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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婚叶杏

黄河进入甘肃,水面变得又宽又急,浊浪滚滚,吼声隆隆,如同懒龙翻身,声势惊人。时值初夏,骤雨初歇,两岸新绿,又是一派生机盎然。

距兰州城七十里,有一处渡口。因为连日大雨,已封了两日,不能渡人。到了这时,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个个心焦不已,吵吵嚷嚷,催着船夫开船。

五月的天气,上午的阳光渐渐有了热度,可是给这喧腾河水一吸,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那些晒得黑黑的船夫们,一个个笑嘻嘻的,望着滚滚河水,也不说开船,也不说不开。

忽然间,北码头上已来了几个青衣后生,七手八脚地在十几棵垂柳挂上了喜带。翠枝红绸,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渡客们兀自新奇,已有南码头的船夫唱问道:“张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日办么?”

那叫张小乙的后生将手拢了个喇叭,答道:“是啊!大爷说,喜事不延期,天晴是好日。午时操持拜堂,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喝酒呢!”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两岸的船夫大声欢呼,北码头的都弃船登岸,南码头的却争先恐后地过河,全不载客。渡客们开了锅,又叫又骂,船夫之中有人道:“各位客官,玉水山庄霍大官人家办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谁敢不去?去了必会吃醉了酒,回来也渡不了人。你们再等一天,明天咱们说什么也渡大家过河。”

北码头有渡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骂了起来,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他办喜事,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

“想在黄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那船夫笑道,“人家坐镇金龙帮甘肃龙爪堂,手底下三十一家渡口,有钱有势,黑白通吃。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说句难听的话,人家要不算东西,你老哥就更不值钱了。”

那渡客登时闭嘴。他的伙伴怕船夫记仇,连忙岔开话题,道:“那这喜事,敢是霍大官人娶亲?”

“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这回是他二儿子大喜。”那船夫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道,“霍家向来大方,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肉,各位反正是过不了河,何不过去凑个热闹,添点喜气?我可听说,这新娘子大不一般,乃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传说霍二公子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这才降住了这匹胭脂马,不看白不看啊!”

这船夫口才太好,诱之以酒肉在先,动之以美色在后,一众渡客中,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在码头上徘徊不去。

自码头向西一路上坡,行得三四里的样子,便是霍家的玉水山庄。只见那一片占了半座山的宅院,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人声鼎沸,门庭若市。外表粗豪的绿林人士与斯文排场的官家代表,进进出出,倒也融洽。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那一群船夫与渡客并没有资格进院,便只在外面的芦棚下看热闹。未几,便有霍家的家丁,抬了酒肉出来,就在芦棚里开始了流水席。

甘肃民风淳朴,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二斤,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一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渡客之中,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眼看又一拨的酒肉就要告罄,不由急了,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

“嗨!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和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急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沿着两位新人的一辈子祝福了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得滑稽有趣。一干粗人哪见过这个,登时轰然叫好起来。有家丁笑嘻嘻地分了他双份的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时,却极见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瞧来也不算多老,唯其两眼茫然,郁郁寡欢,面上毫无喜怒之色,仿佛一下子便与那争吃争喝的喧嚣,再没有丝毫关系。

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地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很大,云流得很急,被撕碎的一片两片,丝丝缕缕地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扑面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地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着白马,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而至。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落英缤纷。霍二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

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了个号子,将攒足的劲头和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了出来。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狂喜得竟似带出了几分凄厉。

那乞丐也站起身来,一手扶树,一手提酒,应付似的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因为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所以霍二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庙会上的皮影一般不甚真切——就这样和那喜轿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趴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又自坐下,慢慢喝酒。他酒喝得极快,肉和糖却几乎不动,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大门里挤出来,飞步赶到,问:“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

这人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原来那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金嗓子的家丁前来学习,好在一会儿拜堂时助兴。

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再说一遍时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是差不多。怎奈那家丁嗓子虽好,记性却坏,乞丐教了两三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家丁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便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自己袖子上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道:“喂!喂!”

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擦出个人形,右袖一挥,又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是自暴自弃,决心推荐这乞丐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家丁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独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了点头。那家丁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拜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开唱开唱,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地唱,虽然音色不如那家丁,可是却胜在格外的洒脱自在。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一瞬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好事将成之际,突然却传来了一声意外之音,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刺进了一根冰凌,将一切全都毁了。

有一人轻轻地、犹豫地,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我不嫁了!”

