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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牌坊

与万人敌的一场冲撞,虽然不曾动手,却比真的拳来脚往更要累人。

李响回到房中,气得鼓鼓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暗暗骂道:“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就连‘紫靴人’也不能免俗。他妈的,平天王、国寿王、妖太子、万人敌,碌碌红尘之中,竟再也没有一个可堪敬重的人了么?”

气得爬起来喝水,望着窗外月色,忽然又想:“要是把那四位关到一个屋里,煽动之舌、逆天之形、破军之眼……呃、万恶之心,最后走出来的,会是谁呢?”

正想得有趣,院中忽有人影闪过,衣袂响声,已逾墙而走。李响凡事好奇,匆匆一望,只见那人背影窈窕,居然便是叶杏。

“这丫头,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梦游么?”

李响好奇心更胜,便也悄没声地跳出来,在后边远远地缀着。今晚月色大好,晴朗的夜空,黑得发蓝,寥寥几颗星星掩映。两人一前一后向西出了镇,眼前一大片沉沉青影,正是日间遇上英嫂和萧晨的高粱田。

叶杏继续向前,来到了村口。月光下一座青灰色石坊,上雕海日金鲤,下坐狮麟辟邪,高过十丈,宽逾七丈,分三个门洞,每个门洞上各镌题词,分别是:“节烈千古”“万世安贞”“日月可鉴”。

叶杏就在正下方止步,伸手抚摸石柱。

李响眼珠转了转,哑然失笑,道:“这丫头,又想嫁人了。”

礼法讲究,女子嫁人当从一而终。有夫死者,当为之守节示贞。其中堪为楷模者,家族、乡里,往往便会立起牌坊来做表彰。只是像这个牌坊这么大的,还真是少见。叶杏对这牌坊满怀敬意,只怕正是又动了做个良家妇女的念头。

“咳咳。”李响咳嗽一声,现身道,“敢问姑娘,可想找个人家否?”

叶杏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李响便与她并排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贞节牌坊尤其高大,侧檐的飞角上,挂着缺一牙的明月。两人这么仰着脖子,不动不说话地看了半炷香的工夫。叶杏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看贞节牌坊干什么?”

李响悠然道:“我也想立一个牌坊。”

叶杏一愣,低下头来,道:“给谁。”

“给我。”

叶杏惊得说不出话,挑起眉毛来看他。李响道:“我对你忠心耿耿,多么的从一而终,节烈无双。”

用词不伦不类,叶杏啐道:“胡说八道!”

“还要空耗下去么?”李响笑嘻嘻地道,“跑江湖太累了,道理说了一万遍还是没有人听,咱们索性退出江湖,小两口子种地织布,好不好?”

叶杏听得有趣,歪着头等他说下去。

李响深吸一口气,回想起今天下午在英嫂的田里,叶杏准备干活的样子:她的袖子捋到肘上,露出两条纤细而有力的手臂。鬓角的头发飞起来,掩着她粉色面颊——如蓬云鬓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这一切发生,虽只一刻,但他却已再次认定,他能够想象的妻子,自始至终,仍然是、越发是,叶杏的模样——当然,他不会忍心让她平日如此辛劳。

……李响荷锄回来,推开院门,黄狗摇头摆尾的过来扑他的脚。李响翘起脚尖,勾它下巴,把它挑得一跳一跳的。

“叶杏,我回来啦!饭呢?”

屋中却没有人答。李响放下锄头往屋里走,黄狗呜呜的仍拖着他玩。李响拖拖拉拉,叱道:“唐妈!乖点!”这只黄狗本是叫“阿黄”的,后来被夫妻二人想到“唐黄”,最终才落实成了这么个名字,实为狗类之耻。这时被李响一骂,立刻呜呜咽咽地跑了。

“叶杏!叶杏!”

“咣当”一声,堂屋房门洞开,叶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拿笔,唇边有墨,大叫道:“你已经回来了?你怎么就回来了?我还没有做饭!”

“让你写写咱们的过往经历而已,你至于这么不顾家么?”

