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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哥维亚的罗马输水道

巴塞罗那的老城和罗马城墙*塞哥维亚的罗马输水道*罗马人威特鲁维的《建筑十书》论建筑

我们的第一站,还是巴塞罗那。只是,这次是从北美,经德国法兰克福转机,从机场进入巴塞罗那的近郊。

根据以前在法国机场的经验,过海关虽然简单,总还有一个验护照的过程。可是,这次我们下了飞机以后,取了行李,拖着行李箱,走走走,突然发现,还在莫名其妙之中,就已经出来了。站在一泻千里的阳光下。我们愣住了,回想一下,不论在转机的法兰克福机场,还是在巴塞罗那机场。除了上飞机的时候航空公司按照惯例查验护照外,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代表国家主权的海关来查护照验明正身,没有检疫和行李检查,没有穿越一个可以算作是“国家的关卡”的地方。直到现在,我们对此都还没有想通。

记得几年前来到巴塞罗那,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在西班牙看到西班牙人。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我们略有些纳闷。印象中,西班牙人都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浓眉大眼,浅棕色的皮肤,面部轮廓如雕塑般分明。可是,望着大街上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巴塞罗那人,很是意外——他们有很多都是金黄色头发的白人。和我们想象的很不一样。

这才想到,我们其实是在绕着大圈子,逐渐走近西班牙的。

我们生活在北美洲。我们的近邻南美,就是西班牙人的远亲。我们耳边经常可以听到西班牙语,看他们虔诚地承继着西班牙的主流宗教——天主教。可是,他们并不是西班牙人。那是墨西哥人、南美人,他们只是有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罢了。我们和他们一起打工,叫着“阿米哥(朋友)”,学会了“格拉西亚斯(谢谢)”,也学会了看到“米歇尔”的拼写,却读出“米盖尔”来。真正站在西班牙,才意识到美洲的西班牙后裔,是更多地和美洲印第安人、黑人通婚,越发的异族化了。

而这个所谓“拉丁民族”混血的过程,从西班牙最早的发端,就已经开始。

西班牙属于欧洲,又是欧洲的异数。一道比利牛斯山脉,曾把它和欧洲一隔就是七百年。就人种来说,英、法、德、俄这样的大国,都有像中国的汉人那样的一个多数民族,加上各色少数民族。西班牙人却是在一开始,就由两个等量齐观,却性情迥异、长相截然不同的人种的共存。凯尔特人更偏欧洲的白人,伊比尔人就更偏黑人一些。

再说,虽有比利牛斯山的阻挡,西班牙北部总算是和欧洲接壤,不仅是移民,法兰西人的傲慢只要一发作,就翻山越岭由北冲下来,西班牙北部也就更多和欧洲白人混血。而往南,只隔一线直布罗陀海峡,就是非洲。北非的摩尔人、阿拉伯人,不仅南上做生意。他们的军队或闲得无聊、或热血贲张,也会越海渡峡由南杀上去,一占西班牙南部就是八百年。南部的西班牙人,也就有更多非洲的血统。到了现代,南北轻松交流,偏黑和偏白的,就又走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大街上。他们都是西班牙人。

鸟瞰巴塞罗那印象(作者手绘)

人们说,“欧洲结束的地方,就是非洲的开始”。我想,西班牙的命运是,欧洲还没有结束,非洲就已经开始。欧洲和非洲曾经长期僵持和拉锯,就对峙在西班牙的土地上。

可是在他们之前,先来的是罗马人。

这次我们来到巴塞罗那,时间显得从容,有三天,我们几乎一直转在老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绕着古罗马人修筑的城墙。

巴塞罗那的老城非常丰富。它被一条宽宽的大道,拉布拉斯大道(Las Ramblas)一分为二。后来才知道,西班牙的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大道,它两边是商店,中间是宽宽的步行街。我们后来也在马德里的拉布拉斯大道上走过,可是都没有巴塞罗那这里好玩。这里热热闹闹,挤满了小摊贩、小酒铺、小吃摊,当然,还有各路大显身手的艺人。最精彩的是,它结合了这一片起于罗马时代的老城。拉布拉斯大道的一端,抵达地中海海边的海港,一路走下去,一直可以走到深蓝色的海水边。那里,耸入云霄的纪念柱上,站着哥伦布的金色雕像。拉布拉斯大道的另一端,就是著名的加泰罗尼亚广场。二十世纪巴塞罗那的很多故事发生在这个广场上。

