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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再次流泪,居然还是因为他

两人终于到了凌城大学。

刚一下车,映入眼帘的景色熟悉到让人忍不住感慨。

阮旭站在校门口,“果然还是这里,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变了,门口的牌坊重新修过,吃东西的店面也规整了一遍。”陆深深说。

冬日里的太阳十分温暖,即便是走走看看也十分舒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情出奇地不错。

上午工作的阴霾被阳光和美景驱散,陆深深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

“工作量太大,有点累吧?”阮旭突然问。

“嗯?”

“我看过你准备的资料了,很少看到新人做出这么漂亮的资料。也很少会有人花费时间和精力做这么笨的功夫。”阮旭有些感慨地说。

“当时我以为我是主谈人,自然要把资料备得足一些。而且你也看到了,荷兰方面攀咬得这么紧,连你都难以应付,更别说我了。”陆深深说。

“如果没有你的事先准备,这场仗会更难打。我之前初步预计,这次谈判要用上十天。现在两天就已经把价格压下来了不少。说实话,我很意外。”阮旭侧头,看一眼陆深深,继续道,“不过明天,估计还是一场硬仗。”

陆深深点点头,不置可否:“如果能够知道那边公司给其他企业的报价就好了。”

“不太可能,他们的报价存在区域上的划分。我们不能用欧洲区的价格来对比亚洲区的价格,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太好下手,但是不能否认他们的要价的确不合理。”阮旭说。

阮旭话音刚落,自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喊了一句:“陆深深?”

闻声转头,陆深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她没戴眼镜看不太清,往前多走了几步,眯起眼睛,那一圈毛毛的光线终于变得清晰,她看清了来人,居然是梁牧。

“梁牧,你怎么在这里?”陆深深小跑过去,有些意外。

“学校请我过来做个小讲座。你和阮先生怎么也在此处?”梁牧问。

阮旭黑着一张脸走上前来,站在梁牧的面前,声音凉凉,说:“约会。”

“约会?”

话虽是对着阮旭说的,但是梁牧的眼神看向了陆深深。男人嘴唇含笑,眼神里写满了深意,似乎很清楚阮旭突如其来的怒火是为了什么。

陆深深见惯了阮旭的狗脾气,她耸了一下肩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哦对了,深深,上次跟你提到的美术馆重新整修了,下周六开馆。这是门票。”说着,梁牧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了一个别致的信封。

定睛一看,居然是以瓦里西·康定斯基的油画作品作为印刷封面。陆深深不太确定,问道:“这是康定斯基的风景与绿屋?”

梁牧颔首。

“哇,我很喜欢这幅画。这是康定斯基的早期作品,也是他从具象转为抽象的巅峰之作,而且颇具表现主义风格,色彩也非常艳丽。还有啊,你这个印刷油墨和纸质感觉好好,将他的色彩凸显得特别鲜明,完全就像那幅画的缩小版。”

说起爱好,陆深深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

“你很有眼光。”梁牧称赞道。

听到梁牧的话,阮旭眉头皱了起来。他一把拿过陆深深手里的信封,有些粗暴地塞进了大衣口袋里,说:“下周有空我们会去的。现在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后,阮旭非常不客气地拽着陆深深的胳膊,从梁牧的身边走了过去。

陆深深有些无奈,她回过头去,刚准备跟梁牧说声对不起,哪知身边的人又说话了:“还看?”

陆深深无奈极了,转过头来:“好啦,不看了不看了。”

阮旭狠瞪她一眼,眼神里藏着不自知的哀怨。

他的哀来自于自身,怨则是针对陆深深。

为什么陆深深总是和别人有相同的兴趣爱好,例如美术,例如音乐。

可是他呢,偏偏对这些东西总是一无所知。

他也曾想过要不扩充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可惜他就是看不懂也听不明白。再高明的巴赫,在他的耳朵里也只不过是催眠曲,再悲怆的格尔尼卡,在他的眼睛里也不过是形状扭曲的人物线条。

他喜欢量子物理,喜欢天体学。

这些东西在陆深深眼里,同样是天书般的存在。上帝到底掷不掷骰子与她何干,薛定谔藏在盒子里的猫,是生是死和她又有什么联系?