“当然啦!哪有那么容易?”叶杏懒得理他,把笔一放,冲进厨房,把锅碗瓢盆一时敲打。

李响来到堂屋,只见一张书桌上,砚台压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拿起一看,原来叶杏已经写到义贞村那一节。坐下来,一张一张翻阅,过往的人和事一幕幕重现。只觉心旌荡漾,一阵激动,叫道:“叶杏!叶杏啊!”

叶杏在厨房里应道:“忙着呢,干吗?”

“叶杏!叶杏!”

“啪”的一声,叶杏丢下锅铲,风风火火地跑到门前,叉腰道:“干吗?”

李响伸开两手,动情道:“来,抱一下。”

叶杏大怒,骂道:“无聊!”

李响锲而不舍,撒娇道:“来嘛。”

叶杏跺跺脚,恨道:“你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走过来,给李响环住了腰。停了一会儿,道,“行了吧?”

李响却不撒手,臂上微微使力,将她拖得坐在自己膝上,柔声道:“多待一会儿。”

叶杏拿他没办法,便只好任他抱着,别扭了一会儿,也放软了身子,靠坐在他的怀里。门前日影疏斜,灰尘扭动。黄狗跑到屋里看看,见两个主人肉麻,早习以为常,懒得捧场,又跳出去赶鸡。

良久叶杏道:“李响……”

“嗯?”

“锅是铁定烧坏了,你明天再买一口来。”

叶杏羞得面红过耳,啐道:“没事干,净发白日梦么?”

“不是很温馨么?”

“谁要和你温馨!”女孩转身便走,却给李响一把拉住。

“你说一句话,咱们今晚上就找个地方成亲——甚至你若是喜欢,咱们这就退隐山林!”

叶杏低下头来,微微笑着。过一会轻轻扳开李响的手,道:“你知道你说这话多么可笑么?就像一只螃蟹,非要学人家竖着走路。”她把眼睛迎向李响,道,“第一,我不相信你真会老实种地;第二,我不喜欢你老实种地。”

她轻轻握住李响的手道:“别为了我,或者别的什么人去改变你自己,李响不应该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帅么?”

李响皱起眉来,想看出来她在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借口。叶杏眨眨眼,嘴角微扬,任他看着。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音,叶杏把手一缩,先放开了李响。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自村中走出,乍见二人,不觉停住了脚步。

那两人正是英嫂和她的小姑,见了李响叶杏,姑嫂两个顿时慌张。英嫂低下头来,推着小姑又往回走。

李响却不识好歹,拱手道:“英嫂,白天是我们莽撞了。多有冒犯,你不要介意。”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那小姑子咬牙切齿,道:“说得好听!要不是你,我们怎么……”

却被英嫂掩住了口,强拉着回村了。那小姑娘拎着把雪亮的镰刀,走出好几步还气鼓鼓的回头,倒好像李响烧了她们家房子,非得扑上来砍上两刀才解恨。

“有这么大牌坊的女人,”李响忽然想到,“还用干活么?族里没有抚恤的么?”

“牌坊不是给英嫂的。”叶杏叹了口气,道,“我傍晚时曾跟店家打听,此地原本叫作卜家村。二十年前,本村卜柳氏丧夫,守节三年,济南路知府感念她的气节,特赐此牌坊。从此之后,本村才改名为义贞村。”

李响吐舌道:“原来是官批的,怪不得这样大——所以你就来瞻仰了?”

“女子守节,并不容易。”叶杏说到这里,颇觉感慨,“英嫂虽然憔悴,但还挺漂亮的。”

“比你差远了。”

他如此无耻,叶杏颇感不屑,道:“我先回去了。”便往来路上走。李响笑嘻嘻地跟着,道:“你别想逃。”

月光清冽,叶杏脚下不停,心里更乱。她一个女子,与几个大老爷们东跑西颠,总是有些别扭。无论是唐璜也好,甄猛也好,甚至李响自己,大家莫名都认定她和李响是天生一对。真不明白,究竟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还是自己实在不知珍惜。

仔细来想李响此人:自己明明与之投契,彼此之间心意相通,自己更可以对他信任到将自己的信心寄予其身。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偏偏不能相爱。只觉得两人中间似有一条透明的柔软的墙壁,不想穿越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一旦想要穿越,一种看不见的斥力,反倒将二人推得更远了些。

那堵墙可以是霍守业,可以是安定生活,可以是过去,可以是未来,甚至可以是理智,可以是本能,可以是一切,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以至于她根本想不到推倒它、穿过它,或者无视它的办法。

越想越乱,几乎抓破脑壳。正烦着,突然就听到旁边李响怒啸道:“这是谁干的!”

