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男发第一号家信,内呈堂上信三页,复诸弟信九页,教四弟与厚二从汪觉庵师,六弟、九弟到省从丁秩臣,谅已收到。二月十六日接到家信第一号,系新正初三交彭山屺者,敬悉一切。
去年十二月十一,祖父大人忽患肠风,赖神灵默佑,得以速痊,然游子闻之,尚觉心悸。六弟生女,自是大喜。初八日恭逢寿筵,男不克在家庆祝,心尤依依。
诸弟在家不听教训,不甚发奋。男观诸弟来信,即已知之。盖诸弟之意,总不愿在家塾读书。自己亥年男在家时,诸弟即有此意,牢不可破。六弟欲从男进京,男因散馆去留未定,故比时未许。庚子年接家眷,即请弟等送,意欲弟等来京读书也。特以祖父母、父母在上,男不敢专擅,故但写诸弟,而不指定何人。迨九弟来京,其意颇遂,而四弟、六弟之意尚未遂也。年年株守家园,时有耽搁;大人又不能常在家教之;近地又无良友,考试又不利。兼此数者,怫郁难申,故四弟、六弟不免怨男,其可以怨男者有故。丁酉在家教弟,威克厥爱,可怨一矣;己亥在家未尝教弟一字,可怨二矣;临进京不肯带六弟,可怨三矣;不为弟另择外傅,仅延丹阁叔教之,拂厥本意,可怨四矣;明知两弟不愿家居,而屡次信回,劝弟寂守家塾,可怨五矣。惟男有可怨者五端,故四弟、六弟难免内怀隐衷。前次含意不申,故从不写信与男。去腊来信甚长,则尽情吐露矣。
男接信时,又喜又惧。喜者,喜弟志气勃勃不可遏也;惧者,惧男再拂弟意,将伤和气矣。兄弟和,虽穷氓小户必兴;兄弟不和,虽世家宦族必败。男深知此理,故禀堂上各位大人俯从男等兄弟之请。男之意实以和睦兄弟为第一。
九弟前年欲归,男百般苦留,至去年则不复强留,亦恐拂弟意也。临别时,彼此恋恋,情深似海。故男自九弟去后,思之尤切,信之尤深。谓九弟纵不为科目中人,亦当为孝弟中人。兄弟人人如此,可以终身互相依倚,则虽不得禄位,亦何伤哉!
恐堂上大人接到男正月信必且惊而怪之,谓两弟到衡阳、两弟到省,何其不知艰苦,擅自专命?殊不知男为兄弟和好起见,故复缕陈一切;并恐大人未见四弟、六弟来信,故封还附呈。总愿堂上六位大人俯从男等三人之请而已。
伏读手谕,谓男教弟宜明言责之,不宜琐琐告以阅历工夫。男自忆连年教弟之信不下数万字,或明责,或婉劝,或博称,或约指,知无不言,总之尽心竭力而已。
男妇孙男女身体皆平安,伏乞放心。
男谨禀
前封信里,曾氏同意诸弟或去衡阳、或去长沙就读的要求。接父信,知父对诸弟颇为不满,曾氏乃申明之所以同意诸弟外出的原因:以和睦兄弟为第一。
面对诸弟的怨责,曾氏既不摆长兄的架子予以呵斥,亦不以翰林的尊贵予以轻蔑,而是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予以理解,以设身处地之心予以宽谅。信中的“五怨”,将诸弟的怨恨之由归咎到自己的头上,颇有责己严、待人宽的胸襟。
做父亲的,总希望自己的每个儿子都成材成器。因为四个儿子的外出求学要耗费长子一笔不菲的银钱,免不了责备几句以求得长子(尤其是长媳)的心理平衡,但内心里无疑是巴望长子这样做的。曾氏善揣父意,不说为了父亲,而说是自己为了“和睦兄弟”,减轻了父亲心头上的压力。这实在是孝子的苦心。
对于诸弟的无端怨恨和不情之求,既不责弟而是责己,又曲意为之满足,也体现了长兄的大度。由此信可知,曾氏的家书之所以在过去被奉为治家圭臬,的确是有其能成“圭臬”的内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