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至会馆敬神,便拜客五家,巳正归。
在车中看《中孚卦》,思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著一物,心中别有私见,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著也。无私著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虚,天下之至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诚而已矣。以此读《无妄》、《咸》、《中孚》三卦,盖扞格者鲜矣。
是日,女儿周岁,吃面,不觉已醉。出门拜客二家,皆说话太多。申正归。饭后,岱云来久谈,因同出步月,至田敬堂寓,有一言谐谑,太不检。归,作《琐琐行》诗,子初方成。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因《中孚卦》的彖辞中有“乘木舟虚也”的话,曾氏便从一个“虚”字上联想了很多。
他想:人必须要心中虚空,也就是说心中不要存在另物,才能做到真实,而真实就是不欺蒙。人之所欺蒙别人,是心中存着另一个不能告人的私物,于是便以说假话来应对。如果心中不存有另物,又何必如此呢?
人之所以欺蒙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比如说,在认知上应该是喜好道德,但心中实际上喜好的是美色,若不能去掉喜好美色的私心,则不能不对喜好道德的认知予以欺蒙。
所以,诚实表现在不欺蒙;不欺蒙,是因为心中无私存另物。那么,这种不存另物,就是最大的虚空。故而天下最大的虚空,也就是天下最大的诚实。当读书时则一心读书,不要又想与客人见面的事;当见客时则一心陪客人,不要又想读书的事。一有他念,则另存他物了。心灵上没有别的东西沾染着,事情来了,则依着它接应,没有来时不去想,接应时不着杂念,过去后也不再留恋。这就是所谓的虚,也就是所谓的诚。
认识到这一点后,再来读主张无虚妄的《无妄卦》,倡导“君子以虚受人”的《咸卦》以及提出“乘木舟虚也”的《中孚卦》,则障碍可以减去许多。
读这篇日记,可以看出曾氏的感悟,其基点仍建在主一的理念上。对事对人,心中只有一,不存二,这就是虚,这种虚也就是诚。若干年后,曾氏受命办团练,向全省官绅士人坚定表示“不要钱不怕死”、一心一意护卫桑梓的态度,就是至虚至诚的最大践行。
这天曾氏花了一个晚上创作一首题名《琐琐行戏简何子敬乞腌菜》。诗写得很风趣,现抄录于下:
琐琐复琐琐,
谋道谋食无一可。
大人夭娇如神龙,
细人局蜷如蜾蠃。
皇皇百计营齑盐,
世间龌龊谁似我?
既不学虎头食肉飞将军,
又不能驼峰犀箸醉红裙。
长将野蔬说奇错,
春笋秋芋评纷纷。
拙妻嘲讪婢子笑,
可怜先生了不闻。
苦思乡国千里月,
梦想床头一瓮云。
君家腌菜天下知,
忍不乞我赈朝饥?
丈夫岂当判畛域,
仁者况可怀鄙私!
炯炯予心天所许,
堂堂此理君莫疑。
忽忆条侯理入口,
黄头铜山竟僵掊。
功高七国安如山,
钱布九州浩如薮。
当时鼎烹会亲宾,
后日饥肠作牛吼。
今我与子俱不材,
怀抱倾筐倒箧开。
敢与廉惠两无猜,
青天白日森昭回。
不醉不饱胡为哉?
何子敬名绍祺,乃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之弟。其父何凌汉出身探花,官至工部、户部尚书,何家应是名门望族。曾氏与何家兄弟都是好朋友,往来密切。向何家讨腌菜,竟然写了一篇这样长的古风!当然,乞腌菜不过是一个由头,赋诗才是正事。我们于此可见当时京师文人交往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