个想法正合弓子的意。细井良子接着说,在榆馆里有不少男生觊觎恒子,但她正眼也不瞧一眼。“天使鱼”酒吧中也有许多对她有意思的爱慕者,但恒子一心一意只守着小泽诚之助,她观察恒子很久所以可以证明。小泽也明白这点,所以对恒子百般照顾。只是男人总难免有嫉妒心,良子说小泽派公司在东京出差办事处的司机给恒子,外出或到店里都由专车接送,但其实也是一种监视。

弓子回想起初遇恒子的那个雨夜,终于明白了拥有自由使唤的专属轿车与司机之谜,同时也更加明白小泽感谢自己的理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

“之前我也有遇到小泽先生。弓子小姐与恒子小姐感情很好,让他真的安心了不少,他大大称赞了你一番。”

“感情很好”,勉强咽下这四个字背后真正意思的细井良子,露出牙龈对弓子呵呵笑着。

弓子与恒子的关系又持续了半年。接下来的日子里,弓子渐渐疏远了目白台,原因是恒子强烈的嫉妒心。

恒子对弓子的男性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却紧盯她的同性友人。“你们店里的女生怪怪的”,诸如此类恒子自己妄想作祟,责怪起弓子来。又比如说弓子自己买的一些便宜胸针、耳环之类的,也会引起恒子怀疑,“是哪个喜欢你的女生送的呀”“最近越来越少来我这边咯”,整个人变得疯狂又歇斯底里。

弓子第一次领教到女人异常的嫉妒心。为了哄哄恒子,让她过于兴奋的神经镇定,弓子只得在床上征服她。那个时候的恒子越发有女人味,整个人熊熊燃烧着。弓子渐渐觉得恒子优雅的脸庞与肉体肤浅。如果是真正的男人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才对。外表看起来气质娴静,一到夜里全身细胞展露出对男人的渴望,肯定可以为两人床笫间增添不少愉悦与激情。只不过,这点在女同志间反倒使热度消逝得飞快,热衷此道的人则另当别论,但弓子只是个普通女人。

恒子每隔不多久便频频打电话查勤,实在很烦人,一直到最后分手前都还是不改这个习惯。

“我们就快分手了吧。”有一晚,恒子用平静的语气对弓子说,她也能察觉弓子的心意。

“拜托,你别任性地乱说话。”弓子垂着头说道。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去找适合结婚的好对象吧。”

“暂时没这个打算。”

“没关系,别在意我。跟你分开虽然很痛苦,但不站在你的立场帮你想怎么行……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真的,我很开心。谢谢你。”

“呃……”

“我想给你些什么,一点钱,如何?虽然之前要给你一些零用钱还被你骂。”

“我不缺钱。”

“但对你之后开裁缝店多少有点帮助,不是吗?”

“到那时候我自己会想办法。我不想从妈妈你那儿拿半毛钱。”

“那么……啊,那只狗怎么样?跟你也熟了?”

恒子回头往背后看。坐垫上头的吉娃娃正往这里瞧,卷曲到背中央的尾巴摇呀摇。

“我也不想要小狗……养在家里,一看到就会想起妈妈桑。我什么都不要。”

到最后,弓子从恒子那儿一丁点也不取,两袖清风地离开了那栋公寓。

又过了三个月,弓子想起了恒子,打电话去公寓。

“生方小姐一个月前往生了。”从管理员细井良子口中传来这个惊人的消息。

弓子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管理员继续告诉她。

“两个月前小泽在大阪急性脑溢血身故。生方小姐非常伤心,将银座的店渐渐地放手交给别人打理后,一个月前服安眠药自杀了。警察说她是因为服用安眠药过量,但我可不是这么想的。那间房现在有别人住进去了。”

恒子自杀这件事,自己多少也该负点责任,一想到这儿弓子心中颇不是滋味。如果之后再多去几次恒子那儿,或许就能阻止她自杀了,弓子心中非常自责。像恒子这般不求人的个性,再加上异常强烈的嫉妒心,的确可以想象她在精神狂乱下服下大量安眠药。弓子怀念起与恒子长达半年的超友谊关系。

