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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法

叶杏将萧晨扶起。金婶道:“你这女人,刚送走一个汉子,这又与萧晨拉拉扯扯,有没有一点廉耻?”

她一个寡妇,说话却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叶杏勉强控制,道:“我那位朋友个性执拗,恐怕会去而复返。晚辈不才,愿为诸位守备。”

李响发疯,唯有叶杏才能制止,金婶原本也是看在眼里。刚才的话一出口,其实心里也就后悔了。这时叶杏请命,不觉松了口气。看了叶杏一眼,不再多说,反而转向萧晨,冷笑道:“你又在这!”

萧晨低下头来,道:“金婶,我……”

金婶摆了摆手,根本不去理他。随意指使了七八个人,快手快脚地将牌坊下的秸秆灰烬都打扫了,这便全都回村去了。

叶杏和萧晨,一左一右坐在牌坊前的石墩上,眼看着地上细细的笤帚苗划痕。

良久,叶杏方道:“给你添麻烦了。”

“也没什么……”萧晨摇了摇头,道,“倒害得你们反目了。”

“李响这个人,生气是真生气,可是想和好,倒也不难。”叶杏她不愿多谈李响,问道,“你功夫很高啊,怎么会只是个小镇的捕快?凭你的本事,济南府甚至刑部,都没看中你?”

“我能有什么功夫?”萧晨苦笑道,“刚才输给李响,输得多么难看。”

“输给他可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萧晨向后一靠,倚着牌坊,看来是根本没听进去。

“李响很怪,近一年以来,他越来越神。在没遇到你之前,他也对上过很多高手,可是他都能赢。”叶杏耸了耸肩,“我现在甚至觉得,他可能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什么人了,因为谁都无法打败他。”

萧晨已经完全被她解释糊涂了。叶杏笑道:“因为,在过去的磨炼中,李响越来越相信自己。而在这世上,只要一个人不认输,你就不可能彻底打败他。所以,赢的机会总是在他那一边的。”

萧晨这才明白,不由也笑了起来。可笑容一绽,却又迅即黯淡下去。

“那若是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认输了呢?”

这人实在太“消沉”了!叶杏面上笑容一僵,来看他时,只见萧晨若无其事,两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这人着实不是一个聊天的好伴,叶杏无奈,只得重找话题,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刚好就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村外。看见李响闹事,才出来阻止罢了。”

“你在跟踪我们?”

“不是你们,”萧晨的笑声酸涩,道,“是英嫂。”

叶杏一愣,联想白天时萧晨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叫道:“你……你喜欢那个英嫂?”

萧晨靠在牌坊石柱之上,叹道:“是啊,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义贞了。”

原来他本就是卜家村人士,少年失诂,遂与一位云游僧离乡学艺。二十岁时才衣锦还乡,入了六扇门。那时他一表人才,前程似锦。岂料就在这时,圣上出游,卜家村男丁大半罹难,愁云惨雾中,萧晨却对哀婉悲切的英嫂,一见钟情。

他不动声色地谢绝各方的提亲,又将上边给他的升任也都推了。好不容易忍到英嫂三年孝期已过,连忙与她私下接触,瞧来她似乎也有意,不由心花怒放。可是突然有一天,金婶却带着英嫂来到他家,将他好一顿呵斥。原来义贞村正在向朝廷申请御赐的贞节牌坊,萧晨要娶英嫂,便是将整村寡妇的努力,全都毁坏了。

萧晨因此被逐出义贞村,无心办案,终于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官痞。可是说来也怪,越是明知无望,他的心里却越容不下别人,终于干出了跟踪英嫂的勾当。义贞村里,人人都知道他没出息,可是对一个本就没出息的人来说,“没出息”本身,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这牌坊下的惨痛往事,一一道来,叶杏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天色已近丑时,夜风中忽而传来“当当、当当”的钟声。萧晨脸色一变,叶杏奇道:“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敲钟?”

“村里开祠堂了。”

“祠堂?”

“卜氏祠堂。”萧晨满心沮丧,道,“今夜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有辱牌坊,村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开了祠堂又能怎么样?”叶杏倒颇不以为然,“她们还有本事去把李响抓回来?”

“不是为李响开祠堂,是为英嫂啊……”

“为……她?”

