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你对世界的重新发现,是从对自己身体的重新认识开始的。对成长中的你来说,你的身体就仿佛一整个世界了——尤其当它忽然变得陌生的时候。其实,你的身体如同一株植物,也会发芽,抽枝,拔节,开花,结果……几乎每一天,你都会面对一个全新的自己。
同身体一起生长变化着的,还有那颗连你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心——你的心好像一座寂静如雪的房子,当生命的潮汐暗涌,请你拔掉心窗上的插销。轻轻一推,窗就开了,所有春天的好风景都会涌进来——
“谁愿意做生理卫生课代表?”罗老师又问了一遍,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像是患了感冒,底气不足的样子。
没有人举手。
“谁愿意?”声音那头仿佛远远地有只鼓风机在响。
罗老师皱了皱眉,手指在讲台上焦灼地轻轻点了两下。初一(3)班很少发生这种令她尴尬的事。这学期,各门课的课代表由学生自荐,也算一种改革,其他课都报名踊跃,独独问到生理卫生课,底下竟鸦雀无声。
有人故作轻松地朝窗外看,更多的人低着头,回避着罗老师征询的目光。这些男孩女孩正是发育的年龄,可似乎谁都不愿承认这个,对生理卫生课讳莫如深,上课时所有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心诚目洁意守丹田,但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出现这样的冷场亦在罗老师意料之中。
难挨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一个小小的身子从座位上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是多米。
罗老师心里一亮,把有些欣喜的目光投向她。多米却没有接住,她照旧低着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如果大家都不愿当,那就我来当吧。”
多米是个早产儿,生下来才四斤二两,因为先天不足,长大后也弱不禁风,身体像片薄薄的叶子,比同龄的女孩矮半头。在班上,多米没有一官半职,心里偷偷羡慕别人收发作业簿时的神气劲,如今有了机会,便斗胆试试。
多米坐下时,旁的同学才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心里悄无声息地舒出一口气来。气氛这才慢慢活跃起来。
自从当了课代表,多米上生理卫生课越发认真了,每次课前替老师拿挂图,分发练习册,乐此不疲。有一次因为临时改课,和(1)班并在一起上课,又恰巧没有挂图,多米竟然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端端正正地画了两幅男女解剖图,还一一标上器官名称,除了个别地方,她画得相当准确。老师和同学都惊得目瞪口呆,但从此多米也“臭名远扬”。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早熟的思想复杂的女孩,其他班的女孩在多米背后指指戳戳:“别看她个子小小的,其实……”下面的话就不太清楚了,你可以充分施展你的想象力。多米背着书包经过(1)班门口的时候,一句热辣辣的话从耳边掠过,多米的眼泪差点涌出来。
罗老师大概也听说了什么,放学后把多米叫到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台上放着一盆米兰,开着花,淡黄的花蕊一小簇一小簇地从叶间冒出来,芬芳而淡雅。多米家里的米兰也开了花,只是花苞没那么多,像寂寥的星星。
“你做得很对,多米。”罗老师说,“笑话你的同学是因为他们太不懂事,长大了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傻。”
多米点点头,她并不完全懂那话里的意思,但还是从罗老师的目光里得到了些许安慰。
多米在画解剖图前一直不受重视,而自那以后,男生的目光里似乎有了一点变化,这是另一种效应。这个懵懂的年龄,是男孩女孩相互吸引又排斥的年龄,一个瘦小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黑板上画下男女生殖器官,那情景的确撼人心魄。而做这一切,多米全然是出于一份责任心,哪怕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可别人不这么看。
开始有男生主动和她搭话,话音里半是调侃半是认真。晏老是回头朝她看。晏有好听的文绉绉的名字,长相却不敢恭维。宽脸盘上布满了雀斑,一笑便露出满口黑黑的参差不齐的牙齿。晏还是留级生。趁没人的时候,晏走近多米,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她平坦的胸脯上,阴阳怪气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你大概是长僵了吧?怎么像棵豇豆芽。”多米几乎要窒息,强忍着不去看晏的脸,眼神停在摊开的课本上,手微微发抖,一股凉气在她的胸膛里翻腾。