命运总是这么荒唐,喜欢把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人绑在一起。

从前门一直走到后街,将近一公里的路程,两人都没说话。

阮旭死死地拽着她的小臂,陆深深纳闷地瞅了他一眼,男人轻咬着牙关,脸颊的肌肉绷得很紧。

陆深深叹口气,先开口:“待会儿到了那家店里,你不许吃辣的。”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阮旭惯性反驳。

“没有凭什么,是为你嗓子好。冰米酒不许喝,辣炒面不许吃,我给你买什么你就吃什么。”

陆深深的口吻絮絮叨叨,本来有些憋闷的阮旭莫名地被她清脆的唠叨声给安抚了。

阮旭没有回答,陆深深摇了摇他的手臂。

阮旭抬起头看向她。

陆深深的口吻有些不耐:“听到没有啊,反正钱在我手上,你必须听我的。”

听到这话,阮旭一愣,他摸了一下荷包,这才想起来自己每次工作的时候确实不喜欢带钱包。阮旭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只能听你的咯。”

“乖。”陆深深伸出右手,踮起脚,在阮旭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气氛就这样莫名地变好了,笑容重新挂回了阮旭的脸上。

陆深深带着阮旭走进那家牛肉面店。她掏出口袋里的钱包,拿出一张红色的票子对收银台前的人说:“两份牛肉炒面,再加两杯豆浆。在这儿吃。”

收银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陆深深几眼,找钱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吧,我见过你好多次,你简直把我们家当食堂了。”

陆深深颔首:“是的。”她吃东西有个习惯,只要喜欢,就会雷打不动吃上一两个月,直到腻味为止。阮旭笑她这种行为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可陆深深也改不了。比如这家店,她足足吃了一个半月,让店员将她记了个牢。

“豆浆钱就不收了吧,当送你们的。”收银员说。

“谢谢。”

陆深深去窗口端了两杯热豆浆放到桌面,让阮旭坐在原地等她,然后自己跑去排队了。

其实她离开的时候,阮旭已经站了起来。他本想对陆深深说他去排队,哪知这个女人走得飞快,好像从始至终就对他没抱有这方面的期待一样。

看着陆深深跑远的背影,阮旭又坐了下来。他撑着额头,突然想到以前和几个朋友聊天时候的对话。也不知道那天他们在聊什么,不知不觉就提到了陆深深。

有个朋友对阮旭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有个陆深深,一定会把她绑得死死的,绝对不会让她插翅飞了。”

“是啊,现在还有谁能够做到陆深深这个地步啊?随时随地为你收拾烂摊子。”

“有谁肯大半夜起床就为了捡一个迷路的你?给我钱我都做不到。”

……

不止呢,陆深深为他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事情。

她一直在为他牺牲,这么多年过去了,阮旭从未敢问上一句,她是否心甘情愿。

人人都以为阮旭无所不惧,可他也有怕的时候。有些事情他不轻易说出口,仔细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喏,你的面。”

桌子上传来“砰”的一声,阮旭看到了盛在瓷碗里的面条。

炒面泛着诱人的光泽,香气扑鼻。陆深深知道他喜欢吃酸,还特地给他加了醋,又添了一筷子小菜。他刚准备拿筷子拌面的时候,陆深深马上阻止了他:“阮大少爷,不知道你在国外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我记得上次看你拌面,你的白衬衣上都是酱料。还是我来吧。”

说着,陆深深三两下把面拌匀,醋味混合在面中,飘出淡淡的甜香。

香味钻进阮旭的鼻子里,竟然熏得阮旭眼眶发酸。

“凉一点再吃,先喝豆浆。”陆深深又嘱咐一句。

两人相对而坐,陆深深夹起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去。

阮旭看着眼前的女人,说:“你知道你吃饭的时候像什么吗?”