那只长得像老鼠的小狗,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弓子忘了在电话里向细井良子询问。

从那通电话之后,弓子一直没办法把生方恒子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中消去。知道恒子自杀的一年后,弓子遇见了新恋情。

新恋人是店里的客人,一位不经世事的青年,比弓子年轻两岁。他热情地向弓子求婚。对方的家世很好,但弓子断然拒绝了他的热情,然而这位年轻人却毫不气馁。

所谓“陈腐的偶然性”,说的就是超出日常生活规律的事件,在恰好的时机与人发生深刻的交流。比如弓子与恒子的这个例子。严格说起来,基于同一个理论,弓子的新恋人是小泽诚之助的次子这个巧合,也不该受到世人任何多余的谴责。

小泽诚之助死后由长子接任社长一职,次子则担任常务董事,兼任由出差办事处升格而成的东京分店店长。不论长子或次子,都不知道亡父曾在目白台的公寓中包养过生方恒子,而配给恒子的那位原隶属于出差办事处的司机口风很紧,社长死后请假回了四国老家,所以目白台公寓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弓子与恒子之间的关系则更不用说,就像暗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中缓缓流动着。

当弓子得知婚约后,对其巧妙的因缘际会感动不已。与恒子相拥于一张床上时,从被单外传来的豁达笑声、说着感谢的言语的人,就是结婚对象的父亲呀,他的声音如同在耳边苏醒。弓子总觉得是自杀身亡的恒子显灵,为自己与小泽的儿子牵起了红线。

只不过当小泽润二提出要带她去今年秋天将搬入的位于目白台的“榆馆”的新家时,弓子着实吓破了胆。

“那是一间很豪华的公寓,光看榆馆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栋大楼把18世纪路易王朝时代的风格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

“只要看过一眼,我想你绝对会喜欢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像这样经典的公寓呢,尽是些低俗的美式建筑。我已经预订了一间二楼的房间,在秋天举行婚礼前,我打算一个人住在那儿,我怎样都不要再租别间公寓了。”

至于那间房是不是在上楼右手边的最深处呢,弓子已丧失了询问的勇气。

润二言谈间难免露出有钱公子哥儿的傲气,而且自我意识高涨。在交往的过程中,弓子已渐渐发现他这个性格。弓子完全是看在润二背负着对母亲与大哥的承诺,才无可奈何答应了这场婚事。况且,自己是个就快三十岁的老女人,还是个穷光蛋,一旦错过要再上哪儿找这样的好运呀。她对润二没辙,无法动摇他住进那栋公寓的决心。

润二邀了弓子好几次来榆馆见见面,她用尽了各式各样的借口拖延。“人生只有一次这么令人开心的大事,当然要两个人一起去。”弓子就用这类的说辞高明地闪躲过去。

只要他一到大阪本店出差两个星期以上,一定会恳求弓子这段时间去公寓瞧瞧。

弓子之所以不愿意出入榆馆,是因为管理员细井就在那儿。两年前她常往生方恒子的住处走动的那段时间里,跟其他房间的住户并没打过照面。在入口处或走廊上错身而过时,弓子也总低头捂住脸,所以就算被谁撞见也都是认不出她的长相的。现在就只差那位女管理员了,就是那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她全都晓得。

事情已过了两年,弓子心想管理员换了也说不定。事实上,当她听润二说订了榆馆房间的隔天,就马上打电话到公寓,一听到是细井良子耳熟的声音,就当场死了这条心。

那女人夺走了我的幸福,弓子心想。那女人知道我跟恒子淫乱糜烂的所有荒唐细节,要是她跟润二打小报告的话,一切都完了,恒子的背后靠山碰巧正是润二的亡父。这层关系,很明显地会让润二不快的程度提高到憎厌的地步。

细井良子也未必会将弓子隐瞒的过去告诉润二,只是不知从何兴起的念头,让弓子开始怀疑那女人一定会告密。疑虑随着时间变本加厉,等到公寓中的新居落成后,良子一定又羡慕又嫉妒,说不定会找机会试图破坏自己的幸福。人总是无法真正祝福别人的幸福,若两人为了某种原因感情生变,良子恶意揭露自己的过去的确可以带来强大的杀伤力。

