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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梭三娘

元代海陵有个江天石,是一个著名的大富翁。他儿子叫江璧,字玉人,刚成年就凭借关系在乡试中考中第一名。其实他天性愚笨,舞文弄墨并不擅长,可是相貌倒还文雅俊俏。老师教他书法模仿王羲之、王献之,他也没有学到真本领,不过是学得轮廓皮毛罢了。

江天石年已古稀,是个老举人。有一天,他对座上客人伤感地说:“我中年丧妻,虽然满腹经史,痛苦的是没有个聪明后代能继承我的衣钵,有什么办法?”客人违心恭维江璧道:“公子高中秀才、举人,转眼又将去蟾宫折桂考状元,走马长安看十里杏花,难道还愧对父子世传的事业吗?”老头有自知之明,一杯酒下肚,叹息说:“我江天石的儿子,并非千里马,只是豚犬罢了!”

江天石门下有个善于逢迎的客人,从老头的话里揣测到他的心意,特意用巨金从江北买来一个逃难女子,名叫龙梭三娘,她不但容颜娟秀艳丽,而且非常年轻。客人又叫人来一番妆扮,给三娘穿上绣花衣袄,乘坐油壁车,搭上服侍她的一个小丫鬟,专程往江天石家,登门献上。老头瞄了一眼,心中乐不可支,当日就布置好洞房,备办婚宴,邀请宾客,赋催妆诗,与新人饮交杯酒。那门生内心欢喜,一切操办得稳稳妥妥。

午夜客散,两行画烛导引一对新人进入洞房。老头捋着胡子微笑,去扇揭巾,与新人定情。这时老头发现三娘愁眉苦脸,眼泪汪汪,脂粉凌乱。跟她略微讲上一两句情话,三娘不但没有情意被撩拨,反而露出不高兴的心情,马上态度生硬,面容凄惨。老头发怒说:“小妮子!莫非怪我老头子衰迈无能吗?我家不愁吃穿,养尊处优,倘若你能替我生个大胖儿子,转眼你就是尊贵的太母、太夫人了,为什么要悲悲戚戚?”三娘痛苦地走到老头面前,跪倒在膝下,叙说自己的遭遇,边说边簌簌掉泪。

原来三娘是蒙古族人,一直跟着父亲不花达赤达泥,来到中原,官做到淮西行省平章政事。她的母亲梦见织女丢下梭子变成一条龙,接着就怀孕了生下她,因为始终没有兄弟,父母常为此而抱恨。由于她父亲性格耿直,为官清廉,与御史莽吉兔矛盾很深。一次,她父亲偶而由于顽皮童儿小张无礼而发脾气,在酒后用皮鞭抽打小张背脊。小张逃入莽吉兔家中搬弄是非,诬告主人。莽吉兔添油加醋,加上流言蜚语,上疏弹劾。她父亲因此蒙上贪污的罪名而被削职,皇帝下诏将他收捕下狱,判处斩刑,不久病死在牢房。皇上怒气未消,下令抄没他的家产。本已经家破人亡,三娘又被邪恶的叔父引诱离家,盗卖在这里。三娘从小就许配给父亲同僚的儿子叶子荷。子荷的父亲去世,他家赤贫,不得已,子荷流落到福建,在某刺史处当幕僚,只是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三娘说自己本是有夫之妇,请求老头怜悯体谅。说完,更是泣不成声。

老头耐心地听完这番话,傲气顿时消失,惊奇紧张,汗如雨下,喝了一口热茶,感慨万分地对三娘说:“老夫不才,可也有儿子,已通过乡试成为举人。我岂敢倚仗有几个臭钱而随便夺取他人的妻子呢?小姐请安心暂住这儿,我自有办法使你像乐昌公主那样破镜重圆。”说罢,就要回自己卧室独睡。三娘拉住他衣裳哀哀哭泣。老头觉得意外,问她要干什么。她说:“老人家真是忠厚长者,能不能收我做个继女,不然总避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老头说:“很好。”就照她所请求的那么办,派妥当婢女伴她宿夜。

第二天清晨,老头找个借口告诉人们说:“那小妮子的父亲同我一向有交情,不忍心糟蹋她。”大家也就呵呵而笑。他封好银子,派遣健步信使赶往福建,足足寻访了一个月,才把叶子荷招请回家。老头看叶生是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虽然贫穷,而才华胜过自己儿子万倍,只不过长久荒废罢了。当天就摆酒宴将叶生招为女婿入赘,并与他订约:“结婚后你仍旧住在学馆里,不要管月中凶神在不在房,宜不宜同房,只要你有一篇文章做得符合八股文程式,就允许你与妻子团聚一次。”叶生恭敬同意。

有一夜叶生进入卧房,三娘说:“郎君知不知道老人家待我们恩德如山?如果不发奋考取功名,用什么去报答大恩大德呢?!”从此以后,即使叫他进房他也不进,只知道在书房闭门埋头苦读。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荒废的学业不仅全部重新温习过,而且比从前加倍精进。不仅“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而且八股文也做得像模像样。老头欣慰地说:“成啦!”赠金送行,叫叶生入京应试。临行那天,三娘流着泪对叶生说:“如有闪失,你也不必回家见床头人了!”