李响跟着着叶杏,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难受。他向叶杏表白两次,都遭到拒绝,虽然并不怨恨,却毕竟难免沮丧。一路东张西望,正没个理会处,忽然间发现眼前景物奇怪:一片蓊蓊郁郁的高粱中间,却有一块突兀地凹了下去。

那片高粱都被放倒了。李响一愣,回头四顾,路边有一棵歪脖柳树——这块地,正是英嫂下午抢救的那块。

难道是白天一棵都没有救活么?李响蹲下身来,高粱秆清清楚楚是被利器砍断。在断茬上,还有汁液像眼泪一样,一串串地流出来。

李响腾地站起来。

有人砍倒了这些尚未成熟的高粱。是谁?他想起英嫂姑嫂手里闪亮的镰刀,和那小姑子来不及说完的话。是她们?她们又为什么要祸害自己的庄稼?

突然间他知道了答案:贞节牌坊,万世义贞!她们不想留着这些高粱,是因为这些高粱曾经被他们碰过。他们是男人,而她是寡妇,所以——这些高粱,就成为她守节的牺牲品!

李响用力握紧拳,掌心的高粱秆被柞出汁来。英嫂,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么?除了她们的贞节,一切都是污浊的么?那所谓的“贞节”,真要这样残忍的来遵守么?

他把高粱秆愤然扔下。从遇到万人敌开始,他就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他还没发作,反倒是寡妇们来撩拨他了?

——好,虽然这些高粱并不属于他,但是现在,为了它们,为了自己,他要和它们的主人好好理论理论!

“英嫂!你给我出来!”

农村人家本就睡得早,何况是满村寡妇?这时候整个村子都万籁俱寂,没有一点灯火了。李响内力十足的一嗓子,登时把村里的牲畜一齐吓着,乱七八糟的见叫起来。

整个义贞村立时沸腾,模糊的灯火隐隐约约在高墙、厚门后亮起。叶杏又慌又怕,扯住他问:“你发疯了么?”

李响把手往地下一指,怒道:“我发疯?她们才是疯子!”

地上轰然一堆,正是他刚才扛回来的高粱秸。

“这……这也不一定是英嫂砍的……”

“不是她是谁?不是她她也知道是谁!”李响越说越气,叫道,“寡妇!给我出来!”

只见村中已有人跑出来,身形小小,正是英嫂的小姑子。远远地看见李响,已是咬牙切齿,低声叫道:“我嫂子让你们快走!她不会理你们的!”

李响冷笑道:“你家的高粱,是你们自己砍的?”

“都怪你,都怪你!”

此言一出,叶杏也就知道,李响的怀疑,果然没有错。

村中灯笼摇摆,人影幢幢,一群打扮整齐的妇人蜂拥而至。为首一个黑面妇人,一看见李响,厉喝道:“你们一群大男人,深更半夜到义贞村,有没有一点廉耻!”

“廉耻?”李响龇牙一笑,“那玩意儿都被寡妇用完了,别人哪还有啊?”

那黑面寡妇大怒,喝道:“你说什么?”

李响左看右看不见英嫂,笑道:“那寡妇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义贞村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敢问,你找的是哪一位?”

那话声音苍老,却不是黑面寡妇说的。人群左右一分,露出一个老妇来。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重孝,麻绳扎腰,拄一根纯黑的龙头拐杖。孝帽下的一张脸,皱纹纵横,鹰鼻阔口,嘴角下垂,露出一副苦相,一双眼却精光四溢。

李响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这里竟能遇上这样的内家高手。可是再一观察,这老太太落脚浊重,气息紊乱,竟是毫无武功。

——那么这人眼神锐利,便是全是由于心志坚毅使然。一个普通人竟能有这样的眼神,其信念之强,不禁令人悚然动容。

那黑面寡妇垂首道:“金婶。”