说第一个字时她还语带踌躇,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义无反顾。人们被这一声弄得刚一愣,就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

——原来那说话的人便是她!

交杯酒喝到一半,新娘子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可没有人听说过。偌大一个院子,鸦雀无声,有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

那新娘子摘下头上的凤冠,也放在交杯酒的托盘上,对新郎说道:“守业,对不住!”

她一句说完,便已跳至院中。半空里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旁人,只穿一件月白的中衣,火红的喜裙,就往外跑。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放酒桌,挤满宾客。门口到喜堂,红毯上倒还有起步余地。这新娘便助跑两步,纵身跃起,想要从门楼上逃走。

大门下的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却挤在一处,干脆动弹不得了。骇然仰头,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急急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女子一个筋斗落回地上,身子滴溜溜地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白衣红裙,淡妆薄怒,当真当得起“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分,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肯走了?”正是那管事的独眼老者。

原来这老者方才正在院中招呼客人,忽见新娘悔婚,连忙跃起阻挡。二人半空中掌力对掌力,他的金鳌手端得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自己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一个筋斗翻出院外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想逃走。这一回那昆叔却更有准备,眼见她双肩耸动,跳得便比她还快,在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他的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背对昆叔。这一伏身,她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嘣得直直,如长枪直刺,蹬向昆叔的小腹。

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才勉强避开这一脚。可是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居然还能借腰力倒旋而起,“啪”的一声,到底是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砰”的一声,昆叔摔倒在地。那新娘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划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

“好!”

一片死寂当中,只有一声喝彩,冒冒失失地炸响。众人看时,正是那唱歌的乞丐。新娘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新娘慢慢转过身来,道:“大哥。”

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承德。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昆叔虽被这新娘一脚踢倒,但那新娘因贪图招式巧妙,后面三脚全凭腰上发力,因此劲道不足,几乎没有伤到他。

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来说话!”

这老者对霍家忠心耿耿,少东家既已发话,面皮虽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去。当下吹胡子瞪眼,站到一边了。

霍承德笑道:“弟妹,进去把交杯酒喝完,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见多识广,能谋善断,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大哥,对不住了,我不嫁了。”

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霍承德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哪一点委屈你了?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好看!”

新娘低下了头,原以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在她腮边轻轻拂动。

“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进你霍家的门。”

原来她是姓叶的。只是这回,她连“大哥”都不叫了,显然此事已更无挽回余地。

霍承德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原本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起气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登时如同凶神恶煞,喝道:“反了你了!”

江湖人行江湖事,金龙帮势力虽大,敌人却也不少。为了防止大喜之日有人闹事,他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的。这时双手向后一抄,已在腰后拔出两管银叉,仓啷啷一划,喝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跳过来便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经过历代淬炼,鱼叉由长变短,练成了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如游鱼般毙命叉下。这时霍守业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我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

“嚓”的一声,裙角却是被霍守业一叉挑破了。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霍守业冷笑道,“等你进了洞房再说吧!”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恶毒,叶杏本已面沉似水,不由更是冷若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反攻过来。

这一动手,却有些怪异:霍承德的银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那银叉就只在她身边两寸之处轻轻滑过。宾客之中,有那眼力尖的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公子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他们乱猜,霍承德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分波叉法始于霍家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为水波眩目,位置总与人眼所见,有所偏移。因此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

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叶杏对他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招招抢攻,尽在霍承德银叉力道未发之际,破招拆招。这么一来,霍承德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而变得漫无目的,如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高下立判。斗到分际,霍承德双叉于胸前一错,叶杏左脚起处,却于不容交睫的一瞬间,踏在了他双臂相交之处,一下逼住了他双手,同时右脚飞起,横踢他的耳门。

耳门为人体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丧命。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承德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住手!”

喜堂之中的新郎官一声大喝。叶杏身子一震,那一脚登时收回。

霍守业——霍二公子——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脚下轻浮,这突如其来地打击,显然已经令他心如刀割了。

“我告诉你我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我家的人么?”

叶杏对他满心愧疚,道:“你……你让我走吧!”

“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霍守业两眼赤红。这样的羞辱,确实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叶杏侧过了脸去不敢看他,低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一言既出,霍守业面上越发没有血色。后边又羞又怒的霍承德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致,还怕见公婆么?”

