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奈娜出现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和亲爱的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说,我的爸爸和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我出生后不久,他们就一起飞走了。每到夜晚,我就独自一个人坐在竹楼的外廊上对着天上的星星说话。我把爸爸的星星叫作“狮子”,它是夜空里最亮的一颗。我把妈妈的星星叫作“仙女”,它紧紧挨着“狮子”,看上去比“狮子”稍微小一些、暗一些。当我仰望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对我眨眼睛;我在心里对它们说话的时候,我也听到它们在对我说话。我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又相互看了很久很久。后来,我困了,奶奶催我去睡觉。当我走回卧室的时候,一回头,还能看见它们在依依不舍地望着我。
不过,如果是下雨或者起雾的夜里,我就见不到它们了。但我能听到它们。漆黑的夜里,站在外廊上,雾和雨飘过来,能听见院子里的芭蕉叶快活地唱歌。很轻很轻的歌声,比奶奶纺织的丝线还要轻柔。那声音,嘤嘤的,像微风轻抚树梢,像露珠滴落蕉叶,像小鸟掠过清波。我想,那一定是爸爸和妈妈在唱歌给我听。
我叫岩糯,这是我的乳名。奶奶说,将来我当了爸爸,还会有新名字。不过,我不要什么新名字,我喜欢叫“岩糯”,因为这是我的爸爸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可是他们不叫我“岩糯”,他们叫我“木瓜”。我说的“他们”,是补瓦和小罕他们,是我们班里所有的人。如果他们不高兴了,连“木瓜”都懒得叫,干脆叫我“傻瓜”。
“岩糯,你说说看,假如奶奶今年七十二岁,孙子今年十二岁,奶奶的岁数是孙子的几倍?”算术课上,长辫子的玉香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
玉香老师叫我的时候,我正盯着课桌上的木头纹理发呆。我把那些弯曲起伏的纹理想象成群山,我趴在桌面上,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爬山”。
我一发呆,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你说说看,假如奶奶今年七十二岁,孙子今年十二岁,奶奶的岁数是孙子的几倍?”玉香老师重复了一遍。
“不对,我奶奶今年六十一岁,我九岁。”我站起来说。
我的话音没落,补瓦带头笑起来。他用手指着我,笑得东倒西歪。
玉香老师耐住性子,跟我解释:“我知道你九岁。可是我现在说的是数学题。”
“哦。”我如梦初醒。也许是太紧张了,我再怎么用劲儿想,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我在想这道算术题的时候不经意地抬起头,眼睛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裂缝左一道右一道,布满了各种形状、大大小小的斑点。那些斑点有的像大象,有的像孔雀,有的像凤尾竹……真有趣!
“想好了吗?”玉香老师催促道,她的声音里有几分不耐烦。
坐在我身后的小罕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我知道,我知道!”
小罕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
我坐下来。小罕说的答案我没有听见,继续抬头望着那些斑点出神。
“你在看什么!”玉香老师埋怨我。
“那些斑点……”我说。
很多人开始哧哧地笑。“木瓜!”“木瓜!”他们低声叫着我的绰号。当他们想取笑我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但我不生气。
下课了,所有的人都拥到操场上去玩儿。
补瓦和小罕他们玩儿起了跳花竿。没有竹竿,他们就用小树林里捡来的长树枝代替。由两个人分别握住“花竿”的两端,蹲下身子有节奏地移动长树枝。两根长树枝一会儿并拢,一会儿分开,让人眼花缭乱。那个跳的人按照握竿人的节奏,在“花竿”中跳进跳出,要是触碰上“花竿”就算输。这游戏挺好玩的。但补瓦他们不喜欢带我玩,因为我是“木瓜”,我总是输。
我在边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跑开了。
操场边的凤凰木伸展着宽大细碎的叶子,开出满树火红的花。两只蝴蝶,一高一低,绕着它飞,飞着飞着,就栖在了花蕊上。我凑近了看,近到可以看清它们摆动的触须上的绒毛,看清它们针尖大的眼睛。它们并不躲避我,好像在故意让我欣赏。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着,扇动着,忽然,我好像听见了它们在和我说话。于是,我也对它们说话。
“你们从哪儿来?”
“飞来的路上遇见什么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你们躲在哪里避雨了?”
不知什么时候,补瓦停止了游戏,悄悄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用手里的长树枝撩起我的后衣襟,刺啦一声,把我的衣服扯破了。可他仍旧理直气壮,转过身,冲着小罕他们大声说:“看!木瓜又在一个人说话了,对着凤凰木说话!”
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他们为什么要笑话我呢?补瓦他们不懂我。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他们那么不一样。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鸟,一片叶子,一座山,一栋竹楼,一只竹碗,哪怕是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半空中吹过的微风,我都可以和它们说话。我觉得它们听得懂我的话,我也听得懂它们无声的语言。
是的,我可以和任何一样东西说话。
有一次,我和奶奶坐在外廊上喝茶,突然,有一条金色的很细很细的小蛇从草丛里游进来,游到了水缸后面,后来,又游到了一块大木头后面。我和奶奶都看见了它,但我们都不怕它,它也不怕我们。它瞪着很大很大的眼睛,张开嘴巴,对着我们打哈欠。我也对它做鬼脸。
我好像听见它在说:“喂,你们好啊!”
我回答说:“你好!要不要尝一口我们的茶?”
小蛇没有过来喝茶,而是游到了一根细细的藤蔓上,整个身体盘绕在上面,那藤蔓随着它的身体左右摇摆,像是在问候我们。
可补瓦他们把我当作“木瓜”,因为我总是做这些在他们看来呆头呆脑的傻事儿。
只有亲爱的奶奶从来不笑话我。是她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也是她告诉我,风的飘舞、雨的降落、花的盛开,都是为了滋养我们的心和眼睛。我是那么那么喜欢看得见星星的夜晚,奶奶常常和我一起坐在外廊上数星星。当我异想天开,自言自语,或者对着一棵树、一只昆虫说话的时候,奶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她一点都不烦我,更不会笑话我。
我问奶奶:“为什么你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变成星星飞到天上去呢?”
“因为舍不得你呀。”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她在缝补我被补瓦弄坏的衣裳。
“如果你去了,我也会去的。”我说。
“待在这个世界上多好。你的爸爸妈妈待够了,但奶奶还没待够,我要你一直陪着我待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再说话。抬头望着天上的“狮子”和“仙女”,它们在对我眨眼睛,好像是在附和奶奶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