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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奈娜好像一颗被扔进湖面的石子，在我们中间激起了一层层的涟漪。
先说她不穿鞋子的事儿。
原先大家还以为第一次见她没穿鞋是一次意外，事实上，全班所有人很快发现，奈娜根本就没有鞋。
她每天光着脚来上学，下了课，就撒开脚丫子在铺满煤渣的跑道上疯跑。我在跑道上摔倒过，尝过煤渣嵌进皮肉是什么滋味。我很好奇，奈娜的脚丫子怎么受得了煤渣的粗粝。
就连在体育课上比赛短跑，她也光着脚丫子。而且，她总是跑得比别人快。她跑步的样子，很像一头小鹿，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在半空里飘动，像一面飘舞的黑旗。
她不爱加入别人的游戏，别人也不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游戏。下了课，别人凑成一堆玩儿，她从不过来凑热闹。因为她并不爱搭理别人，反倒让其他人感觉受到了轻视。
“她像一只骄傲的小母牛！”左咩说。
“她看都不看我们。”玉娥附和道。
“她是个野人，她不穿鞋子！”买喊接着说。
“她是外国人，和我们不一样，”玉甩说道，“她连跳花竿怎么玩儿都不知道。”
我站在凤凰木下听着班级里的几个女孩大声议论着。
不远的地方，奈娜正绕着操场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跑步。她跑步的姿势很顽皮，并不是一本正经地跑，而是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减速，一会儿跨大步，一会儿迈着碎步跑。她时不时地离开跑道，绕到操场边上的矮灌木跟前，低下头，凑近那些植物，嘴里好像自言自语。
“看，她也对着树木说话呢！木瓜第二！”补瓦说着，斜睨了我一眼。
我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瞧我的！”补瓦捋起袖管，对七嘴八舌说话的女孩们宣布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补瓦撒开长腿，朝奈娜飞跑过去。
奈娜仍旧在自己的路径上奔跑，她张开双臂，在空气里有节奏地划动着，像一只小鸟。
补瓦变成一只凶猛的老鹰，从天而降。当补瓦向奈娜冲过去的时候，我顿时明白了补瓦的意图，没来得及思考，我就撒开两腿，以最快速度追上去。我的猜测是，补瓦想从侧面截住奈娜的去路，如果奈娜猝不及防，一定会被他撞得四脚朝天。
补瓦没想到我会在身后撵他。对了，忘了交代，我的个子虽然小，却是班里的短跑能手，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很快就接近了补瓦，并且超过了他。在他打算斜刺里插入奈娜去路的一刹那，我抢先一步挡在了补瓦面前。
一个急刹车！
补瓦没站稳，狠狠撞在我身上。扑通一下，人仰马翻。我却稳稳地站住了。
补瓦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双手拍打着屁股，样子很狼狈。正在这时，奈娜像风一样从我们身边轻轻跑过，一跳一跳地，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还调皮地用手捂住了嘴。
“好你个木瓜！”补瓦揪住我的衣领，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我不作声。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玉甩走上来说。
补瓦比我高出一头，他手一用力，我感觉自己的脚尖离地了。我的视线越过补瓦的肩膀，看见奈娜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有些害怕大个子的补瓦，他会轻而易举地把我摔在煤渣跑道上，用脚踢我。
“揍他！揍他！”其他人也在起哄。
我感到浑身发麻，手脚也动弹不了，听凭补瓦把我像小鸡一样提起来。
“我……”我咽了口唾沫，正想说什么，这时，上课铃响了。
上课铃救了我。
“算你走运！”补瓦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松开了手。
大家只好一哄而散，纷纷跑回教室。
回到教室里，补瓦从前边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朝我挥拳头。我不看补瓦，偷偷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奈娜。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因为出了汗，有几根头发丝湿漉漉地沾在脸颊上。她好像也朝我看了一眼，眼神非常友好。
风波似乎并没有平息。补瓦虽然暂时放过了我，但他们总想对奈娜再做点什么。我知道，他们想把她弄哭。我还知道，补瓦想弄哭奈娜，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想让奈娜注意到他。奈娜太骄傲了。
有一天，不知道是谁弄来一只瘪了气的足球。下了课，一些人不再玩跳花竿，而是乱哄哄地在操场上踢起了足球。
这样的足球赛可没有什么规则，连球门在哪儿都不知道。一群人，在操场上没头苍蝇似的追着球乱跑一气。我也加入了，很快就跑在最前面。他们跑不过我。球时不时地就到了我的脚底下，我一踢，它就滚得远远的。然后我们又像一群蜜蜂似的追过去。
这是男孩的游戏，女孩一律不带。
左咩、玉娥、玉甩她们在旁边傻乎乎地尖叫，操场上热气腾腾。我在跑动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了奈娜。她安静地站在围墙边的一棵榕树下，远离玉甩她们。但我肯定，她也在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一分神，脚步就慢了。补瓦撞了我一下，超过我，抢到了球。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狠狠一脚，那球就朝奈娜站立的方向飞了过去。那球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不偏不倚，打中了奈娜的胸口。奈娜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跌坐在地上，用双手蒙住脸。
我们停止了踢球，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奈娜。
奈娜一直蒙着脸，我以为她哭了。
补瓦似笑非笑。
“她要哭了。”玉甩轻轻地说。
所有的人都等着奈娜哭泣。我隐约感觉到，补瓦刚才是故意的。
奈娜在原地坐着，脸被手蒙住了，我们看不见她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屈腿站了起来，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像是在抚慰自己。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但脸上并没有眼泪。说不定，她把流出来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她一定很痛。我想。
“补瓦，你要向奈娜道歉！”我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很响。
补瓦吃惊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气和他说过话。其他人也很吃惊。
“活得不耐烦了吗？小子！我上回还没收拾完你！”补瓦朝我瞪眼睛。
“你要向奈娜道歉！”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补瓦这样说话。
补瓦没有理睬我。其他人也没有支持我。他们看奈娜没有大碍，也就散开了。补瓦经过我面前时，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心虚，这次他没有教训我。奈娜也从我面前慢慢地走过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
“谢谢你。”奈娜说。
我正陷在深深的挫败感中，一时不知怎样回应她。
这是奈娜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其实，从见到奈娜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