叶生时来运转,暗地里为自己鼓劲,在京城考试顺利,殿试时也一举成功,被任命为会稽太守。他先颐公事,乘轻车前去赴任,判断刑案明察秋毫,犹如神明。老头得到传闻,欢喜雀跃,替女郎准备好行装,派遣仆役婢女送她到叶生任所,并让使者带封信给叶生,信中写道:

听说你已富贵,老夫非常高兴。你不顾家眷,先去上任,是公而忘家的表现,做得很对。可是我那继女也是有才华的女子,做你的贤内助,肯定会使你有更多可观的善政。何况你们夫妻经过患难和悲欢离合,结为婚姻非同寻常,岂能丈夫已经贵为双旌五马的太守,还不谋求如璧玉圆合、延平双剑离而复合吗?其余一切问继女自能知道。我的境况是养老在山林泉水间,清静沉寂,很少有车马来客声,只知准备好笔,饱蘸墨汁一一记上你出类拔萃的政绩。多多保重,清廉为政,心底的话一言难尽。

叶生获信后洗净双手再拆封诵读,读完后十分感动,对使者流泪再拜,然后吩咐备莲花轿迎接夫人进门。叶生打算多方采购浙江的土特产及古玩等,用以报答老丈人的大恩。三娘说:“快别这样做!受人海洋一样深的大恩,岂能用琐琐碎碎的东西去回报?复一封简信就可以了。”从此夫妻才得以朝夕相聚,生活安乐美好,如琴瑟相和。

叶生勤政,凡事小心,风生水起,已得老百姓好口碑。可是三娘常常闷闷不乐,问她原因也不回答,常常背着人临风掉泪。她天性喜欢种花,浙江的奇花异卉都弄来种植衙门内宅,美如图画;又喜欢购买金线、孔雀翠鸟毛羽等针黹物品,梳妆盒几乎装满。空闲时带着婢女采集鲜花上的露水,用来酿酒,封存在瓮中,自己也不喝。另外还督促婢女将金线翠羽编织成女子穿的软甲,软甲上精雕细刻,穷极工巧,精美绝伦,编好后自己也不穿。这一切,叶生只是看在眼里,也没有问个究竟。

次年,老头的儿子江璧羡慕叶生富贵显赫,私自盗取库藏银子好几万两,跑到京城,贿赂有权有势的官吏,即便是皇宫内的嫔妃和受宠太监,也一一送上钱财。殿试时,雇请名流冒名顶替,一战而胜。金殿唱名时,江璧高中头名状元。当时莽吉兔的儿子哈哈木榷也参加殿试,由于夹带作弊被黜落,怒不可遏。刚巧江璧的仆人夜间在街市游荡,触犯京城禁止夜行的规定,被禁军抓去审讯,审出了江璧行贿的大概情形。莽吉兔于是罗织罪名,上疏弹劾,皇上传下圣旨以科场舞弊罪逮捕江璧入狱,判定死刑。江天石知道后悲痛地说:“没想到在我垂暮之年,还会眼看儿子遭断头的悲惨下场。”写信告诉叶生,江璧闯下如此大祸,该如何处理为妥,三娘猛然挺身而起,说:“从今以后可以一举两得了!”连夜更换出门的便装,带着两名婢女,还携了酒和软甲,骑马远走。叶生怕走漏消息,遭外界纷纷议论,告诫家里人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张扬。

三娘急急忙忙赶出关外,知道当今皇上的姑姑四公主名叫吚拉布,下嫁给锦兰国王,有饮酒嗜好,还喜欢打猎。三娘迅速赶到长城下,探听到公主经常来到的地点,捎上干粮藏身在灌木丛中静静等候。时过多日,婢女甚觉不耐烦了,看到茫茫一片风沙碛石的荒凉景象,经常唠叨埋怨,三娘不加理会,天天翘首以待。

有一天,晴天和暖,气候宜人,三娘忽然听见行路人互相提醒说:“今天王妃将出宫狩猎,小心不要将牛羊散牧,以免惊动王妃车驾。”约有一顿饭工夫,果然有几十个健儿手持兵器骑马冲过。随后又有几十个装束艳丽的宫女,乘坐骏马,舞剑弄戟。接着又有几十个人背着弓箭手持枪械火器。随后只见锦旗如云,团团围裹着一位身穿黄衣的美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骑一匹紫骝马,手挽缰绳缓缓行进。三娘估计她就是公主,她原先像兔子一样静伏,这时像鸷鹰一样猛然窜出,向公主狂奔上前。护卫的将士一下子擒拿住了主婢三个,丢在公主马前,众多刀剑环架在她们脖子上。