“仓鼠,你说过。”

因为嘴里含着面条,她的声音有些混沌不清,但很可爱。

“错啦笨蛋,是花栗鼠。”阮旭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在她的额上点了一下。

她的腮帮子塞得满满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圆,看起来真的很像花栗鼠。

阮旭的面凉了下来,他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听着隔壁桌的食客在聊天。

那两个食客似乎是生意人,大概就是在抱怨现在的经济不景气,合作方为了赚钱,完全坏了规矩。

听着听着,阮旭便忘了吃东西,耳朵都立了起来,听得全神贯注。

直到那两个食客离开了,阮旭还在愣神。

陆深深察觉了他的异样,伸出手在阮旭面前晃了又晃:“阮旭,阮旭!”

阮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喊,脑子里兀自想着什么。突然之间,他拍了一下桌子:“我找到突破口了。”

他语气激动,丝毫不知道自己嘴里还有点食物残渣。

陆深深也没料想到阮旭会突然说话,一时间忘了躲闪,扎扎实实地被喷了满脸。

陆深深忍不住尖叫起来:“阮旭,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把脸上的葱弄下来!”

被她一喊,阮旭这才回过神来,看到陆深深脸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窘迫又好笑。

阮旭一边抽着手边的纸巾一边给陆深深擦脸,还忍不住笑出声:“谁叫你反应慢,笨蛋。”

“谁知道你会这么一惊一乍啊!”陆深深气得连声音都扭曲了。

“我这不是在想事情吗?”阮旭说。

两人忙活了一阵,阮旭拿着陆深深的钱包去对面的超市买湿纸巾。

直到陆深深觉得脸擦干净了,才问了一句:“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既然我们不知道荷兰公司和其他公司的成交价,但是我们可以知道他们曾经给多少家公司供货,而且交易的成功率是多少。”阮旭说。

“这有什么用呢?”陆深深问。

“怎么会没有用?只要我们搜集好这项数据,就一定能找到其中的突破点。”

阮旭的话说得有点抽象,陆深深眯起了眼睛,表情有些疑惑。她摇了摇头,说:“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们目前有没有什么新的突破口,那就先照你说的去做吧。”

“相信我,你的每一次努力,都不会白费。”阮旭说。

“反正东西也不能吃了,我们先打车回市内吧。我去收集资料,你能把你的助手借我用一下吗?”陆深深问。

“没问题。”阮旭点点头,“我打电话给司机,叫他过来接我们。反正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去学校走一走,说不定还能让我想出点什么来。”

此刻的阮旭神采飞扬。

那兴奋的模样,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不知怎么,陆深深的心情愉悦了很多。她想,阮旭身上拥有一股他专属的感染力。一颦一笑,总是能够牵动她的心。

逛过校园后,陆深深跟着阮旭回到了下榻的酒店套房,房间里还有他的助手小袁。

三人合力加班,终于把荷兰方面曾经对接过的厂商都找了出来。

小袁做了大量的数据收集工作,现在已经扛不住先去休息了。

已经是夜里两点了,第二天的谈判在十点进行,他们必须要保证充足的休息,才有精力去应付对手。

陆深深劝阮旭:“我们先休息一下。”

阮旭摆手:“你先去把小袁叫醒。”

“算了,我之前多睡了一会儿,还是我来吧。”

“你困了就去休息。”阮旭说。

“没事,我去泡两杯咖啡,帮你把收尾做完才好安心睡觉。”陆深深说。

阮旭从电脑前抬头,看了陆深深一眼。

陆深深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你们事务所把你收了,真的是捡了大便宜。”阮旭说。

陆深深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我去冲咖啡。”

她站在酒店套房的厨房里,一边扯着挂耳咖啡一边等水烧开,心里有缕甜味般的感觉丝丝蔓延出来。陆深深想着,张子琪声称阮旭是她的偶像,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偶像呢?