一想到这儿,弓子的心就没有安稳的一天。只要住进榆馆,弓子一定会相当在意细井良子的一举一动,老是提心吊胆地随时窥探她的神色,从而不得不无时无刻逢迎取悦对方。弓子担忧刚组成的新家庭被他人所分裂,只好被不安与怯懦折磨着度过每一天。

即便弓子多次苦苦请求,也无法说服润二搬到别栋公寓。以润二任性固执的个性,一旦认定便非榆馆不住,如果弓子执拗地坚持要搬家,他肯定会质问个水落石出。如果理由薄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话就太令人生疑了。但就这样放任不管继续拖下去的话,弓子的一颗心又整日悬在秘密被说破的恐惧之中。

润二出差到大阪回来的前两天,弓子在晚上八点左右来到了榆馆。两年里刻意避而不见的这栋建筑,外观上丝毫没有改变。从外头向上望,二楼深处的那间屋子窗口灯火全灭,等待她的是一片漆黑。丝毫没察觉异状的润二就这么预订了这间房。不过,对于这点弓子倒是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是深不可测的因缘注定。

八点前后是这栋公寓出入人潮最少的时段。弓子按下左手边狭小管理员室的门铃。门后露出细井良子尖削的脸庞。

“哎呀。”

良子一见到弓子,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弓子快速地闪进屋内,若在走廊外磨蹭半天,不知会不会让外人撞见。

“我……到这儿,是因为最近一直想起妈妈桑呀。”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呢。哎,请坐。”

良子笑眯眯地请弓子入座。

跟原本推测的一样,值大夜班的警卫老公不在,只有良子一人在家。不过,也有件事超出了弓子的推想,房间一角堆的坐垫上头,那只长得极像老鼠的茶褐色吉娃娃,一见到弓子便猛摇那短短的尾巴,站起来把鼻子朝她的膝盖凑过去。

“咦,这只狗?”弓子很惊讶。

“没错,是生方小姐的狗。它非常聪明伶俐,两年前你常来这儿它还记得……生方小姐在她去世前两天,把狗送给了我。也正因为这一点,显示出生方小姐已经准备自杀,警察们怎样都不肯收回她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的说法。这只狗来我这边后生了三只小狗,我把它们都卖掉了,还卖了个相当好的价钱呢。”

这只吉娃娃,也窥见了自己与恒子之间的“缠绵”。

弓子就这么让狗舔着,蕾丝手套怎样也不肯脱下来。拿起茶碗时,也牢牢地戴着手套端着,虽然这举动挺没礼貌的,但她主要是为了做衣服而来,并没有那么不自然。

弓子与良子闲扯追忆了一些生方恒子的往事,然而她心中最在意的其实是时间,她并不想拖拖拉拉太久。

“那个房间现在住着什么人?”弓子开始试探。

“一个月前空下来马上就有人预约了……说到这个,是位叫作小泽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很神奇吗,跟包养生方小姐的人同姓。”

“呃……”

“之前那个小泽是大阪人,这次这位可是东京人呀。不过,倒是还没详细询问对方。等他搬进这里以后,我要好好打听一番。”

良子至今什么都不晓得。包括预订公寓的人是小泽诚之助的次子,还有新婚妻子就是弓子这件事——润二什么都还没跟管理员说。

这点对弓子而言纯属侥幸。要是良子从润二那儿听到了些只言片语,应该会兴奋过度地跟老公报告,要不了多久全栋住户可能全知道了。即便只有一人知道这个秘密,对弓子的计划而言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威胁。总之,非阻止这个连锁反应发生不可。

“良子阿姨,今晚突然来打扰您,什么伴手礼都没带,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多礼啦,你好久没过来坐坐,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对了,你结婚了没?”

“我嘛,目前还没对象。只想朝开一家小裁缝店的梦想前进。”

“很感人,一直朝这个领域努力发展,好的结婚对象一定就快要出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细井良子安慰着弓子。

“是吗,反正我也不愿多想。要不然这样好了,良子阿姨,我帮你做件衣服当作伴手礼吧。就在这儿帮你量身可以吗?”

“我的衣服吗?”