我们两次来巴塞罗那,都住过老城。这次,我们拖着行李从大道的起点,顺着步行道的中间,走了整整两站地铁的距离,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这里的欢乐。一个小酒铺前,桌子拼在一起,变成长长的一溜。周围坐了一圈兴高采烈的美国大男孩,看到他们,我们忍不住会心笑起来,因为他们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特大号的啤酒杯。照美国的法律,在大街上这么喝酒是不容许的。他们兴奋不已,只是因为他们可以感受“合法地在大街上喝酒”的刺激,再说,还是以那么开心的方式。我们说,让我们拍张照啊,他们很助兴,齐齐地高高举起了冒着泡沫的大玻璃杯。我们一路走一路给艺人们打分,最后一致同意,“最佳创意”颁给了两个和骷髅一起骑自行车的艺人。人们一丢钱,全身涂成银色的他们,眼珠一转,就蹬起了银色的自行车,有趣的是,那银色的骷髅也骑着一辆自行车,还快乐地跟着浑身乱颤。结束时他们相互猛击一掌,然后就又变回雕塑,一动不动。真是好玩死了!围着一大圈人看,那装银币的罐子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享受街头喝啤酒的美国年轻人(这在美国是违禁的)

围绕着这个快乐大道的老城区域,就在我们现在立足的脚下,还埋葬着一个罗马古城。

我们去了老城的历史博物馆。回来翻翻一本我们最喜欢的旅游手册,上面却没有列出这个博物馆。博物馆最精彩的部分是在地下,是那个被埋葬了的罗马建筑的遗址。进入地下层的电梯非常狭小,根本不像是为公共建筑准备的,可见很少有人参观。到了下面才看到,这里有钢板支撑着成为挡土墙,原来还是一个工作现场。不知什么工具在那里轰轰作响,考古发掘还在进行之中。

街头表演

已经挖出来的部分,就成为展区。在遗址上架起简陋的过道,参观者不多,警卫却看得很紧。一截一截的柱头,都小心地放在一起。

那里有公元四世纪的罗马古城墙。还有相当完整的罗马住宅的遗址,最有意思的是一个酒作坊。在罗马人的时代,葡萄酒已经如水一样,成为生活中最基本的元素了。不论是日常饮食,还是宗教仪式,都离不开葡萄酒。也许,西班牙就是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变成一个葡萄酒的国度。我们在那里的时候,正值葡萄收获的季节。巴塞罗那所在的加泰罗尼亚地区,正是产酒区。郊区到处是葡萄园,到处是酿制葡萄酒的工厂。在通往酒厂的公路上,常常可以看到满载着葡萄的卡车,在颠簸中,破碎的葡萄淌着清香的汁液,洒了一路。

巴塞罗那老城,下部是古罗马城墙

在那个罗马建筑的遗址中,罗马人的酒坊已经很专业,粗制和精制葡萄酒的加工分门别类。在古罗马时代的西班牙,平均每人一年要喝掉二百五十升左右的葡萄酒。罗马人像是领着西班牙,走进了梦醉的酒乡。

我们特地挑了旅游旺季已经过去的季节,可是相比冬天,老城的人还是很多。巴塞罗那老城,从古罗马开始,经历了两千年。我们想完成上次没有来得及的寻踪,试图从两千年中不断修补砌筑的巨石中,找出一圈两千年前的完整的古罗马遗城。

就在巴塞罗那主教堂的广场附近。有非常漂亮的一段带着小券拱的罗马城墙遗迹。绕到那里,已是初秋凉意升起的黄昏,暑气在渐渐退去。一边欣赏这段罗马遗迹的构造,一边不由被广场传来的音乐声所吸引。主教堂的正立面在大修,在它宽宽的台阶上,一个年轻人的乐队在演奏。那是多么欢乐的一个广场,它不是一个交响乐团的演出,高高居上的专业乐队竟不是演出的主角,他们只是在伴奏。广场才是大舞台,主角是我们在广场上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又一个舞蹈的圈子。大家齐齐地踏着节奏,在跳着加泰罗尼亚的传统舞。

