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州上大学的时候,因学校近在城墙边,课余常上城墙去绕全城走一圈,观赏城内城外的景色。离葑门城楼不远,有一处河,河水清湛,岸上几棵古老的垂杨柳树,长条蘸拂水面。水边有一块石凳,从这里沿着土阶土坡,有个小门,有堵粉墙。我从城墙高处,可望见墙内整齐的青竹篱笆和一座建筑犹新的瓦房。我每过这里,总驻足遥望,赞赏“好个临水人家!”没想到我竟有缘走进这个人家,而且见识到自己向往之处,原来是唐僧取经路上的一个小西天。
当时我正自习法文。我大姐假期里教了我基本读音,开学后她有工作,叫我自习。我学文法,记生词,作练习,私心希望有老师指点指点。那时候苏雪林先生在我们大学教课。她和我大姐是好友,知道我有意求师,就给我介绍一位比利时夫人。据我大姐说,这比利时女人嫁了一个留学比利时的中国学生。这人回国当了一个玻璃厂的厂长。他大哥是一位将军,二哥是旅社的老板;三兄弟同居一宅。洋夫人不习惯大家庭生活,另立小家庭;平居寂寞,很愿意和女大学生来往。经苏雪林先生约定日子,我就按地址找到她家去相见。
我一人胆怯,撺掇了同房的朋友同去学法文。我们从学校侧门出去,没几步就走离城市的街道,走入乡间的泥土小径。我们以为迷失了道路,可是经村人指点,很顺利地找到了大门——不是大门,只是个小小的篱笆门。入门有两只大白鹅扬着脖子迎来,一面叫,一面挥着脑袋啄人。原来大白鹅可充看门狗!我走入院子,一看,呀!这不是我神往已久的临水人家吗!
主妇听到鹅叫就迎出来。她年轻时大概漂亮,可是苍白憔悴。我当时自己年轻,在我眼里,她就像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身材太瘦些,却还挺秀。她穿一件退色过时的花绸子洋服,脚上是一双中国土式布鞋。我们在院子里互相介绍了自己。
那里并不栽竹种花。篱内围着几畦不知什么菜。篱下种的想是瓜豆之类,青藤细叶还没爬上半篱笆高。我们进入堂屋,里面是泥土地,没有压平。堂屋里有一只旧方桌,几条白木板凳,几只旧椅子凳子,凳子也当茶几用。我们送上礼物,主妇摆出茶点——粗茶、粗点心,我当时只觉得别具风味。
洋夫人不会说中国话,也不通英语。我带去的教科书是英法文对照的,她不能用。我们又不会说法语。她大概也从没教过学生。我们的上课很滑稽。她指点着一件件东西说出法文名词,如“椅子”、“茶杯”、“茶壶”等。她说的“茶杯”实际上是小饭碗。她说的“茶壶”和法语的“茶壶”口音不同。我们只会说“谢谢”。
她有个刚会走路的女儿,很像妈妈,脸色也苍白,眼睛也蓝色,只是更淡些。她乖得叫人不觉得屋里有个她。我只记得这位洋夫人当着客人,端起女儿,在泥土地上把了一泡尿。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老土的洋夫人。
一会儿她丈夫回家了。他非常和气,满脸堆笑——不是“堆”,他的笑深深嵌在皱纹里。他满面皱纹,不知是怎么使劲地笑,才会笑出这么深的褶子来。我觉得这位皱面先生该有四五十岁那么老了。他很热情地请我们参观他的玻璃厂,我们也很客气地接受了邀请。
我们每星期到洋夫人家去一两次,照例是下午;第三或第四次去,只上了半堂课,那位玻璃厂长就来迎我们到他的厂里去参观。洋夫人说,她一会儿要去送饭,让我们跟着厂长同去。我们一起步行了好一段路,过了一座桥,走进一堆乱七八糟的小房子;其中一间破陋的大屋,泥土地,三面有墙,上面有顶,就是玻璃厂。一个角落里堆着些破玻璃瓶、破玻璃杯、破玻璃片。厂长说,没有原料,只能用破碎的玻璃再生产。沿着左右二墙各有个炉子:一个闲着,一个烧得正旺,熬着一锅玻璃浆。据说这炉子昼夜不熄,工人得轮班看守。我记不清工人有三个或四个。他们像小孩子吹肥皂泡那样吹起一个大玻璃泡,我们看着那泡泡越吹越长,带着火红色。据厂长解释,这长圆形的泡泡定型后截去两端,就成为底部相连的两个洋灯罩。他立即指点我们看那底部相连的一双双灯罩,晾在泥土平地上,已经冷却。据说乡僻的村子里还都用洋灯,而出产洋灯的只此一家,销路很好。我们很想看看火红的玻璃泡如何定型,碎玻璃怎会熬成浆,脆薄的连体双灯罩又如何分割等等。也许这都是秘方,也许是偶尔不巧,我们未有机会看到。因为厂长夫人正佝着腰,拓开双臂,抱着个有小圆桌面大小的笼屉进来了。有人帮她把笼屉抬上屋内仅有的一只方桌。屉内是一个个匀匀的大馒头。洋夫人转身又提上一洋铁桶的粉丝汤。我和我的朋友连忙告辞。
我们在回校的路上,直猜测:这餐晚饭,厂长是和工人同吃?还是回家和夫人同吃?这一笼屉大馒头,是就近买现成的?还是自己发面做的?馒头和粉丝汤,是由水路运来?还是由陆路运来?搬运的也许只是一桶粉丝汤?反正这位厂长夫人是够辛苦、够劳累的。我们曾参观过些工厂,如苏州的火柴厂、砖瓦厂,却从未见过这么简陋的工厂。玻璃厂如此简陋,那么,厂长的大哥是怎么样的将军,二哥是怎么样的旅社老板,好像也可想而知。
