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证券交易
某年春天,塔利波(Nero Tulip)参观芝加哥商业交易所(Chicago Mercantile Exchange)时目睹一宗怪事,就此迷上证券交易。当时有一辆红色敞篷保时捷跑车,以市区限速好几倍的速度疾驰而来,突然停在大门前,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位神情狂乱、体格健壮、满脸通红、三十来岁的家伙,打开车门,快步跑上台阶,好像后面有老虎在追似的。他的车并排停放,引擎未熄,引来一阵愤怒的喇叭声。过了很长的一分钟,一个身穿黄夹克员工制服、神情厌烦的年轻人走下台阶,显然对混乱的交通状况视若无睹,他把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场,态度敷衍随便,好像这是每天的例行差事。
这一天,塔利波终于体悟到法语所说的“一见钟情”(coup de foudre),那就像是遭到雷击,突然强烈迷上某样东西的感觉。“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他兴高采烈地叫道。他忍不住拿交易员的生活和周围的其他生活相互比较。学术界令他想起阒寂无声的大学办公室和粗鲁无礼的秘书;企业界令他想起悄无声息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大堆思想迟钝和半迟钝的人,一开口非得把整个句子讲得很完整不可。
和一见钟情不同的是,在芝加哥看到的那一幕所引起的迷恋,持续了约15年。塔利波信誓旦旦地说,这个时代的合法行业里,只有当交易员才不那么无聊乏味。此外,虽然他不曾出海当过海盗,却深信就连海盗那一行也比交易员单调无趣。
塔利波的言谈举止时而像宗教历史学家,时而像粗俗的芝加哥场内交易员(pit trader),难以捉摸。他可以眼睛眨都不眨、想都不想一下,就投入数亿美元去操作一笔交易,但去餐厅时却对菜单上的两种开胃菜犹疑不决,连最有耐性的侍者都会觉得不耐烦。
塔利波拥有剑桥大学的古代文学和数学学士学位,其后攻读芝加哥大学统计学博士,但在完成必修学分和大部分论文研究后,竟然转到哲学系。他说,转系是“神志一时清明”的结果。此举叫论文指导老师大吃一惊,警告他对哲学家敬而远之,而且预言他会重回老本行。他完成了哲学论文,但不是德里达(Derrida)那种深奥难懂的欧陆哲学——事实上,德里达对于他们圈子以外的人而言,包括我在内,都是深奥难懂的。他的论文主题是统计推论应用于社会科学上的方法学。其实他的论文和数理统计论文没两样,只是考虑的东西多了一点,文章长了一倍。
人们常说,哲学养不活哲学家,但这不是塔利波离开哲学的原因。他离开是因为哲学没办法愉悦研究哲学的人。首先,哲学开始看起来一无用处,这让他回想起以前的论文指导老师的警告。其次,他厌倦了一再撰写文章去引申解释过去所写文章的晦涩难解之处,于是离开了学界。他觉得学界的论辩烦人之至,尤其是不断在为细枝末节争执不下。塔利波要的是起而行,但他的问题出在当初选择踏入学界,是为了逃避职场生涯的单调乏味和卑躬屈膝。
◎崭露头角
自从看到一位交易员好似被老虎追赶的那一幕后,塔利波在芝加哥商业交易所找到一份见习的工作。这座大型交易所里,交易员是靠拼命喊叫和做手势来进行交易。塔利波在一位名气非常响亮但行事古怪的场内自营交易员底下工作。他教导塔利波学习芝加哥式的交易,交换条件是塔利波帮他解数学方程式。场内飞扬的活力与干劲深深鼓舞着塔利波,他很快就跻身为独当一面的交易员。后来,他又厌倦于成天站着挤在人群中,叫哑了嗓子,于是决定“更上一层楼”,在交易台操作。他搬到了纽约,在一家投资公司找到工作。
塔利波专精于计量金融商品,很早就崭露头角,打响知名度且炙手可热。纽约和伦敦的许多投资公司抢着以高额红利邀他过去工作。两年的时间内,塔利波来回于纽约和伦敦之间,穿着昂贵的西装,参加重要的“会议”。但是没多久塔利波就躲了起来,他因为过不惯华尔街星光闪耀的日子而隐身幕后。想要继续当个“红牌交易员”,必须怀有在组织中层层上爬的野心和权力欲望,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这些包袱。他到那里纯粹是为了好玩,而所谓的好玩并不包括行政管理工作。他讨厌会议室中沉闷窒息的气氛,也不擅长和企业人士交谈,尤其是那些平凡无奇的企业人士。塔利波非常讨厌商场用语,理由不光是有欠优雅而已。“解决对策”、“财务底线”、“如何从这里到那里”、“我们提供解决方案给客户”、“我们的使命”之类的话,以及充斥在会议过程中的其他平庸陈腐的表达方式,既不精确,也缺乏他想听到的那种特色。他不知道人们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讲出空洞无物的话,还是这种会议真有其价值,总之,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其实塔利波广阔的人际关系中,几乎没有半个企业人士。如果有人以粗鲁无礼的态度向我炫耀什么东西,我会很恼火,塔利波却不同,他对这种情形总是淡然处之。
塔利波转换部门到所谓的自营交易,负责自营交易的交易员自成一个独立单位,公司提供内部资金让他们操作运用。他们爱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只要成果令高层主管满意就可以。自营一词的由来,在于他们是拿公司本身的钱去操作,到了年底结算,他们可以从自营业务利润中抽7%~12%当奖金。自营交易员享有自己当家做主的所有好处,却不必去管业务经营上恼人的琐碎事务。他爱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只要兴起随时可以外出旅行,或投注在个人的嗜好上。对塔利波这种不喜欢劳力工作、喜欢随时沉迷于冥思的知识分子来说,这里犹如天堂。
◎为什么没赚更多钱?