李响本以为这村子平平无奇,主事人大概也不过是是个泼辣些的野妇罢了,怎料这金婶竟如此不俗,不由也暗自戒备。

“义贞村,”叶杏忽道,“有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

“五年前圣上出游,于泰山封禅。我村一百五十名男丁从修栈道,遭遇山洪,为国捐躯。至今村中有未亡人一百七十一名,人人节烈,是本村的幸事。”

李、叶二人不料这义贞村竟整个是个寡妇村,不由都有些懵了。金婶看了看地上的高粱秸,看了看李响,面上不见喜怒,只道:“年轻人,你就是日间闯进英嫂田里的外乡人?”

李响回过神来,挑衅道:“说对了。”

一个明知故问,一个出言不逊,已是火星四溅。

“我看萧捕头的面子,没再追究你们,已是开恩。可是三更半夜的,你这样大肆招呼我们村中的女眷,传出去让人耻笑,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的好意么?”

“你还真别把你这个什么‘不追究’当成恩赐,”李响冷笑道,“咱们压根就没打算做牛做马的偿还。好意?斩草除根就是你们的好意?”他把地上的高粱秸一指,恨道,“你们要守节,觉得我们有所冒犯——无所谓,正大光明地问罪,我可以道歉!可拿庄稼撒气,算怎么回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高粱是英嫂种的,它们是死是活,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无关?老太太,这高粱就是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全是我的脸啊!”

金婶皱眉道:“此话怎讲?”

“白天我们帮她整理田地,她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强行帮了一把,于是她就连夜把高粱砍了,杀鸡儆猴么?这是给谁好看呢?”

金婶漠然道:“那你又怎么证明,她砍了高粱是因为你们强行帮了她?”

这明摆着的事,再要证据,还真是难。李响张口结舌,道:“这……这是当然的了……白天还想救庄稼,晚上就毫不怜惜全砍了……”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她不得不尽快砍掉这些高粱呢?”

李响怒道:“还有什么理由?”

金婶的脸上,一点点绽放笑容,道:“只要不是因为你们,其他的原因你管得着么?”

——竟就用一个假设,把李响整个卷回去了。

原来历来吵架,都是谁先讲理谁吃亏。可怜李响一个糙汉,平素宣言放话尚可,居然学人无理取闹?正是自取其辱。

“你以为你在帮人?别说笑了。”金婶又笑道,“你们这种大英雄,我见得多了,好勇斗狠,自诩侠义,只为一个‘日行一善’的名声,便令我们未亡人的名节蒙耻。”

李响有理变无理,连争吵的根基都动摇了,再也不能重整旗鼓。可是嘴上虽然说不过,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金婶的话有哪里不对。回头去看叶杏,叶杏苦笑不语。

“我不和你说!”李响又羞又怒,“叫英嫂出来,当众问个明白,也就是了!”

“如果她真是因为你们而砍倒的高粱呢?”

李响一愣,他仿佛只是气冲冲地想把英嫂揪出来质问而已。再往下,如果英嫂认错了,又该如何?却好像真的没有想过。

“她……她便须向我们认错……”

“她高粱尽毁,收成无望,已经很可怜了,你不知体恤,却还是只想着为自己正名。”金婶叹道,“你看,你这么闹事,果然还是为了自己。”

李响一时大意,又被她玩弄,几欲撞碑而死。

“想我义贞,代代贞烈。二十年前,得济南府赐下贞节牌坊,如今更申请着圣上的嘉奖,岂容你们亵渎?”金婶将一顶顶大帽子,直管压下来,“深更半夜,英嫂一个寡妇,不会出来见你们。回去吧。看你们年轻不懂事,这件事就算了。”

她这般软硬兼施的技巧,原是吵架之中极高段位的本领,最能让人进退失据,顾此失彼。对手被逼到绝境之后,稍给退路,自然气馁,溃不成军。可惜,今天对上的李响,却是个天生反骨——被逼急了之后,不仅不会服软,反而会跳墙;不仅会跳墙,而且会咬人;不仅会咬人,甚至会爆炸。

只见李响把脸一抹,尴尬尽去,狞笑道:“不见我?好一个贞节烈妇,可惜做事不够彻底!把我们碰过的高粱砍倒就够了么?错了!若是它们烂在地里,臭男人的污染可就永远无法消尽了!”