“技术还是跟以前一样差劲。”

“没这回事,两年前你帮我做的那些洋装很适合我,穿出去常常被大家称赞呢。我好好收着,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想找别的店做衣服了。”

良子之后没找别人做新衣服应该是因为吝啬吧,她一听到弓子的提议开心地笑到合不拢嘴,对弓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客套话。

“良子阿姨,量身之前,我想参考之前帮你做的洋装,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好的,好的。我把它们好好收在衣柜里,现在去拿。”

当良子面向衣柜露出整个背部时,弓子从口袋拿出一个银色圆形的金属制品,正是之前在恒子房里换衣服时,不小心从口袋掉出落到床下的那个卷尺。弓子从顶端拉出有着红黑双色刻度的黄色卷尺,一端卷在戴上手套的指头上绕了好几圈,金属壳子那一侧的卷尺也同样捆得紧紧的,弓子将中间那段被绷得快断裂的卷尺,从良子身后绕过她的下颚。

快五十岁干巴巴的女子瘦弱无力,即便如此,她死前的痉挛仍然十分惊人。弓子感觉过了比预期长好几倍的时间。而且,她担心受害者再度苏醒过来,用全身的力量勒紧卷尺,又多勒了十五分钟。卷尺以麻制成,上头用乙烯树脂包覆,加工后格外强韧。

终于放松卷尺的那一刻,因长时间用力过度的关系,弓子的指头难以正常伸展,所以整个麻痹蜷曲在一块儿。总算有只手上的两根指头稍微伸直了些,就用了这两根手指头一根根掰开其他扭曲的手指,而关节更是痛到让她说不出话来。

此时她不经意地发现,一旁迷你的吉娃娃站在坐垫上直勾勾地盯着她,一阵寒意流窜了弓子全身。这只狗,即便看到主人被杀害的场面也一声不吠,就这么冷眼望着。让弓子想起两年前,这只狗来回嗅着、窥伺着,原本的主人与今日这个杀人凶手每个夜里淫乱的画面。

弓子挨近这只小狗,动物的直觉早已明白杀机四起,小狗的耳朵瞬间竖起成警备状态。弓子的手抚摸着畏缩倒退的圆滚滚的狗头,一把捉住不知所措的小狗那颈子上的项圈。弓子将卷尺绕过咽喉处死命绞紧,卷尺被扯出了皱褶。因为绞杀这只只比手掌稍大的华贵名犬,卷尺变成皱巴巴一团,因为再度使力握紧卷尺的关系,两手的手指又无法张开了。

不过她仍将那段变得皱巴巴的卷尺按照原本的模样,让银色金属壳内的自动弹力装置将卷尺吸进去,丝毫不马虎,一寸都没遗漏。

从此以后,这只狗再也不会在她去找润二的时候,露出遇到老朋友的模样了。细井良子的嘴,则从此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步出这扇门,在18世纪古典花纹装饰的昏暗走廊上,寂静万分,不见人影。

弓子招出租车离开时,便在心中盘算着卷尺该在哪儿丢弃。她脱掉手套,屈伸活动一下指节。多亏了这双手套,在管理员房里没留下一枚指纹。

隔天报纸上,斗大的标题报道着目白台高级公寓管理员妻子遭人杀害的事件。今天早上值夜班的丈夫发现了尸体。报道上写着,由两只茶碗与两枚坐垫推断是遭熟人杀害,或是在客人回去后犯人才随后进屋绞杀行凶,目前尚未确定。不过警方分析,由被害者的爱犬也遭人杀害这点看来,最近出入这房间的熟人将被列为主要嫌疑犯。根据犯人没留下任何指纹,现场也找不到绞杀用的凶器等线索,显示这是起预谋杀人的犯罪行为。

所谓最近出入这间屋子并与被害者熟识的人,警方的侦查范围应该不至于追溯到两年前吧。这两年时间里,弓子与细井良子断绝了所有关系,自从生方恒子将那只吉娃娃送给细井良子之后,一次也没进过管理员的房间,即便由良子的爱犬循线搜查,也应该扯不到自己身上才是,弓子十分安心。她将凶器卷尺从晴海岩壁边,如抛下一颗小石子般往深海投下。