多米想哭,但不可以。
这时多米发现自己正抬头迎视着晏,并看见他撇了撇嘴,无趣地晃荡着走开。多米的手心汗津津的,发觉一只温热的同样汗津津的手在她的掌心轻触了一下,然后迎来了同桌叶子湿湿的目光。她半俯着身子,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半边脸颊无力地贴在桌面上,右手捂着下腹,鼻息粗重。
多米想起刚才体育课上的一幕。
那是跑800米,女生们像遇到了瘟神一样地惧怕跑800米。这是多么折磨人的刑罚,跑一次800米,不但心跳如鼓,气喘如牛,双腿还像灌了铅般地沉重,几乎要死过去。一圈跑下来,叶子便已面色煞白,脚步越来越拖沓,到最后竟跌坐在地上。女生们呼啦一下跑过去围住她问长问短,叶子双手捂着肚子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叶子,你裤子后面……”
只见叶子的裤子上触目地红了一大片,像枫叶的形状,其他女生一下子紧张起来,齐刷刷地围过来,神秘兮兮地不让男生看见。这时候,体育老师走过来。体育老师是男的,女生们都很尴尬,立在那儿不说话,互相使眼色。老师可能也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后碰到这种情况要避免剧烈运动,否则对身体不利。”
班长陪着叶子去罗老师的办公室换衣服。叶子出来的时候,穿了罗老师的蓝裙子,长长大大的,像烧香婆,腰围太大,还用回形针别着。多米看着叶子,心里可怜她,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叶子是真正的女孩子了,多米想。在多米周围,已有好多真正的女孩子了。在女厕所里,常见同年级或高年级的女生窃窃私语,或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多米能读懂她们眼睛里的内容,似乎有一种生命密码在里头。那是女孩子先天的感应。
而此刻,刚刚缓过来的叶子握紧多米的手,抬头望了望晏的背影,皱皱眉,小声地对多米说:“别理他。”
多米对叶子笑笑,点点头。
冬天越来越近了,人变得越发慵懒。早上多米总起不来,妈妈一次又一次掀她的被角,冷风呼呼地灌进来,还是醒不了。妈妈不满地嘟囔:“都上初中了,还像个小小孩。”多米就呼地坐起来:“谁说我像小小孩?”
这一阵,多米最烦别人说她长不大,这似乎是对她的侮辱。在生着暖气的浴室里洗澡,多米感受着温暖的细细的水流抚摩着肌肤,舒舒爽爽,痒痒的,心里便泛起异样的潮暖的感觉。多米下意识地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她雪白的身体被笼在氤氲的雾气里,瘦瘦的肩胛和手臂让人联想到河边的柳树,单薄纤细,风吹即倒。还有看上去刚刚苏醒的胸脯……多米拿着浴擦的手在胸前缓缓移动,在身体上擦出一簇簇白色的泡沫,好像原野上的雪,热气蒙住了镜子……
多米想起了晏含义复杂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想自己当什么生理卫生课代表呢?让别人注意自己吗?还是给别人当靶子?每次妈妈跟人家介绍女儿是当课代表的,对方就会目光灼灼地问:“是外语课代表吗?”“不,是生理卫生课代表。”那眼睛里的好奇便会噗的一下如火星一般熄灭,妈妈的话音也会变得懊恼无力。这让多米又自卑又恼火。
这天,多米起了个大早,为了不想听妈妈的唠叨,三口两口地啃完面包,又将牛奶灌进肚里,便出了门。
这是栋高层,电梯好一会儿才上到十七楼。多米走进去,冲电梯工咧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多米不善叫人,不像别的孩子嘴巴甜甜的讨人喜欢,这让她稍感自卑,时常在生人面前局促不安。电梯工说:“这么早就上学啊?”多米点点头,说:“我五点就起床了,早点去学校。”电梯工又爱抚地摸摸多米的手臂,说:“我儿子最爱睡懒觉,他能像你这样懂事就好啦。”
下到十楼的时候,进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现在电梯里有了三个人。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冲多米笑笑,这一笑便拉近了距离。多米还从没见过这个大女孩,她的打扮很奇特,不,应该说很有个性。她穿一件绿色的棉褛,下身穿着红色的牛仔裤,黑靴子,脖子上围一条火红的围巾。一红一绿,在她身上出奇地和谐,好像在冬天里惊遇了春天的气息。
“你叫什么?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大女孩粲然一笑,把多米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
