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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故事 ]

拥抱

你时不时地因为自己而气恼:你仿佛长出了一千根触角,感受着外界微小的细枝末节,你轻易地感受到痛,也轻易地尝到甜蜜。你为自己有些张皇有些寂寞的心灵寻找着家园,而能让你感到安全和满足的,不是别的,正是“爱”的房子。

在你未来的人生中,大概没有一个阶段像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样需要爱、渴求爱,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皮肤,你身体和心灵的每一寸,都在呼唤爱。

爱是成长中的必需品。它不能仅仅深藏于心,它需要用语言表达,用眼神传递,更需要用身体的抚触来安慰。

遗憾的是,爱是一种能力,并非人人拥有。有的人,从未被爱,因此不懂如何爱人,即便做了父母。他们是可怜的,自身缺爱,并且丧失了付出爱的能力。

那是一种类似沐浴的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激荡起来,温暖来自身体外部,也来自心的深处。慢慢地,夜的歌声划过树叶的末梢,潮水一般地涌进窗棂,那是一只柔滑的、携带着母亲气息的手,陈丹晨伸出手去将它紧紧握住……

陈丹晨在看电视,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几眼电视。她的手上握着遥控器,警惕着门的响动,一旦门外响起脚步声,就啪嗒一下把电视关掉,然后如脱兔一样跳离沙发回到书桌边去。她已经精于此道,并且屡试不爽。

电视里正播一部老得不能再老的日本连续剧《血疑》。陈丹晨爱看山口百惠的片子,尤其是这部《血疑》,她流连于充盈其中的缱绻的情绪,那是一张细密而黏稠的情感的网,仿佛远离生活,和心灵却是那么迫近。

幸子将脸深深地埋在爸爸的胸口……爸爸的手轻轻地却有力地摩挲着女儿的后背,爸爸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姑姑,姑姑泪流满面地将幸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遍深情而绝望地叫着幸子的名字……姑姑的声音像在风中颤抖的光滑柔腻的绸缎……东京萧瑟的冬天,被这浓郁又炽热的情感融化了……

陈丹晨蜷在沙发的一角,眼睛里蒙了一层薄雾,心底隐约泛起异样的渴望。她怔怔地望着屏幕,仿佛自己的身体和幸子融合在了一起,她就是幸子,她的心灵和肌肤感受着亲人的怜惜和拥抱……啊,拥抱,陈丹晨努力地在记忆里寻找那似乎熟悉却早已陌生的感觉,它们如同深秋的落叶从记忆的树上飘零了,悄悄地化作了泥土……

还是在她2岁的时候吧,爸爸和妈妈带她去和平公园玩,他们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她眼看就要够着妈妈的衣襟了,妈妈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妈妈按着胸口喘气,对她说:“你好可爱啊!”2岁的陈丹晨的脸紧紧挨着妈妈的身体,听着妈妈急促的心跳。那个身体是多么地温暖和柔软啊,它像羽绒被一样裹着她,让她觉得安心和快乐……

这是陈丹晨2岁时的记忆,现在,她是14岁的少女了,那些记忆随同时间一起飘逝。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有时候,这样的独立是一种情感上的孤独,爸爸和妈妈在生活上最大限度地满足她,在学业上对她寄予厚望,可是陈丹晨却看见一道鸿沟横亘在自己和父母之间。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那种隔膜和疏离的感觉却无孔不入,它们如同游离的空气无所不在。

爸爸的脚步灰鸟一样沉重地落下,门真的响了。陈丹晨惊厥一般地跳起,回到摊开的书本前面,来不及擦去眼角的一小滴泪。她回头望着爸爸将脱下的外衣挂在衣帽架上,爸爸的表情有些模糊和僵硬,陈丹晨隐隐感觉爸爸带进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有早晨的寒气的味道,它和刚才黏稠温馨的氛围混合在一起,房间里的气氛怪怪的。

“陈丹晨,你妈妈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我们两个将就着吃点。”爸爸说,他们习惯于叫陈丹晨的大名,就像外人一样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叫。陈丹晨没有小名和昵称。陈丹晨不太喜欢爸爸,爸爸对她可能也一样,她想。陈丹晨10岁那年,爸爸才从外地调回来,陈丹晨10岁以前对爸爸的记忆淡如烟岚。爸爸调回来的第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陈丹晨隔着桌子望着对面的爸爸,觉得爸爸和自己隔得很远,中间的桌子像山一样阻断了他们本该亲密无罅的父女之情。那时,陈丹晨的心里就升起了那种凉丝丝的感觉。

