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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雄心抱负的起源,兼论地位的区分

正是因为比起悲伤,人们容易对我们的快乐产生更为完全的同情,所以我们才会炫耀我们的财富而隐瞒我们的贫穷。最令我们感到难堪的,莫过于不得不在公众面前暴露我们的贫困,莫过于感到虽然我们的处境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暴露无遗,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受到我们所遭受的一半痛苦。不止如此,正是主要出于对人类情感的这一考虑,我们才会追求财富,避免贫穷。所谓“人往高处走”这一人生的伟大目标,其企图有什么好处呢?被人们同情、欣喜和赞许地注意、留心、关注,就是我们企图从中得到的一切好处。吸引着我们的是虚荣,而非安逸或快乐。但是,虚荣总是建立在被人关注和认同这一信念的基础之上的。富人因富有而洋洋得意,因为他感到,他的财富自然而然地会引起世人对他的注意;他感到,人们倾向于附和他那所有的令人愉快的情绪,这些他优渥的处境很容易就能激起的情绪。相反,穷人因为贫穷而感到惭愧。他觉得,贫穷要么使得人们无视他的存在;要么即使对他有所注意,也不会对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有任何同情共感。由于这两个原因,他深感羞辱;因为,虽然被人忽视和被人谴责完全是两码事,但是,当身份低微挡住了荣誉和认同的照耀,觉得我们不被关注,则必然令那最令人愉悦的希望落空,让那人性最热烈的愿望破灭。穷人走出走进无人注意,在人群中也如同被关闭在自己的小茅舍中一样不为人知;相反,享有地位和荣誉的人则举世瞩目。人们都急切地想一睹他的风采,并渴望(至少是通过同情)心怀他的处境自然会在他身上激起的快乐与狂喜。他的举动成为公众关注的对象。尽管这会产生一种约束力,使他失去他所拥有的自由,不过正是这种情况使得伟大显赫成为羡慕的对象。

当我们以想象易于描绘的那些魅惑的色彩来细想大人物的境况时,它几乎就是一种完美而幸福状态的抽象观念。这种状态,正是我们在所有的白日梦和虚幻的梦想之中为自己勾勒的一切欲望的最终目标。因此,我们对那些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的满足抱有一种特别的同情。我们好其所好,并促成他们的一切希望。我们认为,任何损害和毁坏这种令人愉快的状态的都令人遗憾!我们甚至祝愿他们永存于世;并且似乎难以接受,死亡会最终结束这种完美的享受。

人类易于对有钱、有权之人的所有激情产生同情,便是地位差别和社会秩序的基础。我们对地位较高的人的谄媚,更多是源于我们对他们处境之优越的羡慕,而非源于我们自己期待从他们的恩惠中得到什么好处。他们的恩惠只能惠及少数人;但他们的幸运却几乎会引起每一个人的关心。我们渴望帮助他们,使他们那接近完美的幸福变得完全;并且,我们为了自己的原因而希望为他们效力,除了因帮助他们而给自己带来的虚荣或荣幸之外无需任何其他报答。我们顺从他们的偏好,不主要是,或全然不是,考虑到这种服从的效用,也不是考虑到服从可以使社会秩序得到很好的维持。甚至当社会秩序要求我们反抗他们时,我们也几乎无法让自己这样做。

路易十四画像
路易十四自号太阳王,是波旁王朝的法国国王和纳瓦拉国王

难道大人物们没有意识到,他们以低廉的代价博得了公众的钦佩吗?由于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关注,他养成注意自己日常行为中每一个细节的习惯,学着以最精确的合宜性来履行每一个微小的职责。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引人注目,人们又是多么倾向于偏好他的意向,所以即使是在那些最无关紧要的场合,他的举止也总是带着这种意识所自然激发的自在与高贵。他的神情、他的态度、他的举止都显示出那种优雅的对自己地位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出身寒微的人几乎无法企及的。他正是试图依靠这些技巧使人们更容易服从他的权威,并根据自己的喜好左右臣民的偏好——在这一点上,他很少受到挫折。这些靠着地位权势维持的技巧,在一般情况下足以左右世人。

但是,地位低下的人希望出人头地并不能依靠这种手段。优雅有礼完全是大人物的德性,它不会给其他任何人带来荣誉,除了他们自己。普通人行为的主要特征应该在于一种最完美的谦逊和质朴,加上不至于冒犯同伴的不拘小节。如果他真希望出人头地,就必须依靠更重要的德性。他必须有相当于大人物的扈从的侍从,可是除了自己的体力劳动和脑力活动之外,他没有其他财源来支付报酬。因此,他必须培育如下技能:他必须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获取卓越的知识,他必须在运用时格外地勤勉。他必须吃苦耐劳,在危险中坚定不移,在痛苦中毫不动摇。他必须通过事业的艰难和重要,以及对事业的良好判断,通过经营事业所需要的刻苦和不懈的勤奋努力,来使公众知晓这些才能。在所有的一般场合,他必须正直和审慎,慷慨和直率。同时,他必须踊跃参与到所有那些工作之中——这些工作需要有卓越的才能和德性才会行为合宜,但能光荣地完成它们的那些人会得到最为热烈的喝彩。

在人们的想象中,置身于普遍同情和关注的位置似乎无比重要。如此,那个使市政官太太们产生分歧的东西——地位,才正是人世间大半辛劳的目的所在,正是贪婪与野心带给世界的所有喧嚣与嘈杂,所有争夺与不义的根源所在。没有人会藐视地位、荣誉和杰出,除非他的修为远远高于,或者远远低于人性的一般标准;除非他坚信智慧和真正的哲理,乃至满足于这样一种状态,即,当他的行为举止的合宜性使得他成为恰当的赞许对象时,自己是否受到关注或者认同已经无关紧要;或是如此习惯于自认卑下,如此沉沦于懒惰麻痹、醉汉似的冷漠之中,以致完全忘掉对高位的欲望,连向往几乎都没了。

正如功成名就的所有璀璨夺目之光芒都是出自这样的状况,即成为人们快乐祝福与出于同情的关注的自然对象,因而,最令人对灾祸之悲黯然神伤的,莫过于感到我们的不幸得不到同情,反而被同胞轻视和厌恶。正因如此,最可怕的灾难并不总是那些最难忍受的灾难。在公众面前显露自己遭受的小小不幸往往比显露自己遭受的巨大不幸更加丢脸。前者激不起任何同情共感;而后者虽然可能激不起与受难者痛苦相接近的同情共感,却能唤起一种非常强烈的怜悯之情。在后一种情形下,旁观者的情感不如受难者来得强烈,他们的同情虽不完美,却为他忍受痛苦提供了某种支持。

勇敢的人并不会因为被送上断头台而被人鄙视,带枷示众却会这样。在前一种情况下,他的行为可能会为他赢得普遍的尊敬和钦佩;在后一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样的行为都不会使他得到人们的喜爱。在前一种情况下,旁观者的同情共感支持着他,使他从羞辱这种最无法忍受的情感之中,从那种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不幸意识之中解脱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便没有什么同情共感;或者即使有,也不是对他微不足道的痛苦的同情,而是对他没人同情其痛苦的意识的同情。是对他的羞耻的同情,而不是对他的不幸的同情。人类的德性胜过痛苦、贫穷、危险和死亡,蔑视它们也无需作出最大的努力。但是,要是他的痛苦遭到侮辱和嘲笑,要是他在凯旋的游行队伍中被游行示众,要是他被树起来任人轻蔑地指指点点,那么他便很难坚持如一。比起遭到人们的蔑视,所有其他外在的灾祸都是易于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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