原来这一村的寡妇,一直以来既不与外界交流,故此一切的劲儿,就都使在自己身上,格外的严于律己。英嫂的庄稼被男人碰了,表面上原谅了七杀,背后遭殃的是高粱;那么牌坊被亵渎了,李响全身而退,接下来倒霉的,自然也就是英嫂了。

这其中的原委,叶杏稍微一想,也就猜得个八九分。不免担心,道:“你不能进去说一下么?”

“我进去是可以,”萧晨脸色惨白,“可是我不能说的。金婶的权威,我不能随便干涉。”

叶杏“哦”了一声,突然灵机一动,道:“我进村去看看!”

萧晨一惊,道:“使不得!这村子不容外人进入!”

“什么不容外人?”叶杏笑了起来,“是不容男人吧?我是女的,进去给英嫂解释一下,有什么打紧?”

当即不顾萧晨喊叫,纵身进了村子。

她一路循着钟声过去,只见小小一个打谷场,入口处一株古树,上悬小钟,尽头处一间大屋,灯火通明,映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牌位,正是卜氏祠堂。

打谷场中满是寡妇,全都面向祠堂站着。叶杏蹑手蹑脚地来到人群后边,踮脚向里一望,正看到祠堂的供桌前又有两个人:一个穿黑,跪在地上,正是英嫂;一个穿白,站在对面,当然就是金婶。

叶杏暗叹道:“果然是有责罚了。”

只听那金婶说话,道:“……那些人火烧牌坊之事,虽然错不在你,但是也毕竟是因你而起。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英嫂,你知道错了么?”

叶杏听得怒气勃发,暗道:“话要是这样说,那这天下,岂非尽都是苍蝇无害,鸡蛋有罪?”

只听金婶续道:“咱们义贞村,正因妇德昭彰而上达天听。圣上的表彰不日也就到了,咱们一切举止言行,都当格外谨慎。妇言、妇容、妇德,都当加倍留意。可是却在你身上引来了这些臭男人。英嫂,你可服罪?”

虽是一介平民,但负手挺胸,大义凛然,把官腔打得如此娴熟,更将一身白孝衣穿得如官袍般威风。

英嫂低头道:“请金婶使用家法。”

“好。你能主动请动家法,我甚为欣慰。但是你要知道,所谓家法不是为了惩罚罪人,而是帮助我们洗去或有的罪孽。所有痛楚,其实都是列祖列宗对你的勉励和期待。所以,一会儿在执行家法的时候,你不能哭,知道吗?”

金婶的声音平和慈祥,听起来竟像是要给英嫂压岁钱一般。

英嫂叩头道:“是,谢谢金婶提醒。谢谢祖宗家法。”站起身移步出了祠堂。

外边的寡妇自动将人圈扩大,在祠堂外围了个半圆,有人搬出一个三条腿的大木架子,支在地上,英嫂过来,绕过木架转个身,仍然面对祠堂内牌位跪在地上。

那木架上带有皮扣,英嫂把手伸进去,先前曾与李响冲突的黑面寡妇,便过来将皮扣扣紧。

在场的寡妇一片肃穆。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正是英嫂的小姑子,继而给人半掩了嘴,只能呜呜地叫。

瞧来是要打人了,叶杏心中一阵紧张。有人将一块浸了水的白麻坎肩给英嫂搭上。那黑面寡妇又拿了一根软藤编成的藤棍走来,道:“英嫂,你准备好了么?”

英嫂抬起头来,道:“有劳了。”

火光下,只见她面容沉静,眼中不仅毫无畏惧,更似带有一点释然。

叶杏突然糊涂起来,为什么英嫂竟会这样平静?难道被打便是她一心所求?难道李响其实错了?有难道寡妇们其实根本用不着别人可怜……反而可怜的,应是自己?

“啪”的一声,第一棍已经落下。打在英嫂肩头,英嫂猛一咬牙,身体向前一冲。

“住手!”

祠堂前的刑架旁,黑面寡妇正挥下第二记藤棍。才听着这一声,周围的火把已经一暗,叶杏蓦然闯到她与英嫂中间,一把抓住了藤棍。

“你……”黑面寡妇吃了一惊,结巴道,“你想干什么?”

叶杏左手抓住了藤棍,身子微弓,右手就去解英嫂手上的皮索。寡妇们一阵大哗,全想不到这种时候,她却会出现。

“叶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金婶昂然站在祠堂门口,道,“先伙同他人辱我牌坊,又破坏我族内执行家法,你真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了么?”