吃晚饭的时候,陈丹晨和爸爸都无话。这种气氛让人尴尬和不适,因为安静,咀嚼的声音就显得特别难以忍受。陈丹晨咽下最后一口饭,对爸爸说:“我吃完了。”爸爸在喝汤,没有看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陈丹晨却忽然感觉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击中了。爸爸也许真的不爱她,她想。

妈妈回来的时候,陈丹晨正在灯下读外语。妈妈在睡觉前给陈丹晨端来一杯牛奶,牛奶冒着热气,散发出好闻的奶腥味。

“你爸爸说你胃口不好,你想吃点什么?”妈妈问。

陈丹晨不作声,今天的情绪似乎特别低落,是《血疑》给闹的?妈妈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就掩上门出去了。陈丹晨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多么希望妈妈能把手抚在她的肩上,或者将她的脑袋抱在怀里,像亲吻小孩子那样亲吻她,她早已忘了妈妈的亲吻是什么滋味了。

就在妈妈关上门的一刹那,陈丹晨的眼泪汹涌而出……

陈丹晨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嘴角还挂着一抹高露洁牙膏的白沫。

妈妈在替她叠床,淡淡的金色的晨光穿窗而过,拥抱她的被褥和妈妈的身子。妈妈拍打着被子,习惯性地将手伸到松软的枕头下面,却蓦地停住。陈丹晨脸色大变,疾步走上去想阻止妈妈的动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呆呆地看着妈妈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张白色的卡纸,举在早晨的阳光里好奇地端详。

那是一帧人物肖像,陈丹晨的炭笔画。

“这是谁?好像是木溪老师……”妈妈说。

“还给我!”陈丹晨有些愤怒地把肖像从妈妈手里夺回来,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犹如赤裸着身子示众的耻辱,她相信敏感的妈妈此刻一定会明白一切。陈丹晨的肖像画惟妙惟肖,妈妈又是见过木溪老师的,她只是费解女儿怎么会精心画了这个女老师的肖像,并且严严实实地藏在了枕头底下!

陈丹晨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将那张卡纸藏在身后。

妈妈狐疑地望着她,女儿近来的举动越来越捉摸不透。她也意识到了女儿似乎隐隐地抗拒着他们,一种陌生感幽灵似的游荡在他们和女儿中间。只是陈丹晨拒绝交谈,这种拒绝无须语言,她可以用肢体和目光来传达她对父母的不满。比如,在饭桌上,陈丹晨每每一语不发,至多问一句答一句,要是心里不赞同父母的话,便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时候,陈丹晨已经把木溪老师的画像扔进了废纸篓,她以此向妈妈证明:那只是一张没有价值和意义的画而已。

但事实绝不是这样!陈丹晨心里清清楚楚。

陈丹晨骑上自行车,车轮在刚下过雨的柏油路上碾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早晨的空气里散发着夜晚残留的露水的气味,像薄荷糖那样沁人心脾。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生超过了她,又故意回过头来朝她吹口哨。

陈丹晨没有搭理他们,她还想着那张木溪老师的画像。她有些后悔。有时,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成了别别扭扭的两个人,老是和自己过不去。那张画像,是她花了两个晚上打了几十张草稿才画出来的。她要捕捉住木溪老师的神韵,那种柔和的目光、天然的母性的光环。木溪老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磁力,她能让你感到安全和包容的爱。而这些,是饥渴的陈丹晨的甘霖。她偷偷地把木溪老师的画像放在床头,就像许多男孩和女孩迷恋偶像歌星,张挂他们的海报一样。不同的是,陈丹晨游移而害羞地做着这些,我是不是有些异常啊?她想。

陈丹晨不知道别的女生有没有像她这样喜欢一个女老师,这样的喜欢带着恋慕,有些朦胧,而且充满诗意。

陈丹晨知道木溪老师喜欢自己。

木溪老师是他们初一(1)班的语文老师,40开外的年纪,微鬈的短发,她的嘴唇是月牙形的,看住你的时候,她常常是微笑的。她用充满激情的声音讲课,她的声音像阳光下清澈的湖水泛着粼光。