被偶像夸奖,大概是每个人都会觉得开心的事情吧。

咖啡冲好,香味溢了满室。

陆深深刚刚端起其中一杯,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阮旭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愿意降价而且急于将这批货脱手了!”

阮旭的声音里溢满了兴奋。

陆深深端着咖啡走到他的身边。

男人仰躺在椅子上,双手遮住眼睛,嘴角勾着,昭示着他此刻心情大好。

她和阮旭相处了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轻松的表情。

陆深深有些欣慰地笑了,问:“咖啡不用喝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阮旭挪开了自己的手臂,他睁开眼睛,本来干净且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陆深深有点心疼。

“还是不喝了吧,我去找找有没有牛奶,你喝点牛奶早点去睡。”陆深深转过身,准备往厨房走去。

“谁说不喝了,我事情还没做完。”阮旭长手一伸,拉住了陆深深的衣角。

陆深深转过身来,阮旭就将她手里的马克杯夺走了。

他快速喝空了杯子里的咖啡,又迅速坐直了身体,投入了工作状态。

陆深深站在一边,心里百感交集。

很多人都说阮旭是谈判领域的奇迹,是才思敏捷的主谈人,总是能够在劣势中扳回局势……对于他的赞誉实在太多,可荣誉背后的艰辛,能见证者有几人?

比如现在,谁能想到阮旭会为了那一点点优势坐在电脑前看了七个多小时的资料?连助手都休息了,他还在这里撑着完成收尾工作。

陆深深紧紧握着马克杯,她暗自想着,自己的努力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的学习,更多的实践,才有可能赶上阮旭的步伐。

只有比他更努力,才能够超越他。

陆深深回到厨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也坐回到电脑前。

陆深深就差没挤掉半管遮瑕膏来盖住眼下的青黑。她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走出洗手间。

一抬眼,就撞上了只睡了四个小时的阮旭。男人除了长出了细细的胡茬,似乎没有什么困倦之色,简直是让人诧异。

陆深深问:“你不困吗?”

阮旭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轻笑道:“兴奋过头了,反倒没什么感觉。”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熬了半宿的人。

“真挺佩服你的,我第一次接受这么高强度的工作,还很不适应。”

“完事了就回去好好休息。”阮旭拍了拍她的肩,继续说道,“如果是去国外谈判,时差还没有调整过来就要上谈判桌,那种感觉更难受。”阮旭说。

“我会尽快适应的。”陆深深说。

“做这一行就是这样,一味地等待时机,你就永远都处于被动,要习惯主动出击。”说完这句话,阮旭伸手在陆深深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把。动作自然,像在安抚小孩,又像是情人间的亲昵动作。

总之有点暧昧。

陆深深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阮旭已经绕过她走进了洗手间,“砰”的一声之后,洗手间的门被关上了。

她讷讷地看着洗手间的方向。

三个字蹦进陆深深的脑海里——摸头杀。

陆深深抓了一把头发,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往外走去,此刻门铃被按响,服务生送来了早餐。

三人吃过早餐,阮旭掐着时间下楼。

陆深深和阮旭刚坐下,对方主谈人抬起手腕,说:“阮先生最近时间掐得越来越准了。”

“明明提前了五分钟。”阮旭说。

“算上整理时间,你落座后就可以正式开始了。怎么叫提前?”那人又说。

阮旭笑了笑,不置可否。

踩点到会场是阮旭的习惯。他对时间的把控向来精确到秒,做事从来不慌不忙。

大概是常年下来练就了这番本事,导致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显慌乱,太过镇定的人,旁人要如何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是阮旭身上最强大的盔甲。

谈判有时候就是要研究对手,甚至连表情和动作都要研究透彻。

谈判官需要仔细分辨对手所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哪句话半真半假,还要去琢磨对手微妙的语气和语调。