“多米。我从来没这么早出门。”
“难怪。我叫饶,希望以后能常常遇见你。”
“我也想呀。”多米说。
饶又笑起来,她很爱笑,爱笑的人容易接近,何况饶的笑容很美,孩子气地单纯。
就这样,多米和饶认识了。她们一同走出电梯,还并肩走到车站。上车的时候,饶对多米挥挥手说:“我挺喜欢你的,以后来找我玩好吗?记住,十楼!”多米使劲地点点头,心里有一朵花悄悄地绽放开来。
多米目送着车子远去,直到车尾消失在早晨湿漉漉的雾气里。饶的大学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那所大学有着这个城市最美丽的校园。在饶以前,多米还没有接触过这个年龄的大女孩呢。
叶子的座位空着,罗老师说叶子请了病假。后座的女生冲多米挤眼睛,神色暧昧地说:“一定又是那个事情。”上个月这个时候,叶子在罗老师的办公室里抱着热水袋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她的爸爸用自行车把她驮了回去。叶子走后,女生们长吁短叹,同病相怜的样子。多米还没有那样的烦恼,不知这是幸运还是遗憾,但那也许迟早会有,多米想。
不知为什么,多米一直想着饶,脑海中影影绰绰地闪现着饶的被风吹动的红围巾,围巾的流苏在朔风里颤抖,仿佛震颤的火苗。
饶每星期回家一趟,多米家的电话会“铃铃铃”地响,多米便知道是饶回来了。她风一样地蹿到十楼,去敲饶的门。
饶有自己的房间,饶的房间和饶一样有个性。天花板被画成了天空,是那种透明的秋天的蓝色,有大朵的游走的白云,墙壁上装饰了干芦苇和云南的扎染壁挂,乡野气息扑面而来。
饶说她喜欢田园风光,最欣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即使身居都市,也要为自己营造一种自然氛围。“这样会保持恬淡的心境。”多米听饶说“恬淡”两个字,见她薄薄的嘴唇弯成好看的月牙形,心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点。
饶坐到琴凳上给多米弹琴,琴声流水一般涓涓流淌。多米注视着饶沉醉的侧影问:“是不是女孩长大了都像你一样快乐?”
“难道你不快乐?”饶问。
多米点点头,然后她说起生理卫生课上的尴尬,说起晏恶劣的玩笑,还有叶子……饶仔细地听着,一直专注地看着多米的眼睛。多米看见有一丝微笑从饶的眸子里滑过去。
“我很幼稚,是不是?”多米住了口,抿起嘴巴。
“不,你很幸福。”饶纠正她,“你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很多人都会羡慕你。”饶说完,依旧微笑着注视多米。
多米想,饶是在安慰她。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饶:“是不是我自荐当生理卫生课代表很傻,我真的是惹火烧身,本来我一点都不显眼,可自从画了解剖图,别人都对我另眼看待,可我又不敢辞职……”多米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里蒙了一层委屈的雾。
饶仔细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要知道,你有多么勇敢,多么了不起,那些笑话你的同学是因为嫉妒你。真的,多米,长大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别的孩子不能正视它,而你比他们领先了一步。”
“美丽的事情?”多米重复了一遍。
“是的,美丽的事情。”饶说。
多米还是觉得饶没有完全解决她的问题,但心里多少好受些了。
饶似乎看出了多米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个过程,将来你会明白的。”饶冲多米很肯定地点点头。
然后多米岔开话题,问起饶大学里的事情。对于多米来说,连上高中都似乎遥不可及,更不用说大学了。饶说她的寝室里住着8个性格各异的女孩,来自天南海北,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在大学里,只要你愿意,便会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它给你提供了最充分的自由和机会。饶说她上了大学才认识了自己,原来她也很内向,有时甚至自卑,后来她试图改变自己,尝试着敞开心扉,学会包容。
“你的心灵敞开了,就好比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饶意味深长地说。
多米喜欢看饶说话的样子,喜欢看她的举手投足。饶的身体里流淌着一种年轻的汁液和神秘的气息,不说话的时候,饶的眼神也是语言,笑起来,便有一股不可遏制的青春活力在空气中飞扬了。
以后,我也会像饶一样吗?多米不止一次这样想。
春天到来了。
有一天,多米见饶脸色有些苍白,装着很懂的样子问:“是不是因为那个?”
