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

我韩非不是难以进言，我之所以觉得进言困难是因为：进言时言辞恭顺流畅、洋洋洒洒、娓娓动听，就会被认为是华而不实；说话诚恳恭敬、朴实敦厚、刚直坚定、谨慎周到，就会被认为是笨拙而不合常理。进言时多引述事例，广泛类比事物，就会被认为是空洞无用；概括精微的道理，言辞简约直接、省略而不加修饰，就会被认为是唐突而不善言辞。进言时激烈急切，想亲近君主并探知君主的心意，就会被认为是在进谗言而不谦让；进言时见解宏大广博、高妙深远难以捉摸，就会被认为是浮夸而没有实际用处。谈论一些家常小事，详细地列举事情，就会被认为是浅陋；进言的内容贴近世俗，言辞不违背常理，就会被认为是贪生怕死、阿谀奉承君主；进言的内容远离世俗，言辞诡异、触犯了世人的观念，就会被认为是荒诞不经。进言时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富有文采，就会被认为是言辞华丽而不实在；摒弃文采，用质朴的言辞表达真实的想法，就会被认为是粗俗；时常引用《诗经》《尚书》，效法古代的道德规范和治世之道，就会被认为是在背诵经典。这就是我韩非进言困难并且深感忧虑的原因。

所以，即使进言的标准是正确的，君主也未必会听从；进言的道理即使很完备，君主也未必会采用。大王如果因为这些而不相信进言者，那么小则会认为进言者是在诋毁诽谤，大则进言者就会遭遇祸患灾害，甚至危及自身性命。所以伍子胥善于谋划却被吴国杀害，孔子善于游说却被匡地的人围困，管仲确实贤能却被鲁国囚禁。这三位大夫难道不贤能吗？只是那三位君主不明智罢了。上古时期有商汤，是最圣明的君主；伊尹，是最有智慧的人。最有智慧的人向最圣明的君主进言，然而伊尹劝说商汤七十次都没有被接受，他亲自拿着鼎俎做厨师，和商汤亲近熟悉之后，商汤才仅仅知道他贤能而任用了他。所以说：用最有智慧的人去劝说最圣明的君主，也未必一去就被接受，伊尹劝说商汤就是这样的例子；用智慧去劝说愚蠢的君主，君主必定不会听从，周文王劝说商纣就是这样的例子。所以周文王劝说商纣，商纣却囚禁了他；翼侯被烧烤而死；鬼侯被制成了肉干；比干被剖心；梅伯被剁成了肉酱；管仲被捆绑；曹羁逃奔到陈国；百里奚在路上乞讨；傅说被辗转贩卖；孙膑在魏国被挖去膝盖骨；吴起在岸门哭泣，痛惜西河之地被秦国夺取，最终在楚国被肢解；公叔痤推荐国家栋梁（公孙鞅）反而被认为是悖乱，公孙鞅逃奔到秦国；关龙逄被斩杀；苌弘被剖腹取肠；尹子被抛进荆棘丛中；司马子期死后尸体被抛入江中；田明被分尸；宓子贱、西门豹没有与人争斗却死在别人手里；董安于自杀后被陈尸在集市上；宰予在田常之乱中不免于难；范雎在魏国被打断肋骨。这十几个人，都是世上仁义贤能、忠诚善良、有道德学问和治国方略的人，却不幸遇到了悖乱昏庸、不明事理的君主而死去。既然这样，那么即使是贤能圣明的人也不能逃脱死亡、避免遭受杀戮和侮辱，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愚蠢的君主难以劝说，所以君子进言很困难。况且恳切的忠言往往不顺耳、违背君主的心意，不是贤能圣明的君主就不能听从，希望大王能仔细考察这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