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自己的谈判增加筹码。

与此同时,每个谈判官为了隐藏自己的小习惯,总会想出各种五花八门的招数。

即便如此,这样的端详到了阮旭这里,也毫无成效,没有人看得出扑克脸的阮旭在想什么。外加他的语调永远平缓,用英文谈判的时候更是冷酷。

想要从他的话里挑出破绽,堪比在芝麻堆里捡灰。

今日的谈判一开局,阮旭没着急出击,而是先将主动权交到了对方的手上。

对方滔滔不绝说了很多,陆深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在白纸上做笔记。

其实对方主谈人的手段很是高明,言语间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陆深深猜想,阮旭说不定就是为了给她制造现场学习的机会,才故意放慢了步调。

要不然,以他这种速战速决的性格,哪至于拖到现在,平白给了对方那么多尽情展示的机会?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阮旭轻点了一下桌面。

陆深深抬头,他适时递来一份文件。

文件上写着一行小字,字迹遒劲:他们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你要善于抓住他们谈判的关键点。特别要注意我待会儿怎么反驳他现在陈述的条件。

陆深深朝他点点头。

“听”是谈判官最容易出现的障碍。

当你无法接受一个人的观点时,你心中自然地就会筑起一道封闭的墙,使得你无法听取对方的意见,从心理上反感对方讲话的内容,并主观地否认对方的观点。

在商务谈判中,谈判官彼此频繁地进行着微妙且复杂的信息交流,如果谈判官过于疏忽,将会失去不可再得的信息。

即便信心十足,也会因为这种微小的判断,丧失最好的时机。

所以,在谈判桌上,不只是“说”很重要,“听”也要听得到位。

于是,陆深深听得更认真了。

轮到阮旭登场。

首先,他逐字逐句地反驳了荷兰方面的担忧。并充分利用了陆深深之前准备好的材料,将各个数据配合论点抛出,十分有理有据。

对方显然没找到可以反驳的地方,主谈人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一抹无奈的笑容。

反驳不了,笑容必须要有,这是谈判双方的基本礼貌。

没多久,阮旭抛出了他的大招。他对对方的主谈人说:“除去上面的因素,我想你们不肯松口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对方主谈人问道。

“北美的拉米亚公司在三个月前向贵司发起了大笔订单,预付了百分之二十的预付款后便没有音讯了。你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去完成这笔订单,到头来却入不敷出,被合作公司给摆了一道。后来你们才发现,那是对手公司的把戏。所谓拉米亚公司,根本就是一个空壳公司,就是为了拖垮你们而存在的。对吗?”

阮旭的语速有点快,表情如常,没有什么雀跃的神色。

陆深深想,阮旭的这招可是乘胜追击,雪上加霜。

果不其然,阮旭的话音一落,荷兰方面开始自乱阵脚。

而瑞思这边的两个人一脸淡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就是阮旭要调查荷兰公司和哪些公司进行了交易的原因。即便不能查出底价,也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拉米亚公司引起了阮旭的注意,他向来在这方面有着过人的敏感,北美市场已经饱和,又恰逢欧洲市场震动。这个时候凭空出现的公司征订了如此庞大数量的订单,看起来就有些古怪。为了掩饰这种古怪,拉米亚公司还编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成功迷惑了荷兰方面的公司,造成了荷兰方面大量的损失。

恰巧这个时候,瑞思出现。

荷兰公司已经陷入低谷,急需资金重整。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瑞思这头肥羊。

荷兰方面自知大势已去,无力继续纠缠,在问过瑞思的报价后,宣布中止今日的谈判,明日给出最后的结果。

阮旭听罢,点了点头,说:“这是瑞思能给出的最厚道的价格了,你们尽快斟酌好。你们的债务,多拖一天就多头疼一天。瑞思方面,现在可过得要比你们好多了。”

主谈人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搔了搔脑袋:“阮旭,你这人,真挺难捉摸的。”

阮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先一步离开了。

助手小袁拿了阮旭的资料,跟陆深深打了招呼,先回了阮旭的事务所。去事务所之前,小袁千叮咛万嘱咐:“阮老大说了,要您在房间多留一会儿,他找您有事儿!”