我的朋友不想再跟洋夫人学法文。她说:“下回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了。”
以后我就抱了一本字典去上课。我能胡乱造几句不合文法的句子。洋夫人对我说话,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不懂就查字典,这个字不合用再另查一个。我们一面反反复复地讲,一面查字典,还手脚并用地比划,表达语言所不达的意思,居然也能通话。例如我说:“你这儿很美。”她就有一肚子话要告诉我。她说:“我不爱大家庭,”“大家庭不好,奢侈,懒惰,不工作,一天到晚打麻将。”她说,她丈夫有个离了婚的夫人也住在大家庭里。她讲自己生了孩子,顿顿只吃粉丝汤(她家墙上就挂着两卷干粉丝,指一指我就明白)。不知虐待她的是哥哥嫂子,还是那位原配夫人,我没好意思盯着问;也记不起以上的话是一次或多次讲明的。
我曾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制作粗劣,金色不正。后来我看见上面有清清楚楚的“大联珠”三字。我知道“大联珠”香烟,这戒指是香烟牌子抽签中彩的头等或二等奖品吧?不是配着指头大小打造的,拉长了是一条,两端稍薄稍窄,可以随手指的大小合成一圈。洋夫人是戴着玩儿吗?不!她很郑重地老戴着。她耳上戴一副洋金镶宝的小耳环,右手戴一枚洋金镶宝的戒指,并不珍贵,却都制作精巧。她不是没见过金饰的。不知那位皱面先生怎样向洋夫人解释“大联珠”那三个字。
一次她说要给我看一件东西。她到卧房去取,我跟到卧房门口等待。卧房在堂屋东旁,门开在墙壁北头,北墙上有个朝北的小窗,投入阳光。我抬头看到门旁墙上挂着一幅带镜框的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洋房的侧面,正中是一大片草坪,前排椅上坐着几位年长的洋人,都很神气,后面站着许多年轻漂亮的男女青年。有个面颊丰润、眼波欲动的美丽姑娘,看来很像洋夫人。我等她出来了问她。她点头,一面指点说:这是她爸爸,这是妈妈,她指的就是她自己,其他是弟兄姊妹嫂子等;这一幅“合家欢”是她离家前照的。
据说,她父亲是玻璃厂厂长;她丈夫在比利时留学的时候,在她父亲的厂里实习。
照片上的洋夫人还是个很可爱的美丽姑娘。那时候,皱面先生大概面皮也还没皱吧?——至少没那么皱。他相貌原也不错。是厂长小姐看中了这位留学生?还是留学生迷上了洋姑娘?反正他们俩准是双双堕入情网,甜蜜得像蜜里的苍蝇,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女方父母是否同意这头婚事呢?合家欢的照片上没有皱面先生。洋夫人显然没带走任何嫁妆。不知这位留学生用什么仪式和姑娘行了婚礼。这位洋夫人是很虔诚的基督徒,也是很拘谨的女人,绝不肯未行婚礼而跟人逃走,“在罪孽中生活”。而且她得嫁给同样信仰的人。皱面先生是天主教徒,或许就因为要娶她而进教的吧?天主教不准结婚,可是离过婚的人想必也准进教。
她给我看的是一小方旧报纸——只两节手指那么大小的一个扁方块儿,上面是芝麻点儿似的细字,声明某某(皱面先生的大名)已与某某离婚。不知那是什么报纸,上面也没有年、月、日,显然是报纸末尾最没人注意的“寻人”或“招觅失物”栏目里的。
洋夫人想是要问,这小小一片报纸,是否是合法的证件。我不记得她怎么问,我怎么答。反正,我既然一看报纸就了解她的用意;那么,她看到我无心中流露的表情,当然也不用再等我回答。她必定在仔细观察。我不用自幸不会说法语。
我自从看清了那枚结婚戒指,看到了那幅合家欢的照片,看到了那一小方报纸上的离婚启事,觉得自己也参与了什么欺骗似的,心上不安,不愿再到洋夫人家去,我送了些礼物,撒谎说功课忙,就没再见她。
又过了不多久,大姐姐告诉我说,那比利时女人回国了。据说,皱面先生当着洋夫人对他们信奉的天主发誓:他如果欺骗她,天主降罚,让他们的女儿死掉。那个女儿果真死了。洋夫人不料这家伙竟敢亵渎神明,而且忍心把爱女作牺牲。她立即通知教会,请联系比利时驻中国领事馆。她就由领事馆送回家乡。
我设想她父母看到花朵儿似的女儿,变成了一片干叶子,孤单单一人回家,不知该多么心痛。我又设想,皱面先生准是经常的四面赔笑,才笑成满脸褶子。他大概得经常向赡养他原配夫人的哥嫂们赔笑,向自己的原配夫人赔笑,更得向洋夫人赔笑——使劲儿的赔笑又赔笑,可是还不行。他要洋夫人放心,只好横横心,发了那个誓。谁知道他那个苍白的乖女儿竟应声而死。他想必又赔着笑,和老妻重圆了——反正他们两口子压根儿没有离婚。那临水人家……到现在,不知还留下些什么痕迹。
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河岸上那几棵古老的垂杨、柳条掩映着那个临水人家——好一幅诱人神往的美景!
一九九四年四月一日于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