你不可能不被吸引。那不是高技巧舞姿的表演,那不是狂欢,那是有节制的、内心欢乐的河流,在慢慢地流淌。也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质朴百姓,在相互喃喃倾诉他们的乡情,在节奏的默契中,他们彼此认同。舞步看上去很简单,不由自主地,我们也在圈外学着踩起节奏来,可惜我们学舞的灵巧,已经留给了童年。

在那里一直待到夜幕降临,才万分不舍地离开。我们最终也没有学到能够进入手拉手舞圈的动作——对于加泰罗尼亚,我们还是外人。

夜晚在巴塞罗那主教堂前,人们跳起加泰罗尼亚的民族舞

夜晚,只有一个小小的区域还有冬天的老城味道,没有人,只有古旧的铸铁街灯发出的昏黄灯光。高墙一块块砌筑起来的巨大石块,被灯光勾勒着明暗的轮廓,也被灯光强调出斑驳粗粝的质感,主教堂巨大的投影下,小巷显得更为逼仄。我们站立在那里倾听,几年前冬天的那个萨克斯管吹出的音符,仿佛还在巷子里,悠悠地飘着。

在老城漫游了两天之后,罗马古城总是还缺少一角。我们这才发现,我们一次次地在重复一个“美丽的失误”。老城有一条特别诱人的小巷,小巷的两堵墙之间,有一座精致的骑廊,特别漂亮。每次走到这里,我们的目光总是不可阻挡地被它吸引,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转进去。我们经过这里几次,都被这骑楼吸引,越不过这条小巷。最后,终于抵挡了它的诱惑,越过它,就展开了另一个天地。这就是我们寻找的那一片最大的罗马城墙。

巴塞罗那老城一条特别诱人的小巷

巴塞罗那老城

可是即使有这一片完整的墙,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罗马故事了。细细辨认,可以看出石块的新旧。下面是罗马,上面是中世纪,再上面呢?月光下,历史模模糊糊,已经辨认不清。

谁会想到?雄壮如罗马人,扫遍了整个欧洲,疆土横跨欧亚非三洲。可是,却曾经迟迟征服不了被看作未开化蛮族的西班牙。

照历史学家的说法,西班牙在公元前二百年,在拿破仑入侵的两千年前,就已经饱受外国军队干涉、就开始混乱的内战。西班牙人还在有民族意识之前,就划着羊皮筏把斗牛的犄角捆上点燃的松脂赶往敌阵。那时的西班牙人,已经一个个都是游击战士了。

就是这样的游击战,苦了齐齐整整的罗马军队。野蛮的西班牙,变成一块坚硬的骨头。罗马人吃力地啃,整整啃了两百年,啃得满嘴血污。那本来就是腥风血雨、崇尚武力和英雄的时代。直到公元前38年,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才宣布西班牙收归罗马帝国。西班牙成了罗马的一个省份。

怎么说,罗马都是一个奇迹。

真正被罗马镇住,是我们在第一次南下途中停留的塞哥维亚,看到罗马人留下的石筑输水道的时候。

塞哥维亚城市标志

塞哥维亚是一个小镇,在地图上它是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北边的一个小点。

西班牙的国土形状像是个牛头。巴塞罗那在西班牙北方的东部,是个地中海的海岸城市,它在“牛头”那个犄角偏下的地方。而首都马德里几乎是西班牙的中心,在牛鼻梁的地方吧。它们之间的直线距离,五百公里不到一点儿。还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来形容马德里的中心位置,人们说,假如你有一块用三合板做成的西班牙地图,在马德里的位置穿一根线,提起来,这三合板就是水平的。

塞哥维亚

来西班牙之前,我们东一把西一把地查看着各种旅游资料。其中列为“非看不可”的,就有这个输水道。回来以后,我们还经常半开玩笑地说,看过塞哥维亚的输水道,这张去西班牙的飞机票,就算是值了。