虽然小袁也不清楚阮旭和陆深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阮旭面对陆深深的种种表现,即便连他这种好奇心并不旺盛的人,都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了。

陆深深点点头。

反正做助手的这几天她比较自由,不需要特地回到金逸去打卡坐班。

阮旭出来单独做事也有一年多了,事务所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合伙人。

合伙人名叫陈思彻,四十多岁,曾经是某投行高管,后来在一场谈判中和阮旭相遇,两人一拍即合。不久后,阮旭便和陈思彻两个人就跳出来单干了。

陆深深猜想,有能力出去单干应该很爽吧,不需要被老板指派到各处打杂,也不需要应付那些奇奇怪怪的报刊杂志。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她现在还不够格,需要再磨炼几年。

毕竟像阮旭那样的天才,少之又少。

平凡人却遍地都是,她就是其中一个。

陆深深在酒店外的咖啡厅打包了两块芝士蛋糕后,慢悠悠回了套房。

这时的阮旭已经换了一身休闲服。灰色的套头衫和深蓝色的休闲裤相得益彰,使阮旭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慵懒的帅。

“下去溜达了一圈?”阮旭问。

“买了两块蛋糕。”陆深深答。

阮旭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打包盒。他将蛋糕放在桌上,又招呼陆深深:“给我泡壶茶,这几天喝了太多的咖啡,舌头都麻了。”

“这里的茶叶有什么好喝的?”陆深深有些不屑。

“我叫小袁从家里拿了点茶叶过来,是你喜欢的龙井。我爸还特地打了点泉水送来。”阮旭姿态随性。

不知怎么的,陆深深觉得现在两个人仿佛身处十年前的夏天。她去阮旭家玩,阮旭拆了他爸爸放在一楼的塑料瓶,把里面用来泡茶的泉水倒出来煮鸡蛋吃。后来事情败露,阮叔叔狠狠地罚了阮旭一番。

“傻站着干吗,过来给我泡茶啊。”阮旭又说一句。

陆深深回过神,她抬了抬自己的双手,“我先去洗个手。”

洗手的时候,陆深深听到阮旭的声音传来:“深深,有没有兴趣来我的事务所跟我做事?”

“什么?”嘈嘈水声冲击在洗手台上,陆深深听不清他说什么。她关掉龙头,从洗手间探出脑袋,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刚刚我在洗手,没听清。”

“没什么,手洗完了没?快点出来跟我泡茶!”阮旭回应。

是吗?陆深深又缩回洗手间,她总觉得刚才听到的好像不是这几个字。

陆深深带着疑惑回到客厅,阮旭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陆深深熟练地温具、置茶、冲泡。

不知什么时候,阮旭的注意力从电视上挪开,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翻过身,用胳膊垫着脑袋,双眼里含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蜜意,近乎贪婪地看着陆深深的一举一动。

大概有两年了吧,陆深深都没有为他好好泡过一壶茶,他们也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待在一个空间里。

“好了,你的茶。”陆深深将茶杯摆在离阮旭手边不远的地方。

一抬眼,两人目光相撞。

阮旭的眼神有点怪异,陆深深不解,心跳却莫名地有点加快。

“喝茶啊,看什么。”为了躲避他的眼神,陆深深疾言道。

“看你啊。”

阮旭坐起身来,他伸长手臂拿出包装盒内的芝士蛋糕,又端起小茶杯,啜饮了一口。

果然是好茶还要看谁泡,这杯茶丰腴的芳香全然被她的好手法释放出来。一口下去,口腔里满是清香,沁人心脾。

阮旭由衷地说了句:“还是你泡的茶好喝。