叶杏单手去解皮绳,实在不顺手,终于放弃,左手也放了藤棍,站直了身子,昂首道:“李响烧碑,其罪在他,与英嫂并无干系。推源溯本,当时任何一位在田间劳作,我们都可能会插入一脚。一切罪过,原都是因我们而起,若要责罚,叶杏愿以一己之身,代友赎罪。”

金婶冷笑道:“赎罪?你能怎么赎罪?”

“英嫂的十棍,本来是该李响挨的,她替李响挨,我就替她挨。刚才那一下不算,十棍请落在我身上。”

金嫂冷笑道:“叶姑娘,你是来讨打的?”

叶杏道:“是。”想了想,托词道,“我腿上有伤,不跪了。这就请动手吧。”

那金婶眼珠一转,道:“好啊。这可是你自愿的。”打个眼色,就有人将英嫂解下。

叶杏双手扶刑架,静候受罚。黑面寡妇转到她的背后,举起藤棍,比了几下,不敢下手,被金婶重重一咳,这才轻飘飘的在叶杏肩上拍了一下。

叶杏一动不动。黑面寡妇有了胆子,再一棍下去,已重得多了。叶杏身子一晃,完全没有运功抵抗。

黑面寡妇得势,渐渐放开了手脚。她早就看叶杏不顺眼,因此这时候打起来格外的痛快,打到第五棍时,力道已然远超打英嫂的。

叶杏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已疼得面上血色褪尽.。

这黑面寡妇虽没有功夫,但是农家长大,力气较之当初的舒展还要大些。这时叶杏卸了功,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捱得?打到第八棍,终于扛不住,腰一软,向前一扑,幸好扶住了木架,这才没有摔倒,用后背接住了最后两下。

十棍打毕,两肩上的血渍已洇透了衣衫。叶杏疼得大汗淋漓,眼前发黑,勉强撑起身来,道:“金婶,现在英嫂没事了吧?”

金婶冷笑道:“她怎么会没事?她挨了一棍,还有九棍。”

“我……我不是已经代她挨完了吗?”

“你也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法。”金婶冷笑道,“你又不姓卜,如何代她受得?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可是瞧来比那个乞丐也好不到哪去。”

叶杏柳眉竖起,怒道:“你冤我?”

“也不是白打你的。”金婶却不怕她,冷笑道,“给你个教训:你与那乞丐夜奔,名节败坏,再以淫荡污秽之身来夜闯义贞,辱人宗族,实在是天下妇道之耻。我们本来没有什么资格管你,但同为妇人,既然遇上了,我们却也不吝代表天下女人来惩戒于你。”

一众寡妇哄然大笑。

原来李响闹事,村中寡妇最瞧不顺眼的反而是叶杏。她同为女子,年轻漂亮,所作所为又与众不同,因此在她们看来,便格外刺眼。李响这些男人,金婶他们不过是害怕见、不想见,心中三分不屑三分畏惧之余,其实天生带着三分的吸引、一分的好感;反观叶杏这个女子,却辱及她们脸面,触及她们痛处,早已成了一众寡妇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她们想来,叶杏与李响、萧晨说笑,早已是人尽可夫,水性杨花,丢尽了天下良家女子的脸,人人可得而诛之。可叹叶杏却浑然不察,还以为自己既曾护过牌坊,又是女子,能说得通话,这才送上门来,给人算计了。

叶杏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她虽然天性不愿受拘束,可是心底却又每每渴望循规蹈矩的日子。行走江湖,与男子称兄道弟,口上不说,心中却仍觉得有悖妇德。挨那十棍,一者是为了救人;二者,却也是觉得,能让这些贞节烈妇打上几下,仿佛自己的心里,也能坦然些。

岂料切肤之痛换来的,却是一众寡妇更露骨的嘲弄。叶杏登时勃然变色,耳听金婶“不知叶姑娘现在是打算滚出我们义贞呢?还是在这继续看我们执行家法?”,不由得火往上撞。

猛一抬头,喝道:“我选第三条路!”双臂猛地一推,已站起身来。

可是身子才一动,她便已觉得两肩、背上一阵剧痛。方才那十棍,虽不至令她无法行动,可是想要用力时,瘀血的两肩里,却像是各埋了一把钢针一般。

这一下疼得叶杏浑身颤抖,根本无法再动。那边金婶见状,不由心花怒放,叫道:“把她抓住!”寡妇们发一声喊,一起扑上来。

叶杏功夫主要是在双腿,可是双腿动作也离不开两臂的平衡。两臂一伤,一身功夫登时剩下不到三成,直令她后力不继。勉强蹬开两个,已被人一把扯住头发,拉弯了腰。只觉背后雨点一般的拳脚落下,再也站不住了。

关键时刻,只听祠堂房顶上一声响亮,有人骂道:“都给我放手!”