陈丹晨第一眼见到木溪老师,就喜欢上她了。那天下午本是阴暗的,窗外落下细细的雨点。陈丹晨正和另两个同学留在教室里出黑板报,这是开学第一天,他们还没见过所有的任课老师。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耀眼的光线从室外豁然而入,一位中年女教师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质地柔软的衬衣,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蕴含着一种魅力,它使见到她的孩子都能体验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情,并且身不由己地去接纳她。

她用欣赏的目光望着他们写的黑板报,然后,用带着音乐节奏的声音说:“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陈丹晨惊喜地看着这位气质优雅的女老师,心里有一些熟稔的东西悄然泛起。木溪老师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男生久儿圆圆的脑袋,她的线条柔和的手落在久儿毛茸茸的头发上,像母亲的手一样轻轻一按。陈丹晨的心头顿时掠过异样的悸动,这是她久违的感觉。她甚至想象不出经这样一只温润的手抚摩会产生怎样舒畅和感动的体验!自从她长成一个大女孩,妈妈就不再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这是真的。

对木溪老师莫名的喜欢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木溪老师呢,她上课的时候总是喜欢提问陈丹晨,总是用目光鼓励她;她用惊叹的语气鼓励陈丹晨的每一次进步,她在课堂上高声朗读陈丹晨的作文,她甚至把陈丹晨写的班会串联词讨去,仔细地推敲,然后告诉陈丹晨:“这样的串联词连高中生也写不出。”陈丹晨受宠若惊地望着木溪老师,突然觉得赞赏原来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它像催化剂一样激发人的潜能,使你迸发出耀眼的火花来。

陈丹晨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对木溪老师的喜欢,从不告诉别人她曾经那样欣赏地看着木溪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她抱着备课本像年轻人一样奔跑着来上课。木溪老师跑步的姿态自然而优美,有风吹来,拂动着她的头发和衣襟;陈丹晨也从不告诉别人,她常常梦想着和木溪老师意外地在楼道上相遇,听木溪老师亲热地叫她的名字,陈丹晨的心里会有些着慌,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些,是陈丹晨的秘密,尤其不能让父母知道的秘密。

现在,那张木溪老师的画像将同其他废纸一起扔到垃圾堆里,经受风吹雨淋,和那些腥臭肮脏的东西一同烂掉。想到这个,陈丹晨就感到刺心的疼痛,这是她为自尊心付出的代价。

这个下午,陈丹晨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傍晚的校园透着寂寞的凄凉,在没有人的时候,连楼道都变得阴森神秘。从那个砌成梅花形的窗口,能清楚地看见砖红色的音乐教室。走到底楼的时候,陈丹晨看见音乐教室的门敞开着,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钢琴声舒缓地流泻着,那曲子弹得并不经意,混合着澄澈的水声,仿佛一个浣纱的少女,傍溪而立,薄如蝉翼的轻纱和少女的黑发一起随风飘起……

弹琴的竟是木溪老师!她微微仰着头,她的脸被金黄色的暮光映照着,现出迷醉的神情。她的身体摇晃着,摇晃着,波浪般地起伏,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鱼儿似的游动……陈丹晨怔在门口,被眼前的场景和扑面而来的音乐击倒。陈丹晨悄悄地躲到门边,生怕木溪老师发现她。她在温暖的琴声中忽然生出一个欲望,心底里有一只手轻轻地牵引她,像婴儿那样,多么希望有一天,木溪老师能用那双柔软的手搂抱她,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陈丹晨被自己的欲望吓了一跳。

这真是一段被古怪的情感和向往填满的日子。陈丹晨对木溪老师亲近的愿望越是强烈,她对父母的抵触表现得越是明显。

妈妈没有再提那张画像的事,仿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妈妈开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陈丹晨,陈丹晨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打战。每每妈妈这样看她,陈丹晨就私下里嘀咕:“我又没有早恋,有什么可担心的。”在她周围,一些孩子开始有了一些恍惚的心绪,甚至明明白白地说一些爱情电影里肉麻的“台词”。陈丹晨不,她在情感上似乎有些“滞后”,再说,她有她的木溪老师。但陈丹晨绝不愿意表露这一切,她偏执地觉得表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包括对别人的喜欢;尤其在父母面前,陈丹晨保持着有点可笑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和沉着。陈丹晨拼命地掩饰着内心世界,一任它风起云涌,却努力追求外表的平静。

