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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港败溃后未发之遗折 |
咸丰四年四月十二日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折,仰祈圣鉴事。
臣自岳州战败后,即将战船于十四日调往长沙。十五、十六贼匪水陆大队全数上犯。水路贼舟湾泊离省城数十里之靖港、乔口、樟树港一带。陆路之贼于二十五辰刻陷宁乡。臣派往宁乡防堵之勇千八百人在东门外鏖战,自辰至未,杀贼甚多。而贼匪愈聚愈众,多至二万余人,将臣之勇环围数重,死伤极多,余众溃围而出。
二十七日,贼匪即破湘潭。分股至涟江之易俗河及湘水之上游掳船数百号。臣派副将塔齐布、都司李辅朝、千总周凤山等由陆路往剿;又派候选知府褚汝航、候补知县夏銮、千总杨载福、文生彭玉麟、邹世琦等营由水路往剿。自二十八日至初二日,塔齐布五获胜仗,前者杀死长发贼四千余人,踏破贼营数座,烧毁木城一座,实为第一战功。水师褚汝航等烧毁贼船至五百余号之多,亦为近年所仅见。此二案均由抚臣另行详细奏报。
臣于初二日自带舟师五营千余人、陆勇八百人,前往靖江〔港〕攻剿贼巢。不料陆路之勇与贼战半时之久,即行崩溃;而水师之勇见陆路既溃,亦纷纷上岸奔窜。大小战船有自行焚烧者,有被贼抢去者,有尚扎省河者。水勇竟至溃散一半,船炮亦失去三分之一。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某日殉难。
臣读书有年,窃慕古人忠愤激烈之流。惟才智浅薄,过不自量,知小谋大,力小任重。前年奉命帮办团防,不能在籍守制、恭疏辞谢。臣以墨出外莅事,是臣之不孝也。去年奉命援鄂援皖,不自度其才之不堪,不能恭疏辞谢,辄以讨贼自任,以至一出偾事,是洊跻卿贰。圣主即臣之不明也。臣受先皇帝知遇之恩,通籍十年,位,臣因事陈言,常蒙褒纳;间有戆激之语,亦荷优容;寸心感激,思竭涓埃以报万一。何图志有余而力不足,忠愤填胸,而丝毫不能展布。上负圣主重任之意,下负两湖士民水火倒悬之望。臣之父,今年六十有五。自臣奉命剿贼,日日以家书勉臣尽心王事,无以身家为念。凡贮备干粮,制造军械,臣父亦亲自经理,今臣曾未出境,自取覆败,尤大负臣父荩忠之责。此数者,皆臣愧恨之端。
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所有微臣力竭殉难,谨具遗折哀禀于圣主之前,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靖港失败后未曾发出的遗折
做臣子的气力已竭,谨将生命献给朝廷,恭敬具此遗折,请求皇上鉴察。
臣自从岳州失败后,即在十四日将战船调往长沙江面。十五、十六敌军水陆两路全军侵犯上游。其水路,则将船停泊在离省城数十里外的靖港、乔口、樟树港一带。其陆路人马,则于二十五日辰刻攻陷宁乡。臣派往宁乡防堵的勇丁一千八百人在东门外鏖战,自辰刻至未刻,杀敌甚多。而敌军越聚越多,达到二万多人,将臣的勇丁环绕数重围攻,死伤极多,剩余的人冲破围困逃出。
二十七日,敌军攻破湘潭,其中一部分到涟江的易俗河及湘江的上游,掳船数百号,臣派副将塔齐布、都司李辅朝、千总周凤山等人由陆路前往追剿;又派候选知府褚汝航、候补知县夏銮、千总杨载福、文生彭玉麟、邹世琦等营由水路前往追剿。从二十八日至初二日,塔齐布五次获得胜仗,杀死长发敌人四千多人,踏破贼营数座,烧毁木城一座,实在可称之为第一战功。水师方面,褚汝航等烧毁敌船达五百多号,也是近年来所罕见的。这两桩事都已由巡抚另外具折详细禀报了。
臣在初二日自己带领水师五营一千多人、陆勇八百人,前往靖港攻剿敌军驻地。不料,陆勇与敌军交战半个时辰,即行崩溃;水勇见陆勇溃逃,也纷纷上岸逃窜。大大小小的战船,有的被自己放火烧掉,有的被敌人抢去,有的现停泊在省城河面上。水勇竟然逃走一半人,船炮也失去了三分之一。臣惭愧愤恨之极,不但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打败仗,获罪甚重,无颜面对皇上。谨朝着北方九次叩头,恭恭敬敬地向朝廷拜发这道折子,即将于某日殉难。
臣多年读书,私心仰慕古代那些忠愤激烈的人。只是才智浅薄,太不自量,智慧小而所谋求的目标大,力量小而所担负的任务重。前年奉命帮办团防,不能上疏辞谢朝命在家守丧,以带孝出外办公事,这是臣的不孝。去年奉命援救湖北安徽,不自度自己的才干不堪此任,没有上疏辞谢,而是以讨贼为己任,以至于一出兵便坏了事,这是臣的不明。臣受先皇帝的知遇之恩,为官十年,逐渐升到副部长。皇上即位,臣因事建言,常常得蒙褒奖采纳,间有直爽过激的话,亦得到特别容忍,存此感激之心,想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来报答皇恩之万一。没有料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虽有一腔忠愤,却丝毫不能展布。上负皇上重任之意,下负两湖民众企盼解救于水火中的愿望。
