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钦佩乃至近乎崇拜富贵之人,藐视或至少轻忽贫贱之人的倾向,虽然对于建立和维持地位差别和社会秩序都颇为必要,但它同时也是败坏我们道德情感的重大且最为普遍的原因。历代道德学家们无不抱怨:富有和显贵经常得到只应属于智慧和美德的那种尊敬和钦佩;而那种只宜对恶行和愚蠢表示的轻蔑,却经常极不公正地落到了贫困和卑微的头上。
我们渴望自己既值得被人尊敬也的确被人尊敬,害怕自己既变得可鄙也的确遭人蔑视。但是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很快发现智慧和德性绝不是唯一受到尊敬的对象;恶行和愚蠢也不是唯一受到蔑视的对象。我们常常看到,富人和大人物比智者和有德之人更有力地吸引了世人尊敬的目光。我们经常看到,强者的恶行和愚蠢比清白无辜者的贫穷和卑微受到的鄙夷要少得多。雄心壮志与竞相效仿的伟大目标,是为了配得上世人的尊敬与钦佩,为了获得世人的尊敬与钦佩,为了享受世人的尊敬与钦佩。我们面前有两条不同的道路,它们都可以通向这个我们渴求不已的目标:一条是学习智慧和践行德性;另一条是获取财富和显贵地位。有两种不同的品性展现在我们面前,供我们仿效:一种是目空一切的野心和毫无掩饰的贪婪;一种是谦逊有礼和公正正直。真正且坚定地钦佩智慧与德性者,虽然人数恐怕不多,但他们主要都是贤明有德之人,是社会的精英。大多数民众都是财富和显贵的爱慕者和崇拜者,而且似乎异乎寻常的是,他们常常是不涉私利的爱慕者和崇拜者。
我们对智慧和美德所感到的尊敬,无疑不同于我们对财富和显贵地位所怀有的尊敬;对此加以区分并不需要敏锐的洞察力。但是,尽管存在这种不同,那些情感之间还是具有相当多的相似之处。如果两者的功绩相当,几乎所有人对富人和大人物的尊敬都超过对穷人和小人物的尊敬。绝大部分人对前者的傲慢和自负的钦佩远甚于对后者的真诚和可靠的钦佩。说抽离掉优点和美德,仅仅是财富和地位就值得我们尊敬,这也许几乎不会被高尚的道德甚至令人满意的措辞(善德和雅言)所认同。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财富和地位几乎总是能获得尊敬;因此,在某些方面它们会被当作尊敬的自然对象。
很幸运,在中下阶层中,通往德性之路和通往富贵之路(至少是这些阶层的人们能够合理地期望得到的那种富贵),在大多数情况下几乎是同一条路。在所有中下层的职业里,真材实料的专业技能,加上谨慎的、正直的、坚定而有节制的行为,很少不会取得成功。此外,中下层的人们,绝不会强大到足以僭越法律——法律通常必然能对他们有所威吓,使他们至少对更加重要的正义法则心生敬畏。这种人的成功也几乎总是依赖邻人和同等地位的人的支持和好评;他们的行为如果不那么规矩,就很难获得那些支持和好评。在这些情况下,我们通常可以期望看到相当程度的德性;所幸的是,对于群体的良好道德而言,这些正是绝大部分人的境况。
不幸的是,上层生活的情形并不总是如此。在君王的宫廷里,在大人物的会客室里,成功和晋升所依靠的并非那些博学多才、见闻广博的同侪们的尊敬,而是无知、专横和傲慢的上司们那怪诞、愚蠢的宠幸垂青;这里,阿谀奉承与虚伪欺诈经常比真才实学更奏效。在这样的群体中,讨人欢心的能力比为国效劳的能力更受重视。在平静和安定的时代,当灾祸骚乱尚未临近时,君主或大人物只想寻开心,甚至会幻想他很少需要有人为其效劳,或者臆想那些供他消遣娱乐的人足以为他效劳。外在的优雅端庄,傲慢和愚蠢的所谓上流人士惯于耍弄的雕虫小技,往往比战士、政治家、哲学家或者立法者的阳刚坚实的德性还要受人钦佩。
蓬帕杜夫人肖像画
蓬帕杜夫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著名情妇、社交名媛,是她用自己的纤纤素手轻轻一推
正是由于我们钦佩富人和大人物,从而对他们加以模仿的倾向,使得他们能够树立或引导所谓的时尚。为了获得这种令人羡慕的境遇,追求财富的人们常常放弃德性之路。因为不幸的是,通向德性之路与通向财富之路有时会截然相反,但是,雄心勃勃之人往往自以为,在他追求的那个优越的处境里,他会有很多办法来博得人们对他的钦佩和尊敬,能让自己的行为格外合宜得体,他将来品行的荣光会完全掩盖或抹去他达到那种高位过程中的卑劣行径。充满野心的人真正追求的总是这种或那种荣誉(虽然往往是一种已被极大地曲解的荣誉),而不是舒适和快乐。不过,在他自己和他人看来,他提升后的地位所带来的荣誉,由于为实现这种提升而采用的卑鄙恶劣的手段而受到玷污和亵渎。尽管通过恣意的大肆挥霍,通过放荡不羁的纵情享乐(这是堕落分子可怜的,但经常采用的消遣方法),通过繁忙的公务,通过波澜壮阔和令人眩目的战争,他会尽力从自己和别人的记忆中抹去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回忆,但是这种回忆将永远纠缠着他。在一切浮华无比的盛大仪式之中,在有地位者和有学问者那唯利是图和卑鄙下贱的阿谀奉承之中,在平民百姓颇为天真然而也颇为愚蠢的欢呼喝彩中,在一切征服和战争胜利后的骄傲得意之中,羞耻和自责的复仇怒火依然暗中纠缠着他;虽然荣耀似乎四处环绕着他,但他仍然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丑恶的名声紧紧地纠缠着自己,并时刻都可能从后面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