瓦片碎屑已如雨射出。寡妇们挨得几下,忍受不住,放开叶杏,连滚带爬地逃了。一个人纵身落地,闪身脱下外衣,将叶杏身子遮住,这才扶她起来。

原来这些寡妇下手极是阴毒,方才将叶杏困住,抓挠踢掐,全不离叶杏胸前下体。那些所在既是人体要害,更关乎女子清白,江湖上的男子与之动手,若非是下三烂的采花贼或是生死相拼,都会避让,岂料这些满口贞节的寡妇,却这般故意。

叶杏站起身来,虽只片刻,竟已是衣襟凌乱,发乱颊青,前所未有的狼狈。抬头看这来人,却是唐璜。顿觉万般委屈羞辱一起涌上来,死死拉住衣襟,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我……”

唐璜回过头来,以手点指金婶,怒道:“你们也是女人!”

他在客栈中为李响吵醒,问明原因后,却比李响更明白叶杏的心思。顿时放心不下,过来察看。这时眼见到叶杏受辱,怎不心疼?

寡妇们给他厉色一瞪,不由让出一条路来。唐璜托起叶杏,展身法跃入夜色,出村去了。

“哦?伤了?这么快就伤了?”

叶杏、唐璜回到客栈,迎面而来的,先就是万人敌的一声冷笑。

叶杏又羞又气,道:“你得意什么?我这是自愿讨打,既没输,又没败。”

“输没输你知道,自不自愿,我可不知道。”万人敌大笑道,“桑天子还没来,你还是尽早把伤养好吧。”

七杀一路厮打过关,受伤流血倒是常事。唐璜帮叶杏剪开了背上衣裳,洗伤敷药。李响气得直蹦,指着叶杏大骂,道:“要不是唐妈多个心眼,你让人打死我都不知道!尊重她们?她们现在是要弄死你啊!”

唐璜阻拦道:“李响,别说了。幸好还没伤到筋骨。”

“净让人操心!”

李响憋了半天,终究还是这句,叶杏破涕为笑,知道他这股子怨气算是过去了。

他们在屋中絮叨,却忘了七杀中还有两个猛人。这两人懒得跟谁理论,这时已到了义贞村外。叶杏是七杀之中唯一的女子,即便是常自在、怀恨这般没心没肺的人物,也不自觉地当妹子宠着,姐姐爱着。如今被打,二人顿时心疼恼火,要为她报仇。

天刚蒙蒙亮,他们来到那贞节牌坊下,常自在拽出狼牙棒,怀恨抽出双戒刀,二人发声喊,一起扑到牌坊底基石柱之处,叮当乱砍。

一时间石屑纷飞。村口附近正有寡妇忙碌经过,一见之下,怎不惶恐?一个个不要命的扑来。常自在本也不是来拆房的,大喝道:“打叶杏的是谁?”

寡妇人多声尖,一片喧哗,生生把常自在的喝喊压下。常自在又不能真的和他们撕扯,烦躁起来,把狼牙棒一扔,大氅下掏出雷公锤、闪电凿,“轰隆”一敲,霹雳声声,与寡妇们斗鸡似的对峙。

正在纷乱之际,只听人群之外有一人冷然道:“男人?”

