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湖南一师教授杨昌济与他的得意弟子毛泽东聊天时,谈到毛的家世。杨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这一年,曾国藩(涤生)去世四十三年,梁启超(任公)也刚好四十三岁初度。将梁与曾氏并列作为农家子弟中的卓异代表,大概不会始于杨昌济,但二十二岁的毛泽东,此时很可能是第一次从他所崇敬的师长口里听到二人并提的话。
杨昌济并列曾、梁,着眼于同是农家子弟、同样声名卓著,至于其他方面并没有过多论及,当我们稍稍接触一些梁的文字后,便可以明显看出曾、梁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即曾氏对梁影响甚为深远,或者说,梁刻意向曾氏学习。
梁是广东人,因地域及由地域而产生的种种隔阂的缘故,他直到二十八岁才在国外读到曾氏的书。光绪二十六年春夏间,旅居美国檀香山的梁启超,在给其师康有为及朋友的信中,多次谈到初读曾氏家书时的震动:“弟子日间偶观曾文正公家书,猛然自省,觉得不如彼处甚多。”“弟日来颇自克励,因偶读曾文正家书,猛然自省,觉得非学道之人不足以任大事。”
从那以后,梁便将曾氏引为人生榜样。直到晚年,其对曾氏的景仰之情依旧不改。他对人说:“假定曾文正、胡文忠迟死数十年,也许他们的成功是永久的。”
梁启超为什么会如此推崇曾氏?他在曾氏身上学到些什么呢?一九一六年,梁在政务著述异常繁忙之际做了一桩大事,即从曾氏全集中摘抄部分语录,汇辑成一部《曾文正公嘉言钞》,并为之作了一篇序言。从梁的这篇序文和他所选语录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对曾氏的认同之处。
梁认为,曾氏不仅是有史以来不多见的大人物,也是全世界不多见的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并没有超伦绝俗的天才,反而在当时的名人中最为鲁钝笨拙。那么是什么使得曾氏能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呢?梁说曾氏的“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他自己首先在这一点上着意向曾氏学习。
曾氏初进京时刻苦研习程朱之学,并身体力行,要做一个无愧天地父母所生的人,同时对自己身心各方面提出严格要求,且撰《五箴》即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有恒箴以自警。梁也“以五事自课:一曰克己,二曰诚意,三曰立敬,四曰习劳,五曰有恒”,并效法曾氏以日记作为督察的方式:“近设日记,以曾文正之法,凡身过、口过、意过皆记之。”
人的一生最难做到的是“恒”字。曾氏以梁所谓的钝拙之资成就大事业,靠的就是这个“恒”——数十年如一日的劳心劳力。梁虽天资聪颖,但只活了五十六岁。自从二十多岁成名后,一生便在忙碌中度过,除大量的政事、教学、社交等占据他许多宝贵的时光外,还要承受动荡不安的流亡岁月的干扰,而他却留下一千四百万言的精彩著述,其内容几乎涉及文史哲的各个领域。如此巨大的成就何以取得?靠的也就是持之以恒的勤奋。他说他“每日起居规则极严”,“所著书日必二千言以上”。他的学生说他“治学勤恳,连星期天也有一定日课,不稍休息。他精神饱满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梁的精力充沛或许有天性,但更多的则是出于自律。他在给朋友徐佛苏的信中说:“湘乡言精神愈用则愈出,此诚名言,弟体验而益信之。”湘乡即曾氏。曾氏所说的这句话,见于咸丰八年四月初九给他九弟的信。梁不仅将这话记于心、付于行,而且又将它抄下来,编于《嘉言钞》中,提供给天下有志于事业者。
从梁所辑录的这部《嘉言钞》中,我们看到梁大量摘抄曾氏关于立志、关于恒常、关于勤勉、关于顽强坚毅方面的嘉言,足见梁对曾氏这些方面见解的看重。这部《嘉言钞》的问世,使更多的读者可以看到曾氏当年“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的具体做法,在一段鲜活的历史过程中,得到对当下生存的启示。
作为近世一位卓越的政治活动家,梁更看重学问的经世致用。他在序文中说:“夫人生数十寒暑,受其群之荫以获自存,则于其群岂能不思所报?报之则必有事焉,非曰逃虚守静而即可以告无罪明矣。”以自己所做的实事来报答社会,这是梁启超的人生选择。接下来,他谈到自己从政二十年来的重要体会:既要做事,“于是乎不能不日与外境相接构,且既思以己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炼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无所挠枉?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梁的意思是,要做事,便得与浊世打交道,在此浊世中如何让自己的身心得到磨炼,从而立于不败之地;如何能很好地应付方方面面,不至于受挫受阻。这就是人世间的最大学问。他认定曾氏便是这样一个拥有最大学问的人。
曾氏是近代湖湘文化的典型代表。湖湘文化最突出的特色是注重经世致用。过去都说曾氏是理学家。其实,他对理学的学理并没有大的推进,他的贡献是在实践上。在如何将理学用之于身心修炼及事业建立这方面,曾氏是一个成功的践履者。曾氏以中国学问为教材,不仅尽可能地完善了自我健全的人格,而且成就了一番事功,并因此改变近代中国历史走向,这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除此之外,在平时生活中,他也是一个好儿子、好兄长、好父亲、好丈夫、好朋友。曾氏认为,人生的“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在这一点上,曾氏与梁启超的看法完全一致。于是,我们在这部《嘉言钞》里,可以看到曾氏是如何修身的,又是如何办事的。这事情中既有掀天揭地的军国大事,也有木头竹屑的零碎小事。梁启超说曾氏“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既亲切,又实用,这就是当年梁读曾氏文字的感受。
