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齐鲁大地,峄阳西南,与丰县、沛县相邻接,台儿庄是来往交通要冲。庄里姓王的是个大族,居住的屋舍栉比鳞次。其中有老翁王某,老夫妻生一子一女。儿子名叫懋修,是个享受官办学府生活补贴的秀才,常常远出受聘当塾师,赚点生活费,攻读举业。女儿叫大姑,容貌楚楚动人,天性敏捷聪明,小时候爱读曹娥、庞娥等列女传,为书中烈女动容,没有一篇不感动得掩卷而落泪的。
大姑出落成大姑娘了,嫁给某秀才,丈夫一向患肺病,成天胸闷气促,咳嗽不止,结婚才半年,大姑多次割下手臂上的肉煮成汤药给丈夫喝下治病,终究未能救活丈夫。她想以身殉夫,又怕使亲人伤心。可是丈夫家又赤贫如洗,并且已空无一人。于是哥哥懋修把妹妹接回家,对妹妹说:“哥哥不能早晚侍奉父母双亲,就麻烦妹妹代替哥哥的职责。”大姑虽然心里难过,但也说:“好的。”早晚问候,冬夏照顾,关心老人无微不至,虽是簪钗女子,却不亚于男子。族人看在眼里,无论远近四周,都称赞她贤惠。
这年夏天,捻军将占领此地,每到夜晚风声鹤唳,鸱鸮啼嚎,格外凉心。老翁本是王氏族长,万不得已,只得号召族人远迁他乡。各家各户都赶紧收拾家中财产,忙得慌里慌张,大姑看此忙乱情景,进忠告说:“仓促出逃,全靠牛车代步,载人还可以走得快,还要载物就走得慢。遇到匪贼,必定会由于财产而丧命;即使不遇贼徒,也一定会被居心不良的小人所觊觎。看重财物轻视人命,确实不是良策。看来不如掘地埋藏财物,牛车只用来乘人,才有希望逃出虎口而抵达安全区。”大家转念一想,她的话说得很对,就照着办,然后全体一起出行。
王氏家族老老少少约有百来人,刚出村庄十多里,一片密布丛林,突然在路上闪出一班蒙面贼徒。他们将人和车搜索一遍,毫无收获,为头的看这队伍里人的面容穿着,又不像贫困流浪者,于是举起砍刀,大叫道:“狡猾呀,这些家伙!家里财宝藏在哪里?不自动献上的,一律斩首不宽赦!”大伙都惊颤发抖,面色死灰,只知道叩头而讲不出一句话。大姑含笑走下牛车,上前施礼说:“请大王息怒。他们都是务农的,不善于讲话。我就是替他们掌管财产仓库钥匙的。黄金白银怎会没有,窖藏财宝也确实有的。那儿一排葱茏大树下有一大片房屋,是我们的家。倘若跟我前去,我一一加以指点发掘,十万两银子可不费吹灰之力而轻易拿到。否则你即使把我们都杀死在这荒郊野地,对大王也毫无好处。”贼众听了大喜,欣赏她的聪明美貌,深信她讲的是实话,于是放走众人,而跟着大姑走。大姑毫无难色地在前引路,略略回头,以目示意叫大家快走。众人才像兔子一样急忙逃脱。
众贼跟着大姑走了里许路,到一座极大村庄,大姑假说是自己家住宅。住宅内外都寂静无声,破门而入,请贼徒坐在大厅上休息。大姑十分镇静,从地下拾起一把蒲葵扇,边摇边说:“大王等长途跋涉,骑马奔驰,都饥渴得很厉害了。且稍微休息一下乘乘凉,等我到里面去烧些茶水,略尽东道主情分,然后再准备畚箕铁锹,先掘我家,再掘别家。”七八个贼徒笑着点点头,以为孤单弱女子早已成瓮中鳖、釜中鱼,还能往哪儿逃?大家解松衣服,坦胸露臂,裸体休息,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躺在地下哼歌吹哨。过了很久,太阳将下山,而沏茶人还没出来。多人奔入里边搜寻,发现后大吃一惊,原来大姑已经吊死在屋梁上,身体已冰冷而僵硬。贼徒恨她欺骗撒谎,想奸淫尸体出气,刚从梁上解下尸体,一贼大叫一声“哎哟!”随即倒于地下。其余人看他的脑后,像被铁锤猛击过,一会儿七孔出血,便死去了。这批虎狼之徒,也明白贞烈妇女不可冒犯,全体跪拜后,一哄离去。
大姑的哥哥懋修,当时正解聘归家,途中歇息喝茶,听茶店老板说台儿庄有姓王的女子舍身救了全体亲族的事,大哭道:“这一定是我的妹妹啊!”来到避难的地方,家里人已经将大姑尸体扛回,亲族都围绕尸体痛哭。懋修哀痛地询问了当时情形,伏在大姑腿上放声恸哭道:“妹妹贞烈,苦了我的妹妹啦!”后来又跳起来大笑说:“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妹妹啊!舍掉自己一条命,保全了二老性命,而且救活了全族人的命。这事连男子都难以做得到,何况是女流呢!难怪妹妹当日读《烈女传》,眼泪随着朗读声而堕下,原是生来就有极好品性啊!贞节而且孝顺,壮烈而且智慧,除了我妹妹谁能兼而有之?可悲呵!可赞啊!”族中人无不痛哭流涕,深切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