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的同学宇航也在等,偷偷地等。我也在偷偷地等。他跟我遭遇的心情一样——没有能力去寻找到流浪狗尼克,只能等。
尼克在我们如梦的生活里,已经化成了一粒尘土,游荡在空气中,让我们感到它无处不在。
在我十岁的人生历程里,我喜欢过很多的东西,它们都能用钱买到。但是,尼克买不到。买不到的东西,就会在心里变成迷恋。
那几天,我们班上又进行了一次小考。我的成绩变化不大,还是排在全班的中下游水平,不像别的同学,像红鲤鱼一样经常在水面上跳跃,就是大人们常挂在嘴边上说的——鲤鱼跳龙门,让人能看见他们,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关注。我就是一只海龟,只在水面下潜游,露不出头来。
也是那几天,家中的生活出现了诡异的气氛。我像是在明处移动的靶子,被暗中监视我的爸爸和妈妈瞄着,稍一出格,他们就鸣枪警告。很多跟我一样的孩子都不明白一点:我们为什么总像是家庭中的犯人?上小学时,妈妈是监狱长;到了中学,妈妈有点儿管不了男孩子了,爸爸就成为监狱长。我们好可怜啊!
我看出来了,我们家正孕育着一个怪胎。有一天它会跳出来,大叫着:“开始吧!开始吧!别藏着,别躲着,别憋着……”
我知道这个怪胎在宣布一场家庭现代战争在某一日将正式开战。
我想先抽空说说自己的爸爸。他没上过大学,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也没上过大学。爷爷没上大学,那是因为他不具备上大学的条件,他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精力读书考大学?所以,爷爷逼着爸爸考大学。爷爷把自己的大学梦织成了一件华丽的衣裳,套在爸爸身上,又织成一顶帽子,扣在爸爸头上,让爸爸觉得,如果不满足爷爷,考不上大学,他就会变成一个光腚,一个什么都不会拥有的可怜男人。
但是,我爸爸在小学初中高中的学习生活中,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拼命脱掉爷爷套在他身上的那件华丽的大学外衣和晃瞎别人眼睛的大学帽子。
爸爸很轻松就脱掉了大学外衣,或者是根本就没穿上。他不想做那些无聊的题,也不想看那些无聊的书,他把阿拉伯数字和汉字,都当作那些岁月无法饶恕的蚊子和苍蝇。到最后,爸爸什么也不想学了,他在心里祈祷,自己上的那所中学,最好来个六级到八级地震。他的固执决定,为他赢得不上大学的胜利。
爸爸将爷爷无数次地气病在床上。爷爷去世前留给爸爸最经典的一句话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儿子!”
这成为了爷爷的遗言。
过了很久,爸爸还纠结在爷爷临终的遗言中。“我爸说我不是他儿子,他有多恨我啊!”爸爸用愧疚的口气对妈妈说。
“你没上大学,就不是你爸的儿子。”
“我爸也没上大学啊?”
“就是因为他没上成大学,才希望你能念一所大学!”
妈妈的话把爸爸噎住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爸爸憋红了脸,半天才缓过劲来,终于把眼睛锁定在我脸上了。
我说:“妈妈说你,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我当然要看你了!你要给我好好学,上一所好初中,再上一所好高中,才能上一所好大学,选一个好专业,毕业了,做一个优秀的男人!”爸爸在教育我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气短和羞愧。
我的妈呀,我看出来了,爸爸给我同时套上了两件华丽的衣服,一件是爸爸给我的,另一件是他代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给我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爸爸虽然没准备上大学,真的没上过大学,但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让一家人的生活还不错。
他在我半岁还吃奶的时候,决定从原来的公司离职,自己成立一家叫“万家亮”的装修公司。起因很简单,爸爸天天听同事说自己的孩子每天喝外国奶粉,把外国奶粉排成队,挑选最好的给孩子喝。比如澳洲和新西兰的婴儿奶粉,比如德国和法国的婴儿奶粉。爸爸听得眼睛直冒蓝光。因为当时妈妈奶水不够,我一直补充的是国产奶粉。那时,中国很大的一家牛奶公司出了问题,牵出了人们对国产牛奶的失望和恐惧。国产奶粉名声很臭,背负着很多罪名,让亿万婴儿的父母毅然抛弃了国货,而选择了外国货。
国外奶粉贵。爸爸和妈妈经过精打细算之后,沮丧地放弃了购买外国婴儿奶粉。后来,爸爸还遗憾地说起过这件事情,说如果当时让我吃了外国奶粉,我的智力会再提高两成。“哺乳期的营养多重要啊!”爸爸和妈妈一起感叹。