臣的父亲,今年六十五岁,自臣奉命办理军务以来,常常以家书勉励臣尽心于王事,不要以身家为挂念。凡贮备粮草、制造军械等事,臣父也亲自经理。现在臣还没有出湖南省,便自取惨败,尤其大大地辜负了臣父望臣尽忠之训责。这几点,都是臣所愧恨的几个方面。
从臣贻误军务这点来说,臣一身之死不足以抵偿对皇上的辜负;从臣的志向未予伸展这点来说,则永远死不瞑目。所有关于臣力竭殉难之事,谨具这道遗折以悲哀之情禀于皇上面前,恳求皇上鉴察。谨奏。
出师未捷身欲死
大臣在临终前口述一番话,向皇上作最后一次汇报,由幕僚记录整理成文,在该大臣去世后托人递呈上去。这样的报告,便叫做遗折,是很常见的一种奏折。但拟好这样的遗折后,其人并没有死,依旧在做原来的事情,且能绝处逢生,走出事业的死境,这种情况却不多见。尤其是这种“遗折”还保存着,让后人看到,更是少而又少。这道遗折便是“少而又少”中的一道,故而十分珍贵,值得欣赏。
这道遗折其实没有拜发,且不是真正的“遗”,故而曾氏死后所刊刻的《曾文正公全集》中没有收。它保存在曾氏老家富厚堂里,一九四九年后,由曾氏的第四代嫡孙曾宝荪、曾约农姐弟辗转带到台湾。姐弟俩不婚不娶,无直系后人可继续保管,故而在他们晚年时,将当年带出的先辈手泽及其他一些重要文献,一并捐给台湾故宫博物院。一九六四年,台湾学生书局将这批材料以《湘乡曾氏文献》为题影印出版。这道遗折及其附片便收在此书中。
曾氏为何要拟这道遗折呢?
在请留胡林翼的奏折中,曾氏说到他将与胡会合一道攻打被太平军占领的岳州城。但没过几天,太平军便主动撤出岳州城。三月初二日,曾氏自率水师来到岳州,在此之前,另有三营湘勇陆军已奉命先到了。这时,胡林翼在湖北通城遭遇太平军,请求湘军援助。曾氏拟在岳州搜寻洞庭湖内的太平军余部,就近打击通城、崇阳一带的太平军。初五日,湘军搜寻部队在洞庭湖遭遇太平军的袭击。初七日,洞庭湖北风大作,水师泊在湖内的战船,漂沉二十四号,互相撞损数十号,上百名水勇掉进湖内淹死。紧接着,援助武汉的先头部队王营在羊楼司遭受太平军的重创。太平军乘胜追击,曾国葆等陆军三营不是对手,也纷纷逃入岳州城。太平军将岳州城团团围住。幸而水师炮船杀开一条血路,将城中人马救出,曾氏兄弟等一行人马乘船,一直从岳州逃到长沙江面上,才把心安定下来。
曾氏一个多月前,在衡州誓师北上,并发布讨伐檄文,宣称“奉天子命”“殄此凶逆”。不料第一次与太平军交手,便惨遭失败,一逃就是几百里。此刻的曾氏,其羞愤之状可想而知,更令他难堪的是长沙城将这支败军拒之于门外。曾氏含恨在船上给皇上拟了一道《岳州战败自请治罪折》。
曾氏急于打胜仗,以洗战败之羞。四月初二日,他亲自率领水勇千人、战船四十号、陆勇八百名,进攻驻扎在北距长沙城八九十里的靖港太平军。谁知交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湘军水陆两军便大败,勇丁纷纷逃窜。曾氏手执利剑,亲手砍杀几个逃勇,都不能制止溃逃的大势。无奈何,他只得狼狈上船逃命。曾氏在船上羞愧万分,既恨自己能力太差,又恨勇丁临阵胆怯。一败再败,看来是没有前途了。他无面目见世人,更害怕面临长沙官场的奚落辱骂,遂跳出船舱自杀。同船的马弁章寿麟赶紧下水将他救起。救起后的曾氏仍未从绝望中走出,自己草拟了这道遗折,又在折后再附一片,然后再次投水,又被护兵救起。就在这时,攻打湘潭的水陆两军大获全胜。曾氏于胜利中看到了希望,重新振作,故而这道遗折连同附片便都没有发出。
按理说,这两件报告记载的是曾氏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他后来完全可以将它毁掉,不让它被子孙看到,尤其是不能为社会所知,但曾氏没有这样做。他也许是有意保存着,让子孙后人知道他创业时的艰难屈辱;也许是觉得既然是历史,便无须作掩藏修改,就让它原模原样地留着。不管他出于何种意图,不毁掉总是对的。其实,历史既是可任意装扮的小女孩,又是凛然不可冒犯的老头子。不过,说到底,它毕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一段往事。如此说来,装扮便只能是一时的欺蒙,真相才是它的永恒存在。所以,笔者赞成这种“不毁”的做法。
附于折后的片,主要说的两件事:一是将《讨粤匪檄》进呈御览,“一以明臣区区之志,一以冀激发士民之心”;二是推荐塔齐布统带湘勇陆军,至于水师,目前尚无统领全局之人,望速简贤员出任此职。
写作简析 于最悲痛之时,仍不失桀骜之气,故文章写得愤而不怨,愧而不悔。
要言妙道 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