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论语》,最好的读法,就是尊重原书。《论语》是什么书,就当什么书读。我把我的读法讲一下,供大家参考。
读《论语》,心情很重要,首先一件事,就是放松。《论语》是孔门的谈话记录,有些是老师的话,有些是学生的话。我们读这本书,是听他们聊天,不必一本正经,或激动得直哆嗦。不读就有的崇拜,最好搁一边儿。
《论语》,《汉书·艺文志》在《六艺略》,后世属于经部,但本身不是经。古人说的“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是孔子时代的六种古书。 这些书,很多都是老掉牙的古书,如《诗》、《书》和《易》,孔子那阵儿就不好读,我们看《左传》等书引用,很多都是断章取义,已经很离谱。《仪礼》和《春秋》,年代晚一点儿,也不容易读,战国秦汉,读起来就费劲,甭说汉以后了。现在哭着闹着要读经,特别是煽风点火鼓吹少儿读经的大人,最好自己先做个榜样,给大家读读看。这些书,甭说小孩,就是大人,也读不下去。特别是儒门诵法的《诗》、《书》,教授都啃不动。
《论语》不是这种书。孔子和学生聊天,是用春秋晚期那阵儿的白话聊天,当时人对他再崇拜,也不会把他们的聊天当经典。我把《论语》当经典,是当子书的经典,今天更适合我们阅读的经典,不是孔子时代的经典。子书是当时的白话。
孔子不是圣人,只是个民间学者和民办老师。他的学校或学派(英文都叫school),后世叫儒家,原来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论语》的本色是子书,和《墨子》、《老子》差不多,只是一家之言。当时的知识分子,谁都怀旧,谁都复古,谁都不满意当时的社会,谁都想说服当时的统治者,可是谁的方案都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
孔学被圣化,是孔子死后;成为意识形态,是在汉代。汉代有五经,还是战国的经;《论语》的地位提高了,不过是四大传记之一(另外三种是《孟子》、《孝经》、《尔雅》),根本不算经。汉代所谓传记,是拿儒家的书当读经的入门书和参考资料,和真正的经仍有区别。唐代有九经,加了几种传记,但汉代的四大传记不在其内。宋代,有四书五经,《论语》是四书之一(另外三种是《孟子》、《大学》、《中庸》),四书也是五经之外的书,相当四大传记的书。清十三经,把《论语》列为经,和早先的理解不一样。
五四运动,“打倒孔子店”(原作“打孔家店”),有人说是“传统中断”。其实,它打的是朱家店,而不是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而不是孔子。孔子走下圣坛,重归诸子,有什么不好?这是恢复了它的本来面貌。我读《论语》,是拿它当研究孔子的资料,不是当祖宗供着,敬而远之,光拜不读,或虽读,也不好好读,光抓耳挠腮,想有什么用。
先秦子书,是干禄书,里面的政治设计,都是献给统治者。游说君主,战国很时髦。这个风气,和孔子有关。孔子奔走呼号,不懂顺毛捋,尽跟人家拧着来,很多话都白说,没有记下来。记下来的话,主要是说给学生听,盼他们读古书,习古礼,像古代贵族一样,有君子风度,不但改造自己,也改造当时的统治者,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这是游说的初级阶段。现在读《论语》,大家要注意,孔子不满现实,是恨它太不君子,他的理想是恢复西周的君子国。《论语》的说话对象不是大众,而是精英。他和耶稣、佛陀不一样,根本不走群众路线,也不是大众英雄。他讲仁,并非一视同仁;讲爱,也非兼爱天下。阶级社会,什么人说什么话,话是说给什么人听,这样的分析,还是不能不讲。
好些学者早就讲了(如赵纪彬、杨伯峻), 《论语》中的“人”字和“民”字,同一段话,对着讲,意思不一样。“人”是精英,“民”是大众,前者是君子,后者是小人。孔子关心的事,只跟君子有关,和小人无关(跟妇女也无关);有关,也是让他们吃饱喝足,别闹事,听话卖力,感戴其上,主要是跟在“使”字后边当宾语。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 这话没错(鸦片曾是万能药)。 从古至今,大众爱听的是宗教(或多少有点宗教味道的东西),但孔子不讲这一套。他的教导,主要还是道德层面上的东西。
孔子很坦诚,精英立场就是精英立场,不跟大众套什么近乎。
我们读《论语》,千万别忘了,它的对象是什么人,别像愚夫愚妇,到庙里进香,自言自语,自作多情,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答案。孔子说什么,不听;不说,非借他的嘴,让他替我们说。
现在闹孔子热,谁都说《论语》重要,但它重要在哪儿?多半是人云亦云,真正读过原书的很少。老实说,这书并不好读,比一般子书难读,没耐心,绝对看不下去。特别是,它有两个特点。一是长,《老子》、《孙子》、《周易》,全都加起来,也不过这么长;二是乱,书多短章,三五句一段,一段一段往起凑,除《乡党》、《微子》,没集中主题。一篇之内,顶多三五章,好像有点联系,通篇看下来,怎么算是一篇,毫无规律。篇题也是挑每篇开头的两三字,硬加上去的,和内容没关系,篇和篇搁一块儿,哪篇在前,哪篇在后,也是乱的。