这正是成长中的陈丹晨。

在夏天开始的时候,陈丹晨酝酿着悄悄跟踪木溪老师,她实在遏止不住亲近木溪老师的欲望。

她隐约知道木溪老师住在静安寺一带。放了学,她偷偷地等在校门口,见木溪老师的白色自行车一晃而过,才慢悠悠地骑上车追上去。

路上行人如织,木溪老师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她的乳白色的裙衫如轻微摇曳的水中芙蓉,淡雅而清冽。陈丹晨骑在离木溪老师数十米远的地方,心里忐忑着,又抑制不住兴奋和好奇。

一路骑着,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的阴影,木溪老师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安静的弄堂。那是一排有些年头的法式公寓,灰白色的外墙斑驳着,裸露出年代久远的红砖。楼底下有一个花圃,似乎很久没有人侍弄了,倒伏着的花草稀稀拉拉,透着苍凉和衰败。这一切,在陈丹晨的眼里却传达着一种特别的美感和诗情。

木溪老师打开一扇铁门,推了自行车进去,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她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尾巴”。

陈丹晨扶着车,站在那栋房子的门口,久久地仰望二楼的那个蓬勃着杜鹃花的窗台,那是木溪老师的家,那扇紧闭的窗子关住了陈丹晨充满想象和期盼的梦。

从那以后的许多天里,放学的时候,陈丹晨都会绕道经过木溪老师的家,在那扇窗子下驻足、观望,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获得满足和安慰。

陈丹晨很快获得了走进这栋房子的机会。

星期六的下午,木溪老师意外地邀请朗诵组的成员去她家里做客。朗诵组有十个同学,陈丹晨是组长,每个星期,他们在木溪老师的指导下读一些经典的诗歌和话剧片段。木溪老师有演员的天赋,她读舒婷的诗能催下你的泪来。

这个下午,陈丹晨终于坐在了木溪老师宽敞的房子里。她仔细打量这间有落地窗的房间,心里激动着。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雅致的红木茶几,几上的蓝色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束纯白的香水百合。壁炉边上立着一架漆黑的钢琴,琴上的相架里,年轻时的木溪老师头靠着她高大的丈夫微笑着。

大家兴奋地问这问那,陈丹晨却很少说话,她沉浸在梦幻般的氛围里,像做梦一样。木溪老师一直注视着陈丹晨,她弹完《致爱丽丝》的曲子,从琴凳上回转身来。

“怎么不说话啊?陈丹晨。”木溪老师说。

陈丹晨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努力掩饰着自己,生怕木溪老师窥见她心底的秘密。

“念一首诗吧,陈丹晨,今天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木溪老师笑望着她。

陈丹晨翻开一本薄薄的诗集,朗声念道:

我不懂那是什么

它像一场躁动的夏雨

豁然闯入我的生命

那样潮暖那样动荡

如果不是午后的惊雷提醒

我几乎忘了

我已立在了人生的站台

手握着十点的车票

却不知道停靠的前站

和夏天有一场约会

那远在生命初始就订下的盟约

难道这意味着

我即将步入阴雨的季节

和是非的人间?

就像一项成人仪式

青春的竹笛奏起

心灵的颤音

和身体拔节的微响

风筝飞出了窗口

谁又在岁月那头召唤?

…………

陈丹晨轻轻叹了口气,读到这里停住,她感到一股潮暖的东西哽在喉头,欲吐不能。

“念下去。”木溪老师鼓励她。

陈丹晨却怎么也发不了声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自己被一种温馨黏稠的情绪攫住,空气里还缭绕着木溪老师弹奏的琴音,而木溪老师那么近地坐在她的对面。她不时关切地捋一下陈丹晨掉下的刘海。木溪老师的手指轻触着她的额头,她能微微感受到木溪老师的体温和手的柔软。这种若有若无的接触竟令陈丹晨抑制不住地想哭。