山岩顶尖上的小镇塞哥维亚,非常紧凑。小镇呈胖胖的橄榄形。橄榄的尖端是伊斯兰人留下的王宫,底部就是罗马输水道。你会觉得,塞哥维亚很紧凑、很小,而罗马输水道却很高、很大。

站到输水道下是在一个天空蓝得精彩的晴天。也许根本不需要对天气作注解,我们到西班牙是从九月下旬到十月中旬,印象中就没有遇到过雨。西班牙是干旱的。尤其是塞哥维亚所在的中部地区,酷暑和严寒交替,整个地区就是延延绵绵的石头山,号称“三个月严寒,九个月地狱”。我们在西班牙,也许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阿呱(水)”了。西班牙又干又旱,输水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可是只有古罗马人,会把一个纯属功能性的输水管道,变成一件伟大的石头艺术品。

塞哥维亚周围的景观

记得朋友问过,说这罗马人来了怎么就不回家?不管怎么说,站在巨大的输水道下,我们必须承认,他们不仅是来掠夺。他们扎下来,也把西班牙当作了自己的家。罗马人在西班牙开始认认真真建设。现在,我根本不用翻看带回来的照片,罗马输水道就生生地立在眼前。我还在想,它为什么能打动我们所有的人?

不仅是那两千年的历史,我们还来不及思索,在我们作出任何历史、文化的联想之前,在作出任何技术上的探究之前,它在视觉上已经征服了所有的人。我们第一次和它目光接触,就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不假思索,它已经压倒一切地,一把就抓住了我们。是的,它有二十八米(有些书上说是二十九米),十层楼那么高,它的体量本身当然在震撼我们,可是还不仅是体量,罗马输水道不是一根简单的输水管,它还是建筑。它在建筑形式上是如此纯净,如此完美,超出了任何想象。它比你能够想象的还要美。

我们没有看到过比这更完美的刚柔相济。

它由巨石垒成,它是雄壮的,却并不粗俗。说“垒”,而不是“砌”,是因为石块之间没有用任何黏结剂,建筑上叫“石块堆砌”。罗马人常常利用火山灰做混凝土,在这里却没有用。可是,他们真敢干啊,二十八米的高度,就这么一块一块“堆”上去了。

塞哥维亚罗马输水道局部

同时,它又是柔和的。和二十八米的高度相比,柱子就并不那么粗拙。上下两层券拱,比例适度,曲线柔和。它显得温雅起来。一个巨人般的、舒展的温雅。巨大的石块上,可以看到当年施工时为了挂钩而凿的浅孔,很难想象当初是怎样全靠人力安放这一块块严丝合缝的沉重巨石。几千年风雨侵袭,大自然用它的巨手,不断地洗着这些大石块,洗出了石块的经脉,石块的棱角都洗成了圆弧。这是岁月的记录,大自然留下的痕迹,是无法仿造的。我们走近它的端点,券拱形成的空间,逐渐被石柱的侧面遮挡,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空间完全消失,它变成一堵浑厚的实墙。当我们穿越过去,渐渐走远,券拱的空间透着碧蓝的天空,又开始扩大、扩大,加上向远处的透视,虚实对比作出无穷的变幻,它又变得空灵起来。我想象着,那罗马诸神也曾高高地飘荡,在弧形的券拱下穿越,绕着柱子回转、追逐、嬉戏和欣赏。

塞哥维亚罗马输水道

输水道不是孤立的,阳光让它在地上投下构图美丽的阴影。重复构图的影子令人着迷。恰如栏杆、柱廊的阴影,映入水中的倒影一般,不论地面之上的景观多么色彩斑斓,投影到地面下的色彩对比永远是简单的。但是,这又不是黑白照片。那地面光的部分不是白色,而是丰富暖色的叠加,那影的部分也不是黑色,而是无数冷色的聚合。找出自己的这种特殊感觉和理解,是画家们热衷的游戏。