今天,报刊杂志约稿,5000—10000字,只够一篇文章,但搁古代,却是本书。古人用这么点字,可以讲出很多道理,成为垂之永久的经典,我们比不了。在古人面前,我们很惭愧。我一直骂自己,你怎么这么笨,没本事把书写薄。我理想的书,是10万字左右。
读《论语》,一天读多少,足以消化理解,不烦不累,我可以讲一点我的经验。我在北大讲古书,五六千字的古书,《老子》、《孙子》、《易经》,一周两课时,通说一遍,必须一学期。子书,《论语》不算大,比《墨子》、《孟子》、《荀子》、《管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小得多,但通说一遍,没有两学期,绝对下不来。今本《论语》,有15000多字(不计重文),就是讲两学期,也满满当当。读《论语》,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
我们记录思想,有两个办法,古今中外差不多。一是老师讲了,当时一问一答,记在脑子里,讲给别人听,口耳之学,代代相传,这是“语”;二是怕忘了,拿笔记下来,整理润饰之,这是“录”。“语”,稍纵即逝,如果不当场记下来,很快就忘了。 但当场记录,谈何容易?很多语录,还是靠口传,靠事后回忆,从讲出来到写出来,中间有时间差,有时是很大的时间差,记拧了、记错了的事常有。最后,写下来的东西,还要选一选,编一编,最后整理一下,整理过的谈话记录,就是所谓“论语”。这是“论语”的本来含义。
《论语》是用语录体写成。这本书是怎么编出来的?还要研究。一种可能,它是直接记录口语,随时听到,随时记下来,生猛鲜活,原汁原味;另一种可能,它是从某些整理好的长篇摘出来,属于名言选萃;还有一种可能,两种情况都有。也许是“鸡尾酒”。
这种体裁,《论语》以后,有禅宗语录,宋明理学的语录。年代最近,还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是袖珍本,只有巴掌大小。
东汉时期,曾经为《论语》作注的郑玄说,当时的五经是用二尺四寸的大简抄写;传记不一样,是用八寸的短简抄写,《论语》就是八寸简(这里的尺寸都是指汉尺),当时也是袖珍本。1973年出土的八角廊汉简,其中有《论语》,是汉宣帝时期的古本,比郑玄早,尺寸更短,只有七寸(这里的尺寸也是指汉尺)。古本《论语》也是袖珍本。
研究《论语》的编辑方式,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对我们很有启发。这批竹简,里面有四种小书,都是用六寸半到七寸半的短简抄写,和八角廊本的《论语》大小很接近。整理者把它们称为“语丛”。其中,《语丛一》、《语丛二》、《语丛三》,都是由短章杂凑,一章一章分开抄,每章也就两三根简,和《论语》很像。不但形式像,内容也像,有些就连字句都像。它说明,《论语》是像抄卡片,也是这么凑起来的。
过去,有人说,《论语》应该拆开来读,这是对的。 南老怀瑾说,《论语》有“一贯的系统”,哪章接哪章,哪篇接哪篇,都很有讲究,绝对不能动,这是不顾事实。
读《论语》,我有个建议,既然书是乱的,我们何不把它拆开来读,庖丁解牛,大卸八块,通过对比,通过分析,看这本书到底都讲了些什么,不一定按原书的顺序读,或即使按原书顺序,也要一边读一边看,看前后左右是什么关系,不然,看到后边,前头就忘了,剩下一锅粥。就是全背下来,也是一锅粥。
我读《论语》,有两种读法,一是纵读法,二是横读法。先纵读,再横读,都是拆开来读。下面的讲述就是这样读。
是按人物读,按人物的年代读。
《论语》有个突出特点,是人物多,比梁山好汉还多。它里面的人物,个性鲜明,描写生动,比如颜渊和子路,就是一对活宝。老师为什么偏爱颜渊,常骂子路?这种写法,对比很强烈。这书很怪,老师骂学生,学生顶老师,学生跟学生闹别扭,不遮不掩;旁人对老师不礼貌,羞辱老师,让老师下不来台,也照收不误;甚至连老师搂不住火,竟然拿棍子打老朋友,也都记下来。说是圣书,一点圣味儿没有。
它和《老子》不一样。《老子》是一派哲言,没人。读《老子》,如入无人之境。它和《孙子》也不一样。《孙子》,每篇上来三个字,都是“孙子曰”,光他一人在书里讲话,书是一言堂。它提到的人,拢共只有四个,两个恐怖分子(专诸、曹刿),两个大特务(伊尹、吕牙)。
《论语》这书,主要是记孔子和学生聊天。孔子,孔子的学生,还有其他人,不管是对话者,还是他们提到的人,不管是当官从政的达官贵人,还是隐逸山林的不合作者,死人也好,活人也好,所有人物加一块儿,有156人。这些人物搞不清,说话背景搞不清,书没法读。
我的办法,是先排孔子年表,再排孔门弟子的年表,再排其他人物的年表,把《论语》的内容,对照这三个年表读。
孔子思想有它内在的系统,但《论语》一书没系统。我们要想从这本没系统的书读出它的系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把全书分分类,分析分析它使用的概念,看这些概念有什么关系。比如仁、义、孝、友、忠、信、宽、恕、恭、敬十个词,孔子怎么讲,必须查一遍,把所有论述归一堆儿,互相对一对。整理一遍,线索就清楚了。上面,我们说,《论语》篇幅长,人物多,不整理不行。概念也是这样。它的20篇,没有连贯的叙述,没有集中的主题,要想理解点什么,记住点什么,也要打乱原书,作主题摘录。我说的横读,就是按主题摘录的方式读。最后,还要加上点心理分析。