从此以后,她便与润二在公寓里共组愉快的家庭。一丝丝挂念、一点点忧虑都不再有,十足的宽心自在。

“你的手指头怎么啦?”店里的朋友问,弓子自己也吓了一跳。

从那天起,手指头就越来越僵硬,弓子养成了随时做伸展运动的习惯,虽然提醒自己别在店里这么做,但当别的女店员在招呼客人、自己闷得发慌时,这个习惯动作便不自觉地跑了出来。

“嗯嗯,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搬重物,手指变得怪怪的……”

“一定是因为没有常常跟爱人牵手。”

店里的妈妈桑拜托她在结婚前尽可能留下来帮忙,她看在往日情面上继续在这里工作,不过也再做不了多久了。

女管理员遭人杀害这件不祥的事,并没有半点动摇小泽润二对榆馆的执著。凶案过了三个月后的秋天,完婚后的弓子搬进了公寓。

管理员换了人,这次由区公所退休的夫妇俩担任,当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住在公寓里的住户们见到弓子的脸时一点特殊的反应也没有。

与润二安顿下来的新家,虽然生方恒子曾居住过此地,但之后又经过两任房客来来去去,当时的气味与氛围半点也没留下。更何况弓子极尽所能破坏恒子曾存在于此空间的影子,于是特别着重于房间的装饰与色彩。结果,房间是同一个,但渐渐失去了当时的影子和样子。

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弓子一天之中经过管理员室很多次,自己真的就是在这儿犯下罪行了吗?还是梦境里的情节呢?她反复思量到心中不起一丝涟漪为止。管理员换人了,自己的处境也大不相同了。她在眼前这间房里追思着恒子,想拉近如此遥远的过去,意识中却再也无法浮现出一个完整的身影,清一色全是最近新发生的事。

润二是个很温和的人,当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曾与妻子有过特殊的一面之缘。

弓子想早点生小孩,但如果要完全消灭过去的记忆,非得搬出这里才能让所有的记忆断绝。

某一天,润二从外头单手提了个金属笼子回来。当他兴高采烈地把盖子打开,抱出笼中的小生物时,弓子的眼球像被石头打中般,回忆冲击着她。

通体茶褐色,如老鼠般的耳朵与脸庞——货真价实,千真万确,就是那只被自己用卷尺杀死的小狗。生方恒子与细井良子曾拥有过的爱犬,现正依偎在丈夫的臂弯里。

“怎么啦?”润二观察着脸色大变的妻子。

“没,没什么……”

“不过,你好像吓了好大一跳?”

“因为……很突然……”

“这样子呀,没先跟你说是我不对。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跟我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他说我白天不在家的话,女人一个人在家会很寂寞,养只狗陪着比较好,今天还特地送到公司来呢……你如果讨厌狗的话那就糟了。 ”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一点都不讨厌。”

如果说讨厌的话,恐怕会让自己与那起犯罪连接在一起,弓子恐惧的情绪瞬间升高,于是做了这样的回应。只不过她一直无法平息胸中的悸动。

“这样的话就太棒了。那家伙说这种狗叫吉娃娃,是美国人非常喜爱的玩赏犬种。怎么样,小小的很可爱吧?它非常聪敏机警,不会随便狂吠或是乱呜咽,不吵人的个性很讨喜。这个品种似乎起源于很久以前的墨西哥周边地区,详细的解说我听听就忘光了。”

“这只狗,对方从哪儿买来的?”

“嗯,是买来的,不过不是在宠物店买的。对了,这栋公寓的前任管理员——那位良子阿姨,好像是被人谋杀的,不是吗?”

“呃……”

“那位阿姨也养了一只母吉娃娃呢,与同种交配生了三只小狗。那个人说他买了其中一只。小狗的母亲好可怜呀,跟主人一起被杀害了。”

吉娃娃在丈夫手腕间竖起耳朵扭动着,撑起上半身朝弓子的方向靠过去。

弓子回想起最后一次拜访细井良子时,她曾经说过从恒子那儿接手的狗生了三只小狗并把它们高价卖出的话。原来其中一只先转卖给了附近常往来的人。无论是眼珠的颜色、毛色,或是鼻子的颜色,跟原来那只狗完全是一模一样。

“你看,好小只,可不可爱,来抱抱看嘛。”

丈夫都这么说了,弓子伸出了双手。机灵的吉娃娃对着最亲近的敌人猛摇着短尾巴,高兴地迫不及待向她挨过来。

“怎样?不错吧,很喜欢你,不是吗?”