离开的时候,木溪老师送他们下楼。走到最后一层,木溪老师轻轻地对走在后面的陈丹晨说:“欢迎你再来。”那句平常的话在陈丹晨心底掠过异样的感动。这是她需要的东西。她在下楼的那一刻想,为了木溪老师,她要努力让自己出色和与众不同。

陈丹晨贼一样地蹩进了木溪老师家的楼道,她的手里举着一小束水红色的康乃馨,那束花刚够插在门把上。陈丹晨觉得她必须这么做,而且得赶在木溪老师回家之前。

这是陈丹晨最最幸福的一天。你怎么都不会想到,木溪老师能在学校的教工运动会上夺得长跑赛的冠军。陈丹晨趴在栏杆外面,声嘶力竭地替木溪老师加油。她不知道木溪老师有没有在喧腾中看见她,她并不希望木溪老师看见她。木溪老师穿了一身雪白的运动衣,她奔跑的姿势比年轻人还要轻盈和舒展。当她跑过来的时候,陈丹晨就伸长手臂向空中挥舞,陈丹晨的手臂如淡色的嫩藕。她想,一定没有哪个孩子会像她这样兴奋,木溪老师,那是她的偶像呀!

陈丹晨飞一样地骑出了校门,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她要送一束花给木溪老师,还要写上祝贺的话,她做这一切只能悄悄地,她只想悄悄地表达对一个人深刻的喜欢和关注。

现在,她将那束康乃馨插在了木溪老师的门把上。门把是铜制的,被摸得光可鉴人,在花的映衬下,竟有了几分新鲜的生气。楼道安静着,陈丹晨的心却一阵狂跳。她想象着,木溪老师回到家,见到这束含露的花的时候,一定会舒畅地笑起来,然后疑惑地将它取下来,摸出钥匙开门,一边猜测:是谁送的呢?那束花会被小心地插在素朴的陶瓷花瓶里,每天每天地对着木溪老师微笑……这是陈丹晨希望看到的。

此后,类似的游戏陈丹晨怀着忐忑和认真的心情又玩了好多次。陈丹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非常愿意用全部的感情,来爱一个值得尊敬和喜欢的人,她的身体被掏空了一样,心却满满的,她的思想仿佛生长在繁花似锦的地方,永远不会失掉对花的幻想,并因为这种幻想而倍感充实。

这天早晨,陈丹晨像往常一样走到校门口,见木溪老师在不远的地方迎面站着。她穿着藏青色套装,脸上是模糊而期待的表情。陈丹晨本能地感到一种虚脱,这是秘密即将被拆穿前的恐惧,她迟疑着脚步,脸上前所未有地灼烧起来。木溪老师却快步走过来将她一把揽住。

木溪老师亲热地勾住陈丹晨的脖子。陈丹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立刻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让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木溪老师紧紧地揽着她,陈丹晨嗅到了一股暖暖的混合着洗发香波的成年女性的气息,那股气息让她感动得想哭。

“是你送的花吗?那真是一些好看的花啊。”木溪老师柔声说。陈丹晨无从知道她是如何知晓了谜底,只是在心底惊叹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啊。

“怎么啦?”木溪老师摇摇陈丹晨的肩,像哄小孩一样。

陈丹晨不置可否,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那一刻,她真想拔腿逃去。没有人愿意把自己隐秘的心情曝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便那是一种明朗的心情,是对一个人深刻的喜欢,一旦被人窥见了,秘密便似乎成了羞辱。在陈丹晨的这个年龄,她一边千方百计地守住心中的秘密,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想把它表达出来,结果把自己折磨得矛盾又痛苦。

可是,陈丹晨实在无法抑制胸中满溢的激情,这样的激情是给年长于自己的人的。因为有了这样的激情,陈丹晨做任何事情都觉得精神振奋。她会感到自己羽化成蝶,在一片明媚的光影里翩翩起舞,她顺着流动的温暖的气息攀缘而上,努力去接近光明。陈丹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却知道无论在哪个方向,都有木溪老师清澄的微笑在等着她。

然而,这种期盼最终却是要失去的。

接近期末的一天,陈丹晨路过语文教研组,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回过头,见木溪老师站在里面冲她点头。

木溪老师告诉陈丹晨,她的语文考了第一,作文尤其出色。然后,木溪老师把她拉到身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淡雅的信笺。信笺上有水印的蓝色花纹,上面写了分行的钢笔字。