“我怕……我怕他唱的歌。”

新娘子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乞丐。全院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望来,乞丐吃了一惊,腾地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承德闪电般将那乞丐的唱词回忆一遍,确定其中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道:“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里不对了?”

“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

霍守业身子一颤,垂下头去。

“你傻吗?”霍承德全然不解,“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是啊,是很好……”叶杏苦笑道,“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可是这样一早便知道了结果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

“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乐事。可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势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你……你一个女子不相夫教子,还想做什么?”

叶杏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澈。

“若我也是个小家碧玉,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大概也就认命了,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经走出来过了。万里行路,百态人情,那样的广阔天地,充满了意外,更让我快乐。”叶杏坦然望向霍守业,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给你,是我福薄。过去几年,你和我江湖仗剑,同甘共苦。我本来以为,凭着你对我的恩情,我也能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敛自己,安安分分地和你过日子。然而来到你家,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日子,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我……我终于怕了,那样的日子,至少现在,我不愿意过!”

几百人都为叶杏的这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女子?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

可是霍守业却知道,这绝非她逃婚的托词。

毕竟,他是最知道她的。五年前,他对她一见倾心,便是因为她身上,那自由自在的气质。这五年来,他追随着她,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亲眼看过她有多坚强,又有多不甘寂寞。他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哄着她,终于给这小野马套上辔头,牵回家来……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终于还是没有办法驾驭她。

“那……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叶杏喃喃道,“我无父无母,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以后的日子,大概还像以前一样,随处漂泊……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

叶杏说到这里,眼睛忽地亮了起来,道:“我们过去的五年,不是很开心吗?同游同醉,同笑同哭,你不是还想要去挑战萧冷剑么?我们一起去啊!”

说到未来,她手舞足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会死的……”霍守业嘴角颤动,笑容才泛起,却又抹平了,“那是我的醉话而已……萧冷剑神剑所向,连狄帮主都要让他三分。我……我练上一辈子,也不配做他的对手……”

——萧冷剑,正是号令天下用剑之人的铮剑盟盟主,一身剑法,号称百年最强。

叶杏神色一黯。

“我不是小孩子了。”霍守业柔声道,“我知道有的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做到了。霍家的买卖,金龙帮的事务,实在太多,我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爹又新近中风,要人照顾。以前我小,现在我必须留在家里,分担些责任了。”

“是了,”叶杏退后一步,“你……你终究是有家的。”

“别再说了!”霍守业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她,道,“你……你走吧。”

他竟真的要放任新娘逃婚。霍承德急道:“弟,你……她都已经和你拜过堂了,这般说走就走,我们霍家,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哥,面子算什么。堂堂霍家,走了个媳妇,就能让人笑么?”

霍守业将胸前十字披红扯下,颓然扔了,道:“叶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

话说到这,再也无法继续。叶杏黯然转身,正待离去,忽然霍承德道:“慢!”

叶杏脚步一停。只听霍承德道:“什么时候累了,你就回来歇歇。我这弟弟虽然无福娶你过门,但霍家,却永远当你是自己人。”当事情确已无法挽回时,他倒也能通情达理。

叶杏道声“多谢”,掩面纵身,出门而去。

“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没有了,”霍承德向宾客大笑道,“美酒却还饮之不尽。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

“哥,”霍守业低声道,“谢谢你。”

霍承德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声笑道:“年轻啊!”

年轻又如何?年轻便如何?谁还年轻?年轻何罪?霍承德却并没有说。

叶杏飞步奔出了霍家庄,往东南而去,走了数里,便见黄河拦路。浊水呜咽,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她心绪激动,自然气息紊乱。勉强再走几步,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急忙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

她方才被逼婚时,一力挣扎,现在得以自由,反而又念起霍家的好来。想到方才不过片刻,自己便亲手斩断了一段姻缘,错失了眼前的幸福,虽然不曾后悔,却也怅然若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时恍惚出神。

忽然有人笑道:“叶姑娘,我寻你寻得好苦!”

叶杏回头来看,在她身后不远,站着一人,一身破烂衣衫,手腕、脚腕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乞丐。

叶杏本就有些烦躁,这时见了这逃婚之源,不由得把火气都发在了这人的身上,皱眉道:“你是谁?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下天山弃徒李响。”那乞丐微笑道,“李,是木子李,响,是响当当!” FHWE4EIk1FcSDFdyVMG2D9puf3WxEs5IbZ0y0lHNgCEkr/bYbCwKPmrrU3ETqJ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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