“嗯,很可爱。”心又死了一遍的弓子虚应着。

与那只狗共同度过两三天后,弓子再也撑不下去了。为何即便到了现在仍无法将恒子的印象从这间屋子抹掉,还突然冒出这个带着恒子最浓厚影子的实体?

丈夫为这只狗取了个可爱的名字“丽香”,弓子也不想破坏幸福的家庭生活,只好继续假装这只狗很可爱。只不过,将这只狗抱在掌心并照料它的食宿起居,对弓子造成越来越大的负担。每天被那只狗远远地望着,这令弓子忧郁。

某日,弓子抱着丽香散步时,走进路旁的树丛中,趁没人看见,拿出准备在口袋中的包裹,用麻绳在狗脖子上捆了好几圈,绞紧。本性沉默的吉娃娃到了生命的尽头都不吠一声,仅发出微弱的悲鸣,腿一伸便断了气。弓子将这只小狗埋在树丛底下的土里。这一回,两手指头可没半点麻痹僵硬。

丈夫回家时,弓子跟他说今天带丽香散步时,放它下来在地上玩,稍微疏忽,小狗便离开了视线走丢了。

润二训了弓子一顿,接着便垂头丧气了好久。

“亲爱的,我们就别再养狗了好不好?如果一定要再养,也别是吉娃娃,换别种狗好吗?要不然我会想起丽香的。”弓子温柔地劝着丈夫。

但润二并没有放弃,他认为迷路的丽香一定闯进了附近某户人家,被人默默地饲养着。两天后他请公司写出以下要点,并印刷了好多份。

(品种)吉娃娃。(名字)丽香。(身长)约二十寸。(体重)约一点七公斤。(特征)两岁。茶褐色的毛,有点稀疏。眼睛为淡茶褐色,尾巴有点卷曲,碰到背部——右方的狗于×年×月×日散步途中行踪不明。若寻获或通报所在地,请与左侧记载之方式联系,必有重赏。

这篇告示被做成夹报传单,随着这个地区的报纸派发出去。

辖区内的警察局在这份夹报传单广发的第四天,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看见夹在报纸里的传单,有些话我一定得说。在小泽先生的狗失踪的×年×月,我亲眼目睹小泽先生的妻子本人在附近的树丛间将狗勒死,埋在土里。小的凑巧在自家二楼的窗帘空隙间盯着她看,因为距离很近,她的动作我看得很清楚。恐怕丈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发出协寻的传单。我很爱狗,对于那个妻子的残忍举动感到十分愤慨,又担心直接告诉小泽先生的话,会造成对方家庭困扰,只得忍了下来。但当我一看到那份传单,肚子里那把火再度燃起,决定先向警察投诉。

一位爱犬人士

辖区警局的庶务主任正打算将这封匿名信丢进鞋盒时,心念一转将之送回搜查课。原本不予以采用的匿名信,即便建档追踪,这类性质的事件也会被归到妇女少年科去,不知他哪根筋不对劲,竟把这封匿名信摆到搜查科的桌上。

搜查科某位主管看了爱犬人士的投书后,他将之与至今仍未破案的榆馆管理员细井良子遭人凶杀的事件联想在一起。当时,不也有一只如老鼠般的小吉娃娃跟主人在同间屋里被勒毙吗……

如今将饲养的狗杀害,该不会跟那个事件有关吧?只是无意间的巧合吗?似乎隐隐之中有所牵连,警官就凭这个念头对小泽弓子展开调查。对警察而言,算是在溺水中捉住了一根稻草。

“弓子数月前仍在银座的酒吧工作,与现在的丈夫恋爱结婚。丈夫两年前与兄长从死去的父亲手中接下公司,并兼任董事与东京分店的店长。那只狗是跟榆馆附近与先生公司生意上往来的人买的,为细井良子所养的吉娃娃的后代。弓子与其先生都非常疼爱这只取名为丽香的狗。”