“你提提意见,看我的诗写得好不好。”木溪老师说。

她顾自轻声念起来:“门把上又插了一小束鲜花/那桃红的、绛紫的,还有鹅黄的/仿佛天真可爱的小脸/正朝我轻轻微笑……”

陈丹晨侧耳听着,涨红了脸。木溪老师把那张精致的信笺塞进她的手心,说:“送给你。”

陈丹晨不知道那其实是木溪老师在向她告别。她揣着这张薄薄的信笺走回教室,被感动和受宠若惊的情绪填满了。教室的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陈丹晨的手里突然地变得沉重。

就这么过了一个暑假。开学的时候,班主任告诉他们,这学期会来一位新的语文老师,木溪老师出国了,她在美国任教的丈夫接她走了。

陈丹晨脸色煞白,她的身体一瞬间被抽空。

这是烈日下的中午,陈丹晨困兽一样地徘徊在那栋灰白的房子附近,不时抬头注视那个熟悉的曾经杜鹃盛开的阳台。这里有过木溪老师的气息,可是现在,阳台上失却了往日的齐整,堆满杂物,令人感到凄凉到来时的恐怖。

陈丹晨扶着自行车站在楼下,想不出该做什么。一辆橘红色的搬家车开了过来,戛然止住,上面下来几个穿卡其布工作服的工人,他们像蚂蚁一样进出于灰色的房子,从里面抬出大大小小的家具。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指挥着他们,他的相貌上有木溪老师的痕迹。男子不时看一眼呆立一旁的陈丹晨,但没有和她说话。

那架黑漆的钢琴终于被抬了出来,暂时地搁置于路边,黑色的琴面在日头下闪着耀眼和凄冷的光。

钢琴,被木溪老师纤巧的手指弹奏过的钢琴!

无边的失落和绝望漫卷过来,将陈丹晨紧紧包裹住。她悲哀地想,也许永生都见不到木溪老师了,这痛彻心腑的遗憾像一只巨大的手拽紧她,不肯松开……

望着隆隆开远的卡车,陈丹晨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陈丹晨在街上逛了很久才回家。

推门进去,像预料中的那样,桌上摆了丰盛的晚餐,还有一只显眼的鲜奶蛋糕,蛋糕上裱着:生日快乐!

陈丹晨没有感到快意,她还陷在深深的忧伤里面。爸爸和妈妈看着她,说:“过来吃饭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妈妈把一勺虾仁舀到陈丹晨的碗里,她吃了一粒,还没咽下,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陈丹晨忍不住地要哭。爸爸和妈妈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劝慰她,只是把更多的好吃的菜夹到她的碗里。爸爸难得开一句玩笑:“哪有过生日哭鼻子的,再哭,就成大花脸喽。”陈丹晨止住哭,她一向是个善于克制感情的女孩。

她机械地吹蜡烛、切蛋糕,觉得这个生日过得索然无味。

吃完蛋糕,陈丹晨说:“我回房间了。”妈妈在后面拉了一下她的衣服,说:“我有东西给你。”

陈丹晨看着妈妈拿出一个木制镜框,那是一个还散发着木头清香的镜框,镜框里镶着的竟是被陈丹晨丢弃的木溪老师的肖像画!

妈妈说:“我把它拾回来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妈小的时候,也曾经像你那样。”

陈丹晨低头不语。

妈妈又说:“木溪老师在出国前曾经找过我,谈了你,她说你是个对爱要求很高的孩子。这一点,妈感到很惭愧。其实,我们是那么深地爱你,只是我们表达得很含蓄,你能理解我们吗?”

陈丹晨低下头,她感到有些唐突和意外,甚至有点不习惯,记忆中她们母女俩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她接过镜框,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眼里有一点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是的,陈丹晨必须好好地想想,好好整理一下乱糟糟的心绪。

她听见妈妈在身后说:“木溪老师让我转告你,她会想念你。还有,我和你爸爸永远都爱你!”那后半句话,妈妈顿了顿才说出来。

陈丹晨的眼泪又一次地汹涌而出,但这次,不是因为伤心。 qWrsVGbwAC22FC06uk/7Vp25ud4ipMcU42vBFoevcUvjszLO78v88w5juTjDwB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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