于是,今天的塞哥维亚,不仅是旅人云集的地方,也是艺术家的天堂。把他们吸引来的,就是这个罗马输水道。几乎成了一个惯例,在其他任何地方,大凡旅人一多,就无形之中在异化艺术。艺术家开始有意无意地丢弃自己,迎合买主。走笔开始轻佻,色彩开始艳丽,游客们的眼光替代了艺术家的眼光。艺术家不再用自己的心去感动,不再以颤抖的手冲动地调色,而是在“生产”商品。塞哥维亚却是一个例外。这儿的画家是在为艺术而作画。我们第一次看到,当如织的游人从身边走过,有那么多的艺术家上上下下地散在各处,目不斜视。他们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汗水还没有流出,就已经晒干。可是,这些艺术家,有白人,有黑人,还有华人,用着各种手法,经典的和现代的、写实的和变形的、水彩抑或油画的,在写出他自己感受的塞哥维亚,属于他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罗马遗迹。

塞哥维亚罗马输水道

在塞哥维亚的主教堂前,画家们摆着自己的画作。我久久停在一张油画面前。那是一张四面石壁的地下通道。很像我们在巴塞罗那穿过的罗马遗迹。整个画面是黝黯的,却画出了历史的深度。我在寻找作者,看到画家本人离得远远的,正在和另一个同行聊天,大概是在交流心得。一点没有急着要卖画的意思。也许,他的画根本就是非卖品。

在罗马人之前,其实还来过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可是,古罗马是西班牙能够触摸的最坚实有力、最强壮的古代史了。假如说,希腊人教会了西班牙人酿酒,那么,是罗马人才把西班牙人灌得大醉。那些在西班牙出土的精美希腊雕塑,怎能和罗马人相比?罗马人如同巨人,用巨石垒巨石,重筑了一个西班牙。

写到这里,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名字又在心里冒出来,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好像和记忆中的什么东西有关联……我突然想到:奥古斯都的时代,西班牙加入罗马帝国的时代,也就是《建筑十书》的时代啊!《建筑十书》的作者罗马人威特鲁维,他的声名可绝对不在这位罗马皇帝之下。

只要看看《建筑十书》,只要从建筑切入,我们就可以知道,两千年前罗马人已经多么的“现代”了。而今天的我们,在又走了两千年之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特别得意的。古希腊、古罗马的时代,几乎把该搭建的文明框架,都已经搭建起来了。后人只是在这个框架里填充。此后的西方建筑,是在材料上进步,技术上提高,因而得到了结构上的更多可能。可是,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说,对造型、比例等基本要素的理解,罗马人已经如此成熟。在那个时候,伟大的威特鲁维在告诉我们,建筑学是一种哲学,是音乐,是一种造诣。罗马人的城市,从公共建筑,市政设施,处理上下水的概念,到建筑师的培养,剧场的和声,建筑的材料、结构、技术和形式美,等等,都已经理论化了。叙述的方式和今天已经没有很大的差别。你要是骤然打开《建筑十书》读起来,绝对不会感觉到,你和作者威特鲁维之间,竟然有着两千年的时代间隔。

塞哥维亚主教堂

就是这个巨石堆垒起来的塞哥维亚的水道,同样的输水方式,一直从罗马时代,使用到十九世纪。想到清水曾在那二十八米上空的输水道里哗哗流淌了两千年,就不由让我们的心怦怦地跳。

威特鲁维在讨论建造住宅和气候关系的时候,提到了西班牙。据历史学家的估计,威特鲁维很可能作为建筑师和工程师,随着恺撒远征过西班牙。也许,他也曾经站在这里,站在塞哥维亚。

威特鲁维的《建筑十书》中,也有输水道的建造。从水脉探查的方法,到水质检验、输水道构筑,面面俱到。这本书写得很规范,也很技术,却在和水有关的“第八书”里,似乎突然有一股清泉流过,变得柔润、文采飞扬。威特鲁维把我们从水道的端头,顺着水道,带到遥远的泉水源头,他录下了这样的碑文:

塞哥维亚罗马输水道一侧

牧人啊!要是昼间的干渴使你疲倦,

和羊群一起来到克利托尔的近旁,

从这喷泉里取一杯水。在水仙之畔

停息下你所有的山羊。

和罗马人相比,当时的西班牙还是蛮荒之地。罗马人的殖民,却把西班牙突然推进了罗马文明。输水道被普遍采用,留到今天的,还有在塔拉戈纳的一条二百米长、高达二十六米的输水道。西班牙有了斗兽场和公共浴场、剧院和神庙。斗兽场仍然是今日西班牙的特色。那次去法国南方的尼姆,也是为了看一眼古罗马留下的斗兽场。可是尼姆斗兽场的内部,已经十足文明,是一个剧场了。只有西班牙,斗兽场仍然表里如一,真刀真枪。