走上前忽然伸脚一踢,高粱垛里一个坛子应声而起,李响一把托住。右手一晃,火折子亮起,森然道:“我帮她烧了才是正途!”

李响为人偏激,行事其实颇占一个“毒”字。往常虽然大大咧咧,但一旦发作,往往便翻脸无情,不给人留下余地。此次夜闹义贞,虽是说理在前,但实则一早就考虑到了说不通的情况。搬来高粱秸之后,又潜入村中某户那儿,偷了一坛灯油出来,这才发声闹事,存心最后要放火示威。

这时果然用得上了,只见他单手一掼,便将油坛砸碎在高粱秸上,右手火折子一抖,晃着了,就向着高粱秸扔去。

高粱秸虽然潮湿,但有灯油助燃,这火也断然小不了!

可是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忽然人影一闪,已有人抢在火折子落在秸秆上之前,一把接住了。

李响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人竟是叶杏。

这人拒爱在先,捣乱在后,李响一把高粱火没点起来,心里的无名火却爆了开来,怒道:“叶杏!”

他却是连有人阻挠,都已在算计之中的。口中怒喝,脚下毫不犹豫地一蹴,就有一根高粱秸应势射出,“啪”的一声,点在村中一个提着灯笼的寡妇腰间上。那寡妇正指引着众人要将高粱秸搬开,这时腰间一痛,一躬身,那灯笼便正正地捅进了秸堆里。

“呼”的一声,火光冲天,燎得两边人群都向后一退。寡妇们的惊怒交集,叶杏的意外无措。

李响悠然微笑,负手看火,自称自赞,道:“干得漂亮!”

只见浓烟烈火,翻翻滚滚,腾上半空,正熏上牌坊的石檐。原来他早就谋好,不仅是要烧秸秆,更是要把这牌坊烧一烧,烤一烤,以为撒气。

寡妇们不顾一切,前来救火。李响见她们不智,大声喝止,可是有谁来听他的?那黑面寡妇忽然大叫一声,竟猛地向火堆和身扑下。

——她竟然是想以身灭火!

李响大吃一惊,猛地向前一冲,“扑”的一声,窜过了火堆。半空中伸掌在黑面寡妇的肩上一推,将她推了回去。

“咔嚓”一声,他自己却单腿踩进火里,虽然及时撤身,却也烧得裤脚焦穿,肌肤发烫。

“哗楞楞”一声响亮,一条人影已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手中乌光闪动,一条长蛇已射入燃烧的高粱秸中,往回一带,“唰”的一声,一大捆燃烧的秸秆,便给抽离地面,远远飞出。沸油四溅,流光溢彩,宛如火树银花,煞是好看。

高粱秸栽下地来,火星全都炸开,整个天地为之一亮,才又渐渐回归黯淡。方才的火堆所在之处,已多了一人,缁衣官帽,腕垂铁链,正是萧晨,道:“李响,我原是打算教你这么一个朋友的!”

李响平素嘻嘻哈哈,可是脾气一旦发作,那就是六亲不认的,冷笑道:“朋友?高攀不起!有本事你就翻脸抓人,不然的话,今天我还就非得要闹一闹这个不容侵犯的义贞村了!”

“好!我今天就来会会名动天下的七杀手段!”

萧晨一抬手,垂在地上的铁链便如有了灵性一般,“嗖”的盘回他的臂上。那铁链约有一丈五六长短,这般密匝匝地绕了三四层,登时将他一条手臂包得硕大粗壮,浑然是一件强攻硬守的利器。

“好啊,白天就知道萧捕头是个高手!”

两人同时向前一冲,便即动手。那空地上横七竖八的铺着秸秆,这时虽然火势已弱,但是叶边穗尖,仍然有暗暗的红光闪烁。两人来至此处,闪辗腾挪,脚下踢起点点残留的火星,竟颇有苍凉萧瑟之意。

李响每一指刺出,风声尖锐;萧晨的铁链却扣得紧紧的,只发出呜呜的暗鸣。

金婶叫道:“萧晨,别给姓卜的丢脸!”