饶却笑而不答。好半天,饶才吞吞吐吐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多米心里一惊,却有一种意外的惊喜。
她们说话的时候,一辆辆的自行车从身边驶过去,骑车人总要好奇地回头看一眼。暖风熏得多米有些醉了。这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紧挨着走在一起,有一种很特别的美丽。多米好不容易弄懂了饶的意思,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小看了多米的理解力,饶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有些晦涩,但多米毕竟是弄懂了,也许同是女孩,天生有共通的东西。
饶的意思是说,她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有一个大学男生经常找她,给她送花,邀她看电影,可饶实在不喜欢那个男生,所以她总是找借口拒绝他。可那个男生锲而不舍,还是频频地给饶写信、送花,饶的心里便有些烦起来,怎样才能让他知难而退呢?饶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多米,她觉得多米可以帮她这个忙。饶说话的时候,眼睛瞥着街沿,似乎不敢正视多米的目光。多米在心里暗自发笑,心想总是潇潇洒洒的饶也有尴尬的时候啊。
多米觉得自己是投入了一场游戏,主角是饶,配角是她。她乐颠颠地跟着饶去赴那个男生的约会,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那是一家坐落在闹市中心的风格典雅的电影院,多米远远地望见那个脸庞白净的可怜的男生站在门口,焦灼地翘首张望。饶捏紧了多米的手,脸上故意装出笑来。男生一见饶身边的多米便显出失望的神色。饶指指多米说:“我的表妹,我每回出来都要带着她。”怕对方没领会,饶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于是三个人进场,饶让多米坐在她和男生中间,拈了一颗话梅在嘴里含着,整场电影三个人没说一句话。电影放了些什么,多米全没看进去,只觉如坐针毡,想来饶也是。出场的时候,男生没说什么就和她们告别,饶的表情才稍稍放轻松一些。
“谢谢你,多米。”饶说。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帮上你的忙,我总是以为只有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才需要帮助。”多米喘了口气说。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饶却沉默了。
她们跳上了往东驶去的26路空调车。车厢空荡荡的,售票员正和熟人聊天,她们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缓缓地行驶着,路上行人的表情千姿百态,饶一直侧脸望着窗外,不言语,似乎有一种情绪在罩着她,那种情绪多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怎么了?”多米推推饶说。
饶转过脸来,目光迷离着,她压低声音对多米说:“我有一个秘密,谁都没有告诉,只告诉你。”饶顿了顿,继续说,“我喜欢一个人,可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饶说到这里停住,用目光征询多米。多米并不能完全读懂饶眼睛里的内容,但隐约感到饶的语气里有很深很深的无奈和悲哀。饶的骨子里其实有那么一种忧郁的气质,难道到了饶的年龄依然不能摆脱那些恼人的情绪吗?想到这里,多米便觉着了一丝无望,心里就凉飕飕起来。
日子如水而逝。
那几天,多米反反复复做同样的梦。在梦里,她成了一条人鱼,她摆动着鱼尾在蓝莹莹的水里游动。她有着健康的肢体和柔滑的皮肤,水从她的身体上滑过去,凉凉的,好舒服。一群和她一样的人鱼游过来了,她们用鱼的语言交谈,用她们美丽的尾部轻轻相碰……
在肯德基快餐店里,多米一面夸张地嚼着辣鸡翅,一面向饶复述自己古怪的梦。饶舔了舔油腻腻的手,半开玩笑地说:“我想这是在向你暗示成长的讯息。”多米马上问为什么,饶说是凭直觉。饶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
“又是直觉。”多米没趣地摊开手。
说好去饶的大学,乘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看到那扇巍峨的大学校门。一路走过去,但见小桥流水、英式风格的楼群,满眼翠绿,男女大学生或独行,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他们是多米眼睛里新鲜的风景。
饶的寝室是木头地板,窗框上贴了一幅字,上书:“室雅何须大。”空间真的很小,满满当当挤了四张双层床,中间再放上四张写字桌,便没了走路的余地。多米窘在门口,不敢挪步。饶的室友都是热心人,招呼多米坐到她们的床边上,还拿出瓶瓶罐罐给多米泡咖啡。她们问这问那,好像比多米大不了多少。
从内蒙古来的高个女孩说:“看见你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真好!”
“说说你们学校里的事吧!”戴眼镜的南京女孩说。
于是,多米就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她们的雏鹰小队活动如何如何有趣,电视台还来录了像,她们女生又是怎样发疯般地迷恋俱乐部足球队,大冷天等在集训地门口请他们签字。多米最喜欢10号,可叶子喜欢2号,她们还为这争执过,两天没说话。还有班上有个男生会电脑编程,连老师都向他请教……
“你们有没有谈恋爱啊?”扎着麻花辫的山东女孩问。
“当然有啦,方容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几乎每个男生都喜欢她,可她只喜欢班长,私下里还说长大了要嫁给他呢。”说到这里,多米闭住嘴,因为她觉得有些不合适,那些大学生是不是也会认为她早熟呢?
