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思将昨夜三诗誊稿,了此一事,然后静心读书。乃方誊之时,意欲求工,展转不安,心愈迫,思愈棘,直至午正方誊好。因要发家信,又思作诗寄弟,千情缠绵,苦思不得一句。
凡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适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词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谨记谨记。
未正,竺虔来,久谈。背议人短,不能惩忿。送竺虔出门,不觉至渠寓,归已将晚。写家信呈堂上,仅一叶,寄弟信三千余字。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曾氏今天很忙。改诗誊诗费去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又想起要给弟弟写诗,苦苦思索,却又没有找到感觉。下午好友金竺虔来访,久坐不走。聊完天后,曾氏又把金送回家。返回自家已将近晚上,然后在油灯下分别给父母、诸弟各写一封家信,给诸弟信长达三千余字。这一天够辛苦了。
因与弟诗的构思艰难,曾氏想起作诗文必须先得有不吐不快的真挚情感,然后还得要把这种情感上升到义理层面上。如此,诗文才可以写得好。若义理不足,只在字句上下功夫,则是靠巧言取悦读者,好比作伪,与“修词立诚”的古训完全背离。与其这样,还不如不作。好在第二天便进入状态,写了四首给九弟国荃的律诗。这四首诗手足情深,义理文字都很好,现抄录于下。
其一
违离予季今三载,
辛苦学诗绝可怜。
王粲辞家遘多患,
陆云入洛正华年。
轮辕尘里鬓毛改,
鼙鼓声中筋骨坚。
门内生涯何足道,
要须尝胆扳尧天。
其二
汉家八叶耀威弧,
冬幹春胶造作殊。
岂谓戈 照京口,
翻然玉帛答倭奴。
故山岂识风尘事,
旧德惟传嫁娶图。
长是太平依日月,
杖藜零涕说康衢。
其三
杜韩不作苏黄逝,
今我说诗将附谁?
手似五丁开石壁,
心如六合一游丝。
神斤事业无凡赏,
春草池塘有梦思。
何日联床对灯火,
为君烂醉舞仙僛。
其四
辰君平正午君奇,
屈指老沅真白眉。
入世巾袍各肮脏,
闭门谐谑即支离。
中年例有妻孥役,
识字由来教养衰。
家食等闲不经意,
如今飘泊在天涯。
这四首诗中的第一首说诸弟求学求功名的不易,第二首说的是对战争将起的忧虑,第三首是对诗文有成的自我夸许,第四首是对已成年的三个兄弟的评价。最有趣的是第四首。曾氏对时年二十三岁、二十一岁、十九岁的三个弟弟的品鉴,居然与后来他们一生的行事基本吻合。
四弟国潢出生于庚辰年,被称为辰君。辰君一生的功名,只是一个大哥花钱买来的监生。战争年代,他未参与兵事,一直在老家照顾曾氏大家族,后来活了六十七岁,寿终正寝。用平正二字来概括其一生,大致是接近的。
六弟国华壬午年出生,被称为午君。午君的功名也是靠钱换来的监生。他一生眼高气大,我行我素。自身尚未独立,便不顾大家劝阻执意娶妾。功名未成,不检讨自己,却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后来领兵打仗,竟然屡屡得手,但最终还是将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引入全军覆没之地,本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一生行事,真正是奇特。
老沅即沅甫,也就是九弟国荃。三个弟弟中,大哥对他的评价最高、期望最大,称他为马良。他也确实没有辜负乃兄的期许,凭本身的才学考取秀才,又考上优贡,后来成为大哥最为得力的帮手,也为自己博得高位显爵荣华富贵。
曾氏素来被认为精于相人,从对自己三个弟弟的评价中,可知此语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