听完以上报告,他仍然找不到一丝疑点。

不过,对一位公寓管理员而言,拥有吉娃娃这么名贵的狗实在有点诡异。为了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警方传唤了良子的老公进行问讯。本该在良子遇害时就这么调查,可惜当时的警察并没有留意到这只珍贵的名犬背后代表的意义,只简单推测了犯人可能是死者熟识的人,所以连狗也遭牵连被灭口,就这样轻易地让重要疑点溜过眼前。

前管理员的丈夫在讯问中提到,这只狗是两年前住×号房的生方恒子送给老婆的。这位恒子所住过的房间,正巧与弓子夫妇目前住的是同一间,这点引起了警察们的兴趣。再追问下去谁是生方恒子时,管理员的先生说她在送狗给自己老婆的两天后就自杀了,原因似乎是为了追随心中挚爱男人的脚步。他说:“当时我老婆曾为她辩护,但警察全都不信。”原来如此,辖区警局内的警察们也回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案件。

警察询问生方恒子的爱人是谁,管理员的老公说:“是一位六十多岁、在大阪拥有一家公司的社长小泽先生,一个月来爱人恒子家中一两次,详细情形我的老婆比较清楚,我是不太知道。”

很明显,生方恒子的爱人与润二夫妇同姓氏,根本不必惊动他们二人,警察只稍微查了一下大阪公司中姓“小泽”的社长,马上就查出小泽诚之助这个名字。每个月到东京两三次,年龄与长相,甚至连死亡日期都吻合。只不过,整个家族并不知道他与恒子的关系。润二是他第二个儿子。

当时任职于东京出差办事处的司机目前住在四国,警方派遣两名搜查警员飞往当地,得到了颇为详细的信息。

以这份报告为基础,警方再次传唤细井良子的先生,审问了关于来恒子住处过夜的女子名字。

“我从没直接遇见过她,那女人在银座的酒吧上班,死去的老婆都叫她弓子小姐。好像兼职做裁缝之类的,还帮我老婆做了两三件小洋装。”

搜查课中某位主管脑中灵光一闪。细井良子不就正好是面向衣柜的左侧抽屉被勒毙的吗?那里面好好收着在两年前“常来找住在这栋公寓的恒子、名叫弓子的女人”帮她量身定制的三件小洋装。那天晚上,进屋拜访的来客就是弓子吧,所以才会有两个茶碗与两个坐垫。是弓子说要再帮她做衣服,所以想先参考一下之前的小洋装,然后趁良子翻找衣物时袭击对方的吧?

搜查警员偷偷地到公司找润二问话,他亲口说弓子是完完全全第一次来这栋公寓的,因为搬进来前请她先来参观,也是拖了好久都不马上过来。走到这一步,警察已能大致推断她杀害细井良子的动机了。

应该是弓子与恒子同性间频繁的超友谊关系吧,这类畸恋常出现在最近的杂志小说中。弓子心理的转折其实很容易明白,警方推测她担心良子对于两人“猥亵的”(警方用语)私密关系知道太多的话,恐怕会妨害自己的幸福婚姻。

搜查警员转而侦讯与弓子在那间位于银座的酒吧工作的同事,完全不触及细井良子被勒毙的凶杀事件,只问那件事之后弓子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她的朋友们说:“这么回想起来,她两手的手指好像因为僵硬,不能完全伸直,所以常常做伸展运动。”

应该是因为弓子曾使尽全力用绳子将良子勒死的缘故吧,而这点倒是非常有利于再度召开搜查会议,毕竟已事隔多时。将丈夫送的吉娃娃埋进土里,也是希望能一并抹杀记忆中曾杀掉它母亲以及主人良子的记忆吧。

不过众人议论纷纷,她究竟是用什么器具绞杀死者的呢?此时一位老婆兼职为小区民众做裁缝的中年警官说话了。

“这个嘛,量衣服尺寸不是有种卷尺吗?常做裁缝的弓子一定随时带在口袋里。我每次看到老婆常用的卷尺,心中总有个念头,这么强韧的带子,勒住脖子一定可以利落地把人解决掉。勒死人之后,只要‘啪’的一声将凶器带子收到圆形金属里头就好了,处理起来实在很方便。”

于是搜查行动一步步接近了弓子身边。 8+ztAZDRj0NWAiyFMS5/VON2JhqE+PSAQHJvMWMooUuKc1QW9RlBPINiKi9eeCf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