大学生们果然唏嘘不已,她们饶有兴味地让多米继续说下去。这时候,门响了,一个瘦瘦的男生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内蒙古女孩一见,就兴高采烈地奔出去。多米却发现饶的神情有些异样,脸色绯红地默默不语。
私下里,饶问多米那个瘦瘦的男生怎么样,一脸的期待。多米在心里感觉那个人太瘦,像麻秆,而且也不够英俊倜傥,和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里的男主角相比差多了。多米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饶,认识你真好。”多米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看着饶说。
“真的吗?”饶笑起来,仿佛也忘记了刚才自己的问题。
“但愿我长大后会像你那样。”
“会的。”饶摸了摸多米瘦瘦的肩,很真诚地说。
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多米常常想起饶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生理卫生课和语文课一样,都是普通的知识课程,谁大惊小怪谁就太不成熟了。”所以,替老师提挂图的时候,多米就在心底用饶的话为自己打气,这样想着,便真的坦然起来。
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很少再有人对生理卫生一惊一乍了。尤其是上完“青春期”这一章,班里风平浪静,原先爱用一些生理名词开玩笑的男生,时间一长,便讨得个无趣,再也没了兴致。
多米周围有好几个女生也悄悄开始了她们的少女时代。她们仿佛有了共谋的秘密,上体育课之前,她们排着队让医务室的王医生“检查”一下,然后开一张“例假”的请假单。这样,她们就可以免修这一节的体育课。在多米看来,这是一种特权,而她还未能拥有。
罗老师对多米的课代表工作很满意,多次在班会上表扬她。多米还是像往常那样收发作业,为老师捧人体模型,测验常得最高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自然。
多米偷偷地问饶:“自己的那个怎么迟迟没有来,我都十四岁了。”
饶说那很正常,女孩子的成熟或早或晚,我还羡慕你没有那个烦人的事呢。多米听了便放了心。
妈妈费解地对多米说:“真弄不懂,饶怎么有兴趣和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交往?”
“我们互相需要!”多米抬高音调说,把妈妈听得一愣。
多米想着,日子可以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过去,好像楼下的那株小香樟树,一天一天地茁壮起来。正像饶说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长大尤其是这样。然而变故却悄悄地发生了,变故的起因恰恰来自饶。
“多米,我要走了。”一天,饶突然出现在多米的学校。她站在校门口,真丝白围巾被风轻轻拂动,好像翻飞的白蝴蝶。
“去旅行吗?”多米以为饶在和自己开玩笑。
“去美国读大学,我已经办好了全部手续。”饶的声音听起来涩涩的。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朋友呢!”多米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多米委屈地想,饶仍然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小孩,不然为什么不漏一点风声呢?
“你听我说,多米,”饶扶住多米的肩,“原先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不是特意告诉你来了吗?”
多米抽泣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天晚上,多米和饶同睡一张床,多米捧着枕头和被子下楼,表情很庄重。电梯里的人都狐疑地看着她,多米不声不响,到了十楼,又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多米心情沉重,懒得理会别人。
饶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是多米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多米凑在饶的枕头边说了许多话。饶说她高中毕业就想出国留学了,那时候,她已经考了托福,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她不想放弃。多米问是不是想逃避什么。多米想了好半天才想出“逃避”这个词。饶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多米看见饶亮闪闪的眼睛。“不完全是,”饶舒了一口气,“我一直憧憬能有一片全新的天地让我施展和想象,我喜欢像风一样自由。”饶说。
“能告诉我上回你为什么哭吗?”多米想起饶有一回在弹琴的时候曾经无声地落下泪来。
“不为什么,有时候我会莫名地情绪低落,或许是因为压力,或许是因为别的,连自己也说不清。真的,长大并不是件好事。”饶侧过身,多米能感觉到饶的气息拂在自己脸上。
慢慢地,饶不再说话,背过身去睡着了。多米却辗转反侧,耳边反复回响着饶的话:“多米,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好!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好!”多米呢喃着,从后面抱住饶。
第二天,多米没有去机场送饶,生怕亲临离别的场景会更难过。饶走了以后,多米的发梢还留有饶的气息。
这一年的夏天很快来了。多米比先前长高了一些,也晒黑了,看上去很健康。
这天傍晚,多米站在阳台上读着饶的来信。信纸是烟绿色的,装在同色的信封里。这是饶喜欢的颜色,像远方的田野,多米想。饶在信里说,她学习很努力,还结交了不同肤色的朋友,寂寞的时候,就拿出多米的照片,“看你的照片,就像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饶在信里这样写道。她还说,现在她剪了齐耳的短发,穿休闲装,风风火火地走路。
多米合上信纸,视线落到远处的楼群。那里的天空被楼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没有极目远眺的快感。多米感到了一点点窒息。就在这时候,多米突然感觉有一股潮湿的暖流正在她的体内酝酿,然后顺着她的身体深处缓缓滴下。那股暖流没有停顿,似岩石上融化的泉水,一滴一滴,充满生命的节奏。多米忽然脸红耳热起来,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但她一点都不慌张,就像是等待一个熟悉的却从未谋面的朋友。
“它真的来了……”多米想。
夏天的树木正绿叶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