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冷,干净得似不含一丝杂质,在嘈杂巨响中仍然清清楚楚地钻到常自在与怀恨的耳朵里去。两人循声而望,只见人群外站着一人,逆光而立,身材窈窕,轮廓婀娜,乃是个女子。

“是啊!”怀恨大声回应,“我是男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下了结论,道:“畜生!”快步走到牌坊下,“仓”的一声拔剑出鞘,一剑刺向常自在。

明明是怀恨在和她对付,可在这女子一上手却是攻的常自在。常自在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中雷锤电凿一封,电凿自外向内拦住那女子的剑尖,雷锤由里而外去击剑身。

那女子眉毛一挑,一剑中宫直进,竟似视若无睹。常自在大喜,手上加力,成心要将长剑敲断。可是猛然间,那剑突如其来的一沉,顿时避开了锤子与凿子。

这一沉实在沉得太急,幅度又大,简直不是人力能为。常自在一愣,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却已是两手空空。

——原来她竟是中途掷剑,抖腕把长剑向下扔下,这才变招如此迅急。

——可是她都没剑了,还有什么可怕?

常自在心中一宽,正待抢攻,突然肩头一痛,竟已中剑。

“咯噔”一声,常自在雷锤坠地。眼望腋下长剑,一时难以置信。那剑从他腋下刺入,背后露尖,所发的角度之刁钻,简直匪夷所思。

那女子一足站立,点在剑镡上的左足一沉,在剑穗上一钩一拽,便已将长剑带血拔出。紧接着腿势不停,向后一撩,长剑在地上划过,带起一溜火星,然后才甩出去,“嚓”的一声刺入怀恨的大腿。

常自在腋下剧痛,却更激发了血性,咬着牙,又来凿这女子。女子正俯身撩腿,单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大旋身避开这一凿,站起身来一摊手,“啪”的一声,那长剑不知如何,已经飞回她手里。“嗤”的一声,剑花一抖,又在常自在左肩上刺中。

只见寒光闪动,这女子出剑如舞,剑势高时便以手施展,剑势低时就以足踢动。长剑虽然只有一柄,却端的是上下翻飞,灵动异常,令人目眩神移,直如传说中的以气御剑一般。

只听痛叫声不绝于耳,常自在与怀恨眨眼间已各中了不下十剑。总算怀恨一身铜皮铁骨,常自在又有大氅护身,这才不致重伤。

虽然每一招都不致命,但两人都伤了个满身是血。一片兵器落地之声中,常自在仰慕道:“啊……高手……不是,高脚!”

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又被踢倒了。

那女子却也顺势向后一退,还剑入鞘,道:“姓常?”

“是我!你教不教徒弟?”

女子又问和尚:“怀恨?”

怀恨捏着两只拳头,正疼得直跳,道:“正是佛爷!”

那女子大喜,展眉笑道:“误会!”

“误什么会?”

那女子翘起大指,朝自己一指,笑道:“反骨!”

寡妇们看这女子与这两个煞星攀谈,越听越不对,“哄”的一声,散了。

常自在与怀恨雄赳赳地出去,满身窟窿地回来,倒毫不觉得羞耻。大呼小叫的将七杀聚齐,引见那女子。常自在不住口的赞美:“真厉害!高脚!”被唐璜摁倒敷药,还兀自在说那女子的奇异招数。

那女子笑道:“抱歉。”

她三十来岁年纪,容貌甚美,剑法高明,不笑时冷如冰雪,一笑开却灿烂明媚。叶杏披衣而来,见了颇有亲近之意,道:“姐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道:“吴妍。”

这女子说话如蹦字,果然“无言”,好生有趣。

叶杏忽然想起,叫道:“可是‘覆地翻天足下剑,谈笑往来江小湖’?”

吴妍点头道:“正是。”竖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指,道,“反骨。”

叶杏大喜,来拉她的手,道:“是了!姐姐当然也是反骨之人!”

原来这吴妍昔日大大有名,一柄长剑,一身手足齐发的剑法,打遍天下罕逢敌手。因她剑法不循常理,常上下颠倒,遂得“覆地翻天”四字;又因她为人率直,视江湖如后花园,敢说敢做兴风作浪,这才得“江小湖”三字。后来嫁人生女,逐渐淡出,哪知这时竟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吴妍给她握着,微微一笑道:“同类。”

登时一见如故。叶杏每日与这些臭男人厮混,虽然志趣相投,但也早就闷得紧了。这时来了个女伴,拉着手叽叽咕咕的说话,问道:“姐姐,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海边做什么?”

“看看。”

“江湖里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的?”