但是,爸爸真的非常努力。三年后,他的万家亮装修公司有了业界很好的口碑。公司也做大了很多。不久,妈妈也辞掉了公职,在万家亮公司做了财务。
再后来,家里不缺钱了。但是,只缺一个大学生。
在爸爸妈妈眼中,我像一注隐藏的、变化无穷的彩票号码,悬在我们家未来生活的路途上空,爸爸和妈妈再忙,也要频频抬头向它致意。它就是两个字——大学,或者是四个字——名牌大学,还有研究生、博士、博士后。它们真的成了爸爸和妈妈头顶上的彩票,一时半会儿落不到地上。
那天,妈妈背着我,又跟我的班主任陆菁老师通电话。妈妈跟我的班主任老师是热线电话,主题是我,焦点是我的学习成绩和学习状态。从我刚刚放学回家后,妈妈审问我的态度上,就能判断出她们之间刚刚通了电话。
“你最近不努力……”妈妈接过我的包,把拖鞋踢到我脚下。她的口气,明显让你感到她已经掌握了大量事实,散发出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
我不回应。我挨揍多了之后,知道“法官”审理案情时,她的情绪碰不得惹不了。万一我的抗辩给她的心情火上浇油,会加快加重我的皮肉之苦。我如果扮演一个十足可怜的听话角色,兴许能逃脱挨骂挨揍的噩梦。
“陆老师说,你这次模拟考试,从三十六名,掉到三十九名了……”妈妈要动手揍人的情绪已经启动了,“一次就掉三名,全班总共四十八人,还能掉几次?再掉就打狼了……”
我记得陆菁老师跟我妈妈说过:“有时候,对一个爱动的男孩子,踢疼他的屁股,未必不是好事!”
这个世界上,我不爱听陆菁老师的话,但妈妈爱听!实质上,向我屁股发布攻击指令的是班主任陆老师,执行者是我的妈妈。
我该马上做出合理解释,做最后的避免挨揍的努力:“妈,从三十六名掉到三十九名,分数只比上次少了两分……”
妈妈冷笑一声:“全班一共四十八名学生,你再掉下去,掉到哪里去了?你自己说说看,我还会要你吗?”
我自己把手伸到屁股上,揉一揉,捏一捏,做一下按摩。其实是给它做一个挨揍前的预热。
“我跟你说话,你一直在摸自己的屁股做什么?它已经开始发痒了吗?”
我苦笑一下:“它刚才睡着了,我叫醒它,免得挨揍时吓坏它……”
妈妈突然笑起来:“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意思了……”她的笑一时收不住,把身体背向我,假装整理门边上挂衣钩上的衣服。妈妈肯定觉得,此时笑起来,有点儿不合适宜。但是,她的肩膀在抖,好像笑得挺厉害。
这有什么好笑的?妈妈怎么会把我的心酸当幽默了?不过,她一笑,让我觉得自己胜利地逃过一劫。
但是,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无情赶走了色彩浓烈的秋天,妈妈的脸,朝我转过来时,脸上的颜色已经暗下来:“小小,现在还是说你的模拟考试成绩吧……”
我必须穿着秋天的衣装,面对初冬的霜降。
“你的努力根本就不够!你是精力没用在学习上,你承认吗?”
我后退一步,想离妈妈远一点儿,远一点儿才安全。我的背,却被坚硬的实木餐桌顶住了。它不让我后退。我只能挺着,等待着。
“你一直在想着那只流浪狗!叫什么?一个外国名字的狗?”
“尼克!”我脱口而出。
“看看,看看!记得多熟!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一只烂狗的名字!你的语文课文才六百字,怎么三天都背不下来?你怎么把根写成棍,把廷写成延?你的眼睛里除了狗毛,还能看见什么?你什么时候做梦时都在写作业,你就有出息了!……”
妈妈的脸离我的脸越逼越近。
我的背靠着坚硬的餐桌,身体尽最大的努力朝后仰,把身体拉成了一个弯弓。我想让自己的脸离妈妈愤怒的脸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我弯不动了,已经弯到了极限。我干脆一转身,把屁股完整地展现在妈妈面前。
我活到今天,应该抽空感谢下自己多肉的屁股,是它陪伴我熬过苦痛的童年。现在,我心里不停地祈祷,妈妈别再用无聊的语言折磨我的耳朵,快点儿动手,让我的屁股度过短暂的皮肉之苦。
“把你的屁股露给我干什么?我现在懒得动手打你,你都三年级了,打你屁股,我的手都疼!”
我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回身问妈妈:“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妈妈闻声,脸上出现了怪异的表情,像是烧着一锅滚沸的水,被我的一盆冰水浇进去,怒放的花一样的气泡瞬间熄灭了。
我看见妈妈把两只手揉面一样相互搓着,不知道是展开放松,还是握成拳头。那一刻,我觉得妈妈的两只手犹豫着,变得无家可归。
“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
那些日子,我的眼睛盯着妈妈发痒的手,心里却在等待着有关尼克的消息。家里,像是上演着一部没有集数的看不到头的老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