叶杏却已在为李响担心。原来这小镇捕快的武功之高,竟是匪夷所思,铁链一直都没有打开,单靠防御,已接完了一套反骨指。李响一向只会一鼓作气,六招不胜,再赢就要难一些了。

果然,二十招一过,李响已露败象。便在寡妇的助威声中,萧晨猛一抖手,臂上铁链已然脱出,前边的三尺团成个疙瘩,便如个流星锤一般,直撞李响前心。

李响沉臂一挡,“噔”的一声,防住了这一记,可是也被打得向后一退。

那边萧晨一提一甩,放出去的一丈铁链,又抡圆了向李响砸去。

方才他那一记链锤只是借势放出,便已有将李响撞退的威力,这时候抡起来抽,那力量更是惊人?只见火星飞卷,铁链带起的风啸,直将一路的高粱秸,都吸了过来;抡圆了砸下来时,直如一面燃烧的巨刀一般。

李响一个后翻,“磅”的一声闷响,一丈五尺长的铁链打在地上,链身沾着的秸秆骤然左右跳起,倒像是他那一下有隔空击物的威力一般,声势惊人。

叶杏打个冷战,叫道:“小心!”

萧晨单臂一抽铁链,又借势扑上,半空中铁链缠回臂上,“哗”的一声,又朝李响砸下。李响正被那铁链又抽回时的守势逼住,躲闪不及,只得以左臂一架。

叶杏叫道:“两只手啊!”乃是看出萧晨力大招沉,李响以单臂阻挡,恐怕手臂都能被砸断。

却见萧晨一臂砸中李响左臂,李响抵挡不住,整个人都以腰为轴,朝旁边翻倒,竟似全不受力一般。

众人一声惊呼还未发出,李响已翻了个头下脚上。右手在地上一撑,两腿张开一剪,正正夹住萧晨脖颈,用力一扳,萧晨登时站立不稳,一跤跌倒。他右手上缠着铁链,动转不灵,一倒下,人还在半空中时,又给李响双手捉住。

这一下动作匪夷所思,一众观众全都愣住。李响上边将萧晨的手臂抱在怀里,下边两腿不闲。左脚一蹬,蹬在萧晨肋下,右脚便抵在他的耳门上,稍稍一使力,萧晨脖子歪向一边,自己把自己憋住了。别说挣扎,动一动都可能折断脖子。

“你猛?再看你猛!”李响冷笑道。

萧晨空着的另一只手乱刨,却终究回天乏术,再撑一会儿,因为呼吸不畅,已给憋得面红耳赤,眼前发黑,渐渐放松了身体。

李响这才将他扔下,爬起身来,道:“我现在就要进村,去把英嫂揪出来……”手臂上的痛感传来,不由恼怒,狠道,“寡妇见不得男人么?我偏要把她拖出来现现眼,倒要看看,谁还敢挡我!”

萧晨倒在地上,气息紊乱,咳嗽得蜷身如虾,站都站不起来。寡妇们见李响失控,又惊又恼,却没有半点办法。

金婶颤声道:“你……你……”

忽然有人挡在金婶前面,道:“我敢挡你。”

这一下突如其来,在场之人,都是一惊,注目去看时——那人又是叶杏!

李响气得难以置信,道:“你疯了?你到底帮谁?”

“你才疯了!”叶杏沉声道,“和一群女人,你发得什么疯?”

“仗着有个牌坊,就处处拿人的名节说事,我看不过眼,有错么?”

“看不过眼,你可以不看!”

“她惹到我头上了!”

“没人惹咱们,”叶杏慢慢摇头,道,“都是咱们自找的。”

李响一窒,怒火三起三落,终于强压下来,把手乱摆,道,“就弄不懂你脑袋里面在想什么!——不管了不管了,老子回去睡觉了!”

他这个人本就没皮没脸,虽然刚才还叫嚣不已,但这时一旦泄气,又马上鸣金收兵。慢慢走了两步,看叶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顿时又恼怒起来,大步流星地走没影了。 GfXwabCEEwEQx3n/b79M1U6vFvQvyNJceY3QuWdGJC6oYQlvDXrnC/6HmFHZMZ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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