吴妍摸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们。”

原来吴妍淡出江湖日久,相夫教女,本来其乐融融,偏偏于不久前听说了董天命的死讯。她成婚前已见过此人,觉得他太好虚张声势,当时就颇不喜欢。一隔数年,居然听到这样解气的消息,不由大乐。又起了江湖侠女之心,这才把小千金往丈夫怀里一丢,跑出来玩耍。

她一路追寻七杀足迹,路遇常自在两人与寡妇冲突,还以为是什么流氓混蛋,忍不住出手教训,幸好还听说过这二人形貌,这才不打不相识。

叶杏听她说得洒脱,笑得酒杯都端不住,问道:“那那父女俩就放你走?”

吴妍脸一红,道:“哭呗。”

叶杏抬起眼来,恍惚间便看到一个赳赳七尺的大汉与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抱头痛哭的场面。不由得就笑得几乎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正说笑,忽听客房门外有人道:“嘿,一天刚过,就伤了三个。”正是万人敌从外面扛刀回来,威风凛凛地看着他们。

“烂命一条,”李响觍着脸道,“伤啊伤啊的,早习惯了。”

“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万人敌回手从身后拉出一人,道,“代替舒展的人,朕已经找到了。”

那人居然就是捕快萧晨。

“朕本来打算邀个遁世多年的老友来助拳,不料今日却在海边遇见这人练武,功夫毫不亚于李响,因此拉他来组七杀七劫阵。”

萧晨脸涨得通红,道:“我……你……你说帮你阻击魔教教主,我才跟你来。可你没说要和七杀联手……”

原来今天一大早,萧晨回到镇上衙门报到。不料才一进门,便接着了消息,说是济南府来了通知,礼部洪大人奉旨护运的御赐牌坊,已于日前送到了。大概这一两天内,就会颁给义贞村。

萧晨为人寡断多情,近几年来,虽不能与英嫂结为连理,却总觉得有一个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未来。可是御赐牌坊一到,这寡妇村的贞节,就是不想守也得守,他和英嫂,才是真正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他满心愤懑,这才跑到海边哭喊发泄,将铁链抖开,打山打海,却被万人敌逮住,三言两语,拉得入伙。

李响听他细说缘由,不由嫌他窝囊,骂道:“你在这儿哭管什么用?牌坊又没到呢,英嫂又没死呢!你冲进村去和她马上拜堂洞房不就得了?”

“不行的……”萧晨哽咽道,“那岂不是害了……害了村子的名声……”

“你怎么不说村子为了块牌坊害了你们俩的幸福?”

李响怒气冲冲,义贞殴伤叶杏之事、萧晨爱慕英嫂之事,自己憋气受辱之事,一齐涌上心头。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已有了个主意。再一闪念,已然大致完善,越想越是有趣。虽觉冒险,但是觉得颇有胜算,那些冒险,也便成了饶有趣味的挑战——

反正一件事也是搞,两件事也是做,三件事也是解决……那索性一股脑,就都在今夜完成了吧!

这天晚上的月色,较之昨天,又明亮了些。李响半夜起来,练了会功,待得灵台一片澄明,这才偷偷溜出客栈。

他日间想好的计划,正是要在夜里实行。

义贞村里一片寂静,寡妇们收拾得整个村子,干净得像是没有人迹。李响大摇大摆地穿过牌坊,径直向卜氏的祠堂走去。

村中了无灯火,唯有祠堂的门缝间,隐隐露出一线光明。李响来到屋前,只见门上一块黑匾,上书四字,道:泽遗子孙。

夜风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虔诚。李响趴在门缝,往里一看,只见祠堂里铺天盖地的牌位下,正有一人长跪诵经。背影熟悉,正是英嫂。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果然就是你了!”

李响暗中偷笑,轻轻一推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金婶?”

英嫂诵经虽然认真,但开门声还是听到了,不由停下来问。李响不说话,在她背后,负着手,不慌不忙地看牌位上的名字。英嫂停了一下,见无人回答,以为金婶只是来巡查而已,便继续诵她的《女儿经》。

李响把牌位看过,又来端详这寡妇。

只见她中等偏瘦,穿一身纯黑衣裤,因为背上有伤,跪得极是僵硬。从后边看去,右肩略高,正是常干农活挑担的影响。颈上皮肤微黑,脑后发髻颜色晦暗——怎么看都只是个略微端正的寻常村妇而已。不由摇头暗笑道:“原来萧晨喜欢这样的。”

心中忽然起了玩笑之意,咳道:“英嫂。”

背后突然传来男声,英嫂吓得一哆嗦,跪不稳,一下子坐倒了。回过头来,见是李响,慌道:“你……你……”果然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很大,虽然不似练武人的活泛,但是别有一番温婉。

李响竖起食指,嘘道:“小心。被人知道了我闯进来,捉了我去坐牢。”

“你快出去!祠堂不是人能随便进的……”

“反正已经进来,又没人看到,多待一会儿又有什么分别?”

“你再不走,”英嫂急道,“我就喊人了……”

“喊啊。”李响笑嘻嘻地在供桌上拿了个苹果啃,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想帮你,帮到现在,朋友反目,叶杏被打伤。你有本事,再喊人来,把我打死好了。”

他的话顿时令英嫂犹豫了。她低下头,道:“求求你快走吧,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李响大喜,知道她果然还算良善,自己一行,并没有帮错人,不由更是宽慰。眼看英嫂眼神哀婉,不由越发觉得有趣,暗道:“她人是不错。若要给她和萧晨做媒,我该怎么说呢?”

“咔嚓咔嚓”地吃了苹果,把果核往腰带里一塞,重摆了一下果盘,令痕迹不致太过明显。欣赏成果,心中已经有了念头,道:“你长得不坏呀,为什么非得这么折腾自己,非要守寡呢?你的丈夫……叫什么?”

英嫂颇为老实,有问必答道:“国栋……卜国栋。”

李响目光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中逡巡,一眼看到,指点道:“就是他!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夫妻之情,永世难忘。”

“永世难忘……永世难忘……可他若真顾惜夫妻之情,又怎么忍心你一个妇道人家,这么辛苦?你真的没想过再嫁么?”

他在祠堂里突然说出这种话,英嫂直慌得连连向牌位磕头,道:“为夫守节天经地义,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李响赞道:“有理!”居然也跪下来,恭恭敬敬朝那牌位鞠了三躬,直起腰来,道:“能在过世这么久仍让妻子死心塌地地爱着,你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向那牌位伸手,差了约有五尺,笑道,“哇,高不可攀。”

英嫂见他神经兮兮的,也不知如何应对。李响够了够,忽又扑倒,趴在地上举手,叫道:“啊,更高了,越离越远了。”

英嫂越发糊涂。忽然李响趴着打个响指道:“可我现在是趴着的呀!”双臂一撑,腾地站起身,上步探身一抓,英嫂惊叫道:“哎,不要!”

李响的手便在卜国栋的牌位前停下,笑道:“好,听你的。可你看清了,我现在对他,可是触手可及了!”忽又纵身一跃,高高跳起,单爪扣住房梁,向下一望,道,“现在呢?高不可攀更变成了低低在下。”

托的一声落下地来,站在英嫂身侧,道:“明白了么?”

“什……什么?”

李响歪过头来,怪笑道:“我让你——站着做人呀!”忽然伸手在英嫂腋下一托,已猝不及防地将她举了起来。

英嫂蓦地被个男子托在手里,只觉腋下火热,心跳如鼓,奋力挣扎道:“你放手!”

这女子认真笨拙,与那萧晨的世故沧桑,相映成趣。李响越想越好玩,暗道:“以往都是唐妈给我和叶杏出主意,这回看我来成人之美。”

笑道:“你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外边去。”

放开左手,右手托着英嫂一蹿,已一个箭步出了祠堂。

冷风扑面,一出祠堂,英嫂便蓦地安静下来。李响低声笑道:“不叫了?现在不叫,一会儿也不要叫啊!”

“会……会让人看见的……”

李响托着英嫂,撒腿就跑。他本就擅长奔走,这时用上轻功中,短程最快的“快哉风”心法,登时把两人加速成两条影子。英嫂还没法应过来,已给拖得向后一仰,只觉眼前景物扑面而至,回过眼来再看,只见两眼所见,上下左右全都变得一片模糊,只有正中一小块,才看得到前面飞撞而来的墙和树。

李响托着她飞奔。英嫂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想叫,可是却被风将声音堵住了。

“过瘾么!”

英嫂瞪着眼睛,点了点头,又猛摇头。

“那我们再接再厉!”