公主见三娘和婉柔美,不忍心处死她,只是微笑着问她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事。三娘本就精通蒙古语,此刻神色不惊,整装拜见,并用蒙古话启奏道:“小女子无时无刻不受到公主的庇护,恨自己无法报答,现在以葵花向阳的忠诚,亲手酿制的千娇百媚酒和亲手编织的金翠如意通心甲,奉献给娘娘。恭祝娘娘寿比南山。”说完把礼品呈上。公主示意,婢女们呈上美酒。公主酌酒品尝,酒香芳冽,沁入心脾,满嘴甘甜,大喜说:“这酒太美味了!”穿上那件通心甲,大小正合身,奇光异彩照亮云霄,骑在马上的宫女齐声高呼道:“这件通心甲编织得太美啦!”公主十分高兴,将主婢三人带回王宫,三娘尽心尽意将编织技术教授给宫女,她与公主的关系也日渐深厚。

一次,三娘与公主在房间畅叙,公主高兴间,哈哈大笑。忽然,三娘哭泣着用华语向公主请求立即放她回家。公主听了,十分惊诧道:“孩子,你原来是个中国人啊!为什么远道跋涉而来,对我尽一片孝心,你何不明白说来?本公主当替你尽力。”三娘跪在地下叩了几十个响头,再三自称死罪,然后细细叙说苦衷,撒谎说江璧是她哥哥,遭到莽吉兔御史父子的冤枉陷害,请求公主救援,就能揭开覆钵使含冤人重见天日。公主叫三娘起身,说:“我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区区小事一桩,还值得你如此为难吗?”马上传下懿旨,率领军队入关去救江状元,命龙梭三娘先回家。

没几天公主的鸾驾将抵京城,皇上惊惧出城迎接。原来公主在宫中时,皇上还年幼,皇宫内外不少人向老皇帝进谗言,诽谤太子,靠着公主的调停保护,太子才安然无恙。公主容貌俏丽,心地慈善,可是脾气非常刚烈,每次回娘家对皇上有所请求,如果不能称心如意,就破口大骂,直至达到目的方才罢休。公主见了皇上,劈头劈脑就问:“陛下是否知道新科状元江某是我的继子?为什么没有一点同胞手足的香火情,忍心将独占鳌头的才子关进天牢?”皇上听了默不作声。公主逼着皇上立刻下诏放状元出狱,并与皇上一起面试状元是否有真才实学。皇上身边亲信都暗中遵照旨意替江璧找好才子代笔,瞒弄得毫无破绽。一切妥当之后,举行面试考核。试题发下后,策论很快写完,有条有理,精深周详,更兼辞藻高赡华丽,皇上拍掌称好:“从古至今原本没有胸无点墨的状元,莽吉兔这奴才是什么东西,竟敢胡言乱语!”降下圣旨让江璧官复原职,给他家三代人以封号,任命他出任两江监察道廉访使。皇上的亲信还告发了莽吉兔的儿子哈哈木榷考场夹带的作弊情状,皇上赫然震怒,下令抄没家产,搜获大量金银财宝。莽吉兔充军云南,死在路上。哈哈木榷在街市被斩首处决。公主这才出关回国。

自从龙梭三娘离开后,叶生孤眠独宿,天天想着盼着。有一夜,他对着孤灯闷坐,神情恍惚间,忽然听得庭院里有细碎脚步声,正欲起身观看,转眼间三娘已偕同二婢进了房。三娘紧握叶生的手笑道:“叶郎,别来都安好吧?我回家了!”叶生喜出望外,一把将妻子拥抱入怀,问道:“你是飞仙呢,还是剑侠?不然怎能如此神出鬼没?”三娘看着叶生,娇滴滴地说:“不,不是嘛。实在因为除了这次机会,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报答江家的恩德了啊!”

江天石老头只知道儿子已获再生,十分欣喜,却不知道皇上网开一面的缘故。当时人们正给老头祝寿,宾客济济一堂,三娘忽然身穿锦绣衣服飞骑到来,理顺衣装举杯祝寿,跪拜符合礼节,告诉老人家说:“人可贵的地方,在于知足常乐。”老人高兴地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老夫当然知足啦!”老头心里明白,当天就叫江璧给皇帝上书,推托身体有病而辞官。后来蒙皇上恩准,江璧得以辞官回归田园。 tji8PbeENpF+CAcCoq2+BcwEpmN7J4/sO9BrX5qfumGKu+H2ydLHWsdBk1m7p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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