此外,我们读《嘉言钞》时还有一个强烈感觉,即梁特别注重曾氏对当时堕落风气的谴责以及对扭转时风的自我期待与担当。梁不惜反复摘抄曾氏在不同时期对不同人说的有关言论,于此不仅能看出梁对曾氏这些议论的认可,还可感受到梁本人对移风易俗改造社会的责任感。这一点,或许正是这两位历史巨人最大的心灵相通之处。
梁在《说国风》一文中说:“吾闻诸曾文正公之言矣,曰‘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夫众人之往往听命于一二人者,盖有之矣,而文正独谓其势不能不听者何也?夫君子道长,则小人必不见容而无以自存,虽欲不勉为君子焉而不可得也;小人道长,则君子亦必不见容而无以自存,虽欲不比诸小人而不可得也。”
显然,梁是在引曾氏之说来为自己的文章立论。曾氏认为,处在众望所归之地位的一二人,对一时的社会风气是负有引领之责的,而风气一旦形成,便又会影响各个层面上的人,从而形成强大的社会力量。曾氏一向是以“一二人”自期的,作为名满天下的维新派领袖,梁又何尝不隐然以“一二人”自许呢?在这一点上曾、梁之间可谓惺惺相惜。
“一二人”靠什么来扭转风气呢?理学家曾氏是主张以道德的力量来转移社会的,即先做到自我道德完善,再以此来感化身边人及属下,然后再靠他们去影响更大的群众面。对此,曾氏有过表叙:“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扰扰万众,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导之东而东,导之西而西,习于善而善,习于恶而恶……由一二人以达于通都,渐流渐广,而成风俗。风之为物,控之若无有,鰌之若易靡,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下之力而莫之能御。”
革新家梁启超对曾氏这种以德化人的理念甚为赞赏。临去世的前两年,他曾与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们,有过一次恳切的长谈。他说:“现在时事糟到这样,难道是缺乏智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什么坏事不是智识分子的才能做出来的?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它留下的残余根本去铲除。我们一回头看数十年前曾文正公那般人的修养。他们看见当时的社会也坏极了,他们一面自己严厉地约束自己,不跟恶社会跑,而同时就以这一点来朋友间互相勉励,天天这样琢磨着,可以从他们往来的书札中考见……他们就用这些普通话来训练自己,不怕难,不偷巧,最先从自己做起,立个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充到一般朋友,久而久之便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般人出来收拾了。所以以曾、胡、江、罗一般书呆子,居然被他们做了这伟大的事业。”
梁早年系维新变法派,后来转为共和制度的坚定拥护者,对于张勋复辟清王朝的做法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而曾氏则是彻底的大清王朝的保皇派。在某些人看来,梁不应学曾氏而要咒骂他才对。其实,人类文化中的精粹是从来不受政治观念和时空限制的,梁所看重的那些曾氏嘉言,正是属于人类文化精粹的部分。梁说曾氏是“尽人皆可学焉而至”的,他自己学习而有成效,于是想让大家都来学习,遂在百忙中抽空编了这本《嘉言钞》。梁认为他所编的这部书,对于中国人来说,好比穿衣吃饭一样不可一刻离开。笔者也一向认为曾氏可学而至,且有感于“布帛菽粟”这句话,遂在评点曾氏的家书、奏折之后,不嫌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又来评点一番梁所辑录的这部《曾文正公嘉言钞》,无非是想让梁启超的意愿在二十一世纪的读者中得到更好地实现。
最后,还有两点要向读者诸君交代。
一、梁启超对他所辑的《曾文正公嘉言钞》还有过体例上的说明,为方便读者阅读,择其重点如下:
“是编从金陵刻本《曾文正全集》中书札、家书、家训、日记、文集五种摘抄。其余嘉言散见他种遗著者则付阙如。”
“是编所取自便省览,故务求简要,往往一段之中仅节数语,不嫌割裂,但求受用耳。亦有因此一义而屡见屡抄者,以存文正强聒不舍之真,亦使读者得日习而悦之益。”
“文正居大乱之世,半生治军,是编所抄言战事者亦什之一二。其为军人宝鉴而无待言,即非军人,亦当涵咏其理而善推之于用。盖人生天地间,本以奋斗为生涯,何时何事非在战争中者?是编所抄关于军事诸条,吾确信凡任事者苟能体其意而服膺之,必终身受益不尽也。”
“是编所抄关于观人用人之诸条,读者可以为文正秉权势居高位故能尔尔,吾侪则无需此。其实不然。人无论居何地位执何职业,皆须与人共事,求友求助。苟善读此,无往而不自得师也。”
“文正于学术文艺独得处甚多,垂训亦至精,今所抄从略。”
二、梁启超所编的《曾文正公嘉言钞》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一七年出版。一九三四年,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出版了一部名曰《曾文正公嘉言类钞》的书,无编者署名。一九九三年,岳麓书社重印此书,以梁启超作为此书的选编者。梁启超是否此书的选编者虽是疑点,但此书所选的言论却的确出于曾氏全集,且此书所选嘉言颇多,又分类汇编,有利于无法通读全集的读者更好地阅读曾氏。鉴于此,笔者亦对此书加以评点,并附录于后。此书也有“割裂”“屡见屡抄”的现象,其用心当与梁氏所说者同。另,这两本书免不了有重复之处,为保存原貌,亦不作删节。
嘉言钞即语录,为便于当今读者认同,此书出版时定名为《唐浩明评点曾国藩语录》。我认为这是可以的,特此说明。
丙戌初冬
于长沙静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