斗兽场简直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暗示——人是矛盾的混合体。斗兽场作为建筑,非常精彩,足见其文明造化。而如此精彩的建筑,只是为了欣赏杀戮。两千年过去了,今天有很多地方,人们已经羞于面对自己血腥的一面,试图克服、至少是在掩饰它。唯西班牙,至今还完整地保留着古罗马的遗风,斗牛场依然壮观,毫不掩饰人的嗜血的一面:杀戮有可能成为具有高度观赏性的艺术。这绵绵两千年的风尚,又在指示着怎样的西班牙性格?

不仅如此,因为古罗马人,西班牙还有了两千年前的“现代化”所必需的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开天辟地一样,西班牙同时还有了图书馆,有了学堂。

西班牙和法国不同。在法国总是有巴黎这个核心。而西班牙是一盘散沙。到现在为止,各地区还是相互不买账。区域的自治、独立,到今天还是西班牙的重要议题。各个地区有自己不同的语言。西班牙博物馆的文字说明都很复杂,先是当地方言,再是西班牙语,然后看它是不是高兴,或许给点英语或者法语。虽然地方语言一直保留下来,可是总算在罗马时代,西班牙有了统一的语言。罗马人给他们的拉丁语,成为西班牙相对统一的语言。

对西班牙人来说,这实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它的意义并不在于全国不同地方的人,从此可以试着聊天——两千年前,他们或许都没有那么强烈的交流的需要。它的意义在于,引进一种语言文字,它就引进了罗马的文明。

罗马文明不仅是建筑,还有一整套的政治制度和司法体制。原先流行在西班牙的种种土语,词汇简单,也无法定义复杂的对象。西班牙人甚至还没有清晰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观念。说到语言,也想到我们中文的发展,在古汉语的时代,不论语言如何高深精湛,都难以表达现代的西方政治司法制度。在西学东渐的时候,最初的障碍首先是语言。我们今天的汉语,大量词汇其实都已经是外来语了。

发展千年的汉语尚且和外来文明不能水乳交融,更何况两千年前的西班牙。所以,西班牙人一旦开始讲拉丁语,就在眼前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是法律的语言,能够清晰地逻辑思维的语言。而且当时正是拉丁文学的高峰期,所以除了清晰的思想和表达,西班牙人还闯入了丰富的哲学和文学的世界。

古西班牙和古罗马的文明差距,何止几百年。罗马人的殖民野心,无意间把这样的差距给扯平了。今天的人们赞赏罗马学者塞内加精彩的哲学著作:《安慰》、《论天命》、《论宽恕》、《论心灵的安宁》,欣赏他的悲剧作品,人们口口声声提到的这位伟大的罗马哲学家,其实是个西班牙人。当然,说他是罗马人也许更正确,西班牙此刻就是罗马帝国一个省,是罗马帝国把大片的欧洲纳入了自己的版图。而作为一个富家子弟,塞内加的学习和活动,已经都是在罗马帝国的政治中心。可是有了他,我们对罗马时代的西班牙上层文明,至少有了一个概念。

塞哥维亚主教堂

可是,终有扯不平的地方。那些在水道上空俯瞰的罗马诸神们,并没有征服西班牙。

拉丁语打开了西班牙人视野,他们的思维变得细致而深入,原始宗教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们。他们是在寻找真神。可是,对于单纯的西班牙人,古罗马诸神们家族太大,亲戚太多。对于热情奔放的西班牙人,罗马人祭神的仪式太复杂,教士的等级太森严,令他们无法亲近。所以他们还是西班牙人,没有因为划归罗马,就变成罗马人。

在精神上,西班牙人和古罗马人之间,仍然有一条深深的鸿沟。 iRFey7W7HsdSQ/Vklhe054fTKd2kuccJxsOljy15VGUP5ryVyBUgSyyGRDkkf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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