来谈谈塔利波的工作方法。在他那一行,他是相当保守的交易员。以前有过好年头和没有那么好的年头,但他几乎不曾碰过“坏”年头。这些年来,靠着每年30万~250万美元之间的收入,他慢慢建立起稳固可靠的本钱。平均来说,缴完税后他每年能存50万美元(平均收入约100万美元),这些钱全都直接存到储蓄户头里。1993年他表现平平,公司的做法令他很不舒服,其他交易员表现比他好得多,所以他能够自由运用的资金大为缩水,因此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到另一家比较友善的公司,找到一份工作环境相当的同类工作。1994年秋,由于美国联邦储备银行(Federal Reserve Bank)随意紧缩银根,导致全球债券市场崩跌,以至于一直钩心斗角、争取优异绩效的交易员集体“炸毁”。他们现在都被扫地出门,另寻其他工作。这一行的死亡率倒是挺高的。
塔利波为什么没有赚到更多钱?原因在于他的交易风格,或者他的个性上。他极其厌恶风险。塔利波的目标不是赚取最高的利润,以免“交易”这个十分有趣的赚钱机器离他而去。万一“炸毁”,他就得回去过那无聊透顶的学院生活或者和其他与金融交易无关的生活。每当他承受的风险升高,就会想起大学里空无一人的走道、漫长的早晨埋首书案批改论文、喝着苦涩的咖啡以保持头脑清醒。不,他不想再到严肃可怕的大学图书馆,那会叫人无聊至死。他经常告诉自己:“在这一行,我非得长命百岁不可。”
塔利波看过很多交易员“炸毁”,不希望重蹈他们的覆辙。“炸毁”有个明确的意义,指的不只是赔钱,而且是损失金额超过预期,以致在这一行再也待不下去,就如医生失去行医执照或律师被取消资格。每当损失到一定的程度时,塔利波会马上结束交易。他从来不卖“未抵押期权”(naked options,一种操作策略,有可能发生很大的损失),不管概率有多小,他从来不让自己落到可能损失比方说100万美元的状况,赔钱的上限会视他当年累积的利润多寡而做调整。由于厌恶风险,所以塔利波赚的钱没办法像华尔街上人称“宇内高手”(Masters of the Universe)的交易员那么多。他的公司通常把较多的资金分配给采取不同手法的其他交易员,例如等一下我们就会谈到的约翰。
塔利波的个性是不介意赔小钱。“我喜欢赔小钱,”他说,“但需要赚大钱。”市场发生恐慌和突然崩盘,交易员转眼之间被清洗出场,这种事情虽然十分少见,但是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肯在这种事上冒险。相反,他希望能从这些事件中获利。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抱牢赔钱货,他总是答称,训练指导他的是“最胆小的交易员”。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学过概率,以及与生俱来抱持的怀疑态度。
塔利波不像其他人那么有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的怀疑论不允许他把钱投资到公债以外的地方,因此错过了股票的大多头市场。他的理由是,多头市场很有可能演变成空头市场和陷阱。塔利波十分怀疑股票市场,认为那是某种投资骗局,因此死也不肯持有股票。塔利波身边的人都靠股票市场致富,而他的现金流量虽然非常充裕,资产却没有和别人齐头并进(他持有的公债价值很少波动)。他表示,有一家新创科技公司,尽管现金流量出现庞大的负值,却有一大群投资人对它趋之若鹜。结果公司股东因为股票价值暴涨而致富,投资人却得在市场随机选择下才能定输赢。
他的理由是,多头市场很有可能演变成空头市场和陷阱
塔利波的情形恰好和这家科技公司相反,他的投资方式和朋友不同,不靠多头市场赚钱,因此也根本不必担心空头突然降临。他的财富净值不是拿个人积蓄去投资赚来的。他不想投资致富,只想赚取现金收入。他不拿积蓄去冒险,因此存款只投资于最安全的工具。公债十分安全,它们是美国政府发行的,而政府破产的可能性很低,因为他们随时可以印制钞票来偿还债务。
◎概率问题
塔利波现年39岁,已经在这一行工作了14年,他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安定下来。个人的投资组合包含数百万美元的中期公债,足以确保未来衣食无缺。他之所以最喜欢自营交易这一行,在于它所花时间比其他高待遇行业少得多。换句话说,这完全符合他的非中产阶级工作伦理。金融交易耗费心力,只知道卖力工作的人,会失去注意焦点,脑筋也会变得迟钝。此外,他们最后会淹没在随机性之中。塔利波相信工作伦理会使人只留意噪声,而忽略了有意义的信号(见“混为一谈表”中所显示的差异)。
多余的时间让他能够追求各式各样的嗜好。塔利波读很多东西,也花很多时间在健身房和博物馆,所以没办法像律师或医生那样工作。塔利波找时间重回他当年进行博士研究的统计系,并以更简明的语言重写论文,取得“更硬的科学”——统计学的博士学位。他目前在纽约大学数学系主持半学期的研讨会,称做“概率思想史”。这门课极富原创力,吸引许多优秀的研究生。他已经存下足够多的钱,将来可以保持一定的生活方式。万一将来发生什么事,导致市场关闭,他也备有紧急应变计划,或许退休后以概率和非决定论(indeterminism)为题,写一些通俗科学小品。
塔利波凡事都想到概率问题,可能和这一辈子的某些戏剧性事件有关。这些事件,他放在自己心里,未说出口。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话,或许可以从塔利波天生多疑的奇特个性中观察到一些蛛丝马迹,我们没办法一览无遗地透视他的生活。塔利波有个秘密,容后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