李响脚下发力,纵身一跃,两人一起跳上路边一栋房子,在屋脊上停下。

英嫂迭遭惊吓,脚软得再也站不住,李响手上劲一松,整个人马上要堆到瓦片上动弹不得。

“半夜上过房吗?”李响低笑道。“起来看看,和你平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把英嫂扯起,自己也向远方张望:月色下,整座村子再也不是在平地上所看到的灰色。在房顶上来看,青色的瓦被月光蒙上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晕,粼粼闪闪,好像一块又一块整齐的鱼塘。瓦片之上,便是湛湛晴空。幽蓝色的夜,没有云,几乎没有星,宁静地向远处延伸,延伸出空旷、寂寥的完整世界。

“有没有觉得身体变得轻了?当你站得更高的时候,这个世界更大,那些世故、规则、风言风语,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是不是?”

李响感觉手上英嫂的分量越来越轻,便慢慢松手,让她靠自己的力量站住。

英嫂弓着腰,两手张开,保持着平衡。她的脚把屋脊上的瓦片搓得“哗啦”直响,也不知踩碎了几片。屋里的人终于给惊醒,叫道:“谁家的猫呀这是!”便听到下地开门的声音。

李响又托住英嫂的手肘,笑道:“逃啦,接下来是——飞!”

他施展八步赶蝉,托着英嫂“唰”的从这个房顶跃上另一个房顶,又向下一个房顶飞去。

一个个熟悉的院子在脚下一闪而过,方正、干净。

英嫂向远处去看,在村子房屋的尽头处,青白色的贞节牌坊安静地立着。李响的脚步清晰的指向那个目标,英嫂的理智清醒过来,“啊啊”地没有意义地乱叫。

李响笑道:“不用这么高兴。”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高过这牌坊!”

说话间,他们就已经来到牌坊下。李响托着英嫂一跳,先跃上一根立柱,斜着借力一弹,单手就扒住牌坊二层的上檐。甩手一抡,将英嫂抡了上去,自己再一拉,也跳了上来——紧接着又掐腰一送,才将英嫂真正放上牌坊的顶部。

英嫂的脚一沾牌坊,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跪倒在牌坊顶上,又不敢出声,只好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任眼泪汹涌而下。

李响微笑着坐在旁边,不说话。

已经不用说话了。他想要传达给她的感觉,在奔跑与飞翔,在苍茫与静谧中,都已经表达出来了。在将来的日子里,英嫂会记得风从脚下吹过的感觉,那种感觉会让她的膝盖离地面越来越高——一个体会过站着的人,怎么会再容忍自己跪下呢?

他们的脚下,石兽一样的牌坊寂静无声。

他们的背后,义贞村仍在沉睡。

他们的面前,绵绵一条大路亮如绸带。

更远处,高粱在夜风里像月光下的含情脉脉的天山天池。

玉兔西斜,进了丑时。虽然天幕正黑,但以夏天的天气,这也就快亮了。英嫂渐渐平静下来,李响笑道:“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英嫂点了点头。

便在此时,义贞镇上,“东海福记”方向,突然爆起一团巨大的火光,离得这么远,仍然刺目耀眼!李响一愣,爆炸声旋即滚滚而来。

“我朋友可能有危险,”李响心中不安,道,“你先在这里躲一下,我一会儿再送你回去!”吩咐完了,不待英嫂回答,已涌身跃下,飞奔回了镇上。

只见“东海福记”墙倒屋塌,硝烟弥漫。七杀几人衣冠不整,显见都是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气哼哼的。

万人敌远远的坐着,抚刀沉思。

在七杀的脚下又躺着十几个黑衣汉子,都被制住穴道,做一堆儿堆放着。有一个大嗓门的头目,兀自吵吵嚷嚷:“七杀,我们狄教主将至,你们就等着死吧!”

李响皱眉道:“怎么回事?”

叶杏见他出现,微微展眉,笑道:“这几位,乃是金龙帮龙吼堂的好汉。追杀我们来此,居然想用电光霹雳弹趁夜暗算。不料却为万人敌发现,一刀将他们的弹箱劈裂,几十枚霹雳弹一起炸了。”

万人敌抬起头来,道:“举手之劳。”

“没伤人吧?”

“所幸没有。你去哪里了?”

李响微微一笑,正想找个借口搪塞,突然心头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唐璜问道:“怎么了?”

李响一言不发,转身就跑。其他人见他神情有异,也都跟了上来。 kQBm36O+oe4fCx396woJIt2fGhvy/nqcKPv1ffShPLYFDaObD+6A82u4wG2wf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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