《论语》中的话,不皆精粹,很多都平淡无奇,不必刻意求深,以为字字珠玑,后面必有深意。特别是有些话,就算很有深意,当时人明白,后人也读不懂。《论语》中的话,很多都是掐头去尾,前言后语不知道,谈话背景不清楚,硬抠是抠不出来的。比如“文革”结束前,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后写下六个字,“你办事,我放心”。这六个字,很平常。但搁当时,简直和遗诏差不多。个中深意,只有在那段儿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过了这阵儿,没法懂。我敢说,这六个字,不用搁几百年,就是现在这帮孩子,都莫名其妙,想崇拜都不知朝哪儿崇拜。所以,我建议,读到这种地方,不妨猜一猜,猜不出来就算了,别钻牛角尖。
研究《论语》,书很多,但真正重要的书,并不多,我替大家挑一下。西汉古本,有所谓《古论》、《齐论》、《鲁论》,三种都已失传,大家不必深究。后来,这三种本子融合为一种,叫《张侯论》,即今本的前身。大家使用的本子都差不多。现在,读《论语》,大家可以从带白话翻译的通俗本入手,如杨伯峻的《论语译注》 (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和1980年版) ,就是比较流行的读本。如果还想进一步深造,有下面几本书,可供参考:
(1)《论语郑氏注》(郑玄注),有敦煌本和清代的各种辑佚本。参看:王素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 (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 。
(2)《论语集解》(何晏的集解和邢昺的疏),有敦煌本和《十三经注疏》本。参看:李芳录校《敦煌〈论语集解〉校证》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 。
(3)《论语集解义疏》(皇侃的集解和疏),有日本大正十二年(1923年)怀德堂本和清《知不足斋丛书》刊印的根本伯修氏校本,即《丛书集成初编》所收。
(4)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有中华书局标点本 (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
(5)刘宝楠《论语正义》,有中华书局标点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
(6)程树德《论语集释》,有中华书局标点本 (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
过去,不仅孔子被圣化,孔子的学生也被圣化,谁是二圣人,谁是三圣人,有一套胡说八道。宋儒讲道统,搞三突出,突出曾子,突出子思,突出孟子,就是这类胡说八道。七十子之徒,《论语》里有29人,七十子之后,也有很多人,哪里是这样排座次?出土发现可以证明,孔门的真相不是这样。
研究《论语》,有三个发现最重要。一是郭店楚简,它有13种儒籍,上面提到,三种语丛很重要。二是上博楚简,现在没出全,也有十几种儒籍,《论语》中的很多人物,它都涉及到。有些故事,有些语句,彼此相关。郭店楚简刚公布,简文只有子思,大家还在那儿吵子思,说是证明了道统,这批竹简出来,怎么讲?三是八角廊汉简,有汉宣帝时期的《论语》残本和《儒家者言》。
八角廊汉简《论语》,有一本小书: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大家可以找来看。
读《论语》,最傻最傻,就是拿它当意识形态。好好一孔子,不当孔子理解,非哆哆嗦嗦当圣人拜,凡有损圣人形象处,必拐弯抹角,美化之,神化之,曲解之。比如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 (《阳贷》17.25) ,原文没什么难解之处,但近人吵得不亦乐乎。有人说,孔子是圣人,他怎么会轻视妇女,把伟大的女性和缺德的小人绑一块儿?难道他没妈?他们替孔子着急,非把“女子”读为“汝子”(还有解为“竖子”的),“小人”解为小孩,就是典型的例子。还有,我们读《论语》,谁都不难发现,孔子很孤独,也很苦恼,很多人非拉他当心理大夫,岂不可笑?碰到这类曲解,我常常会想起鲁迅。鲁迅说,“救救孩子” (《狂人日记》) 。 我说,“救救孔子”。大家别以为,“五四”就是骂孔子,其实它才是救孔子。
历史上捧孔子,有三种捧法,一是讲治统,这是汉儒;二是讲道统,这是宋儒;三是拿儒学当宗教,这是近代受洋教刺激的救世说。三种都是意识形态,说是爱孔子,其实是害孔子。我是反其道而行之: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
这三条不去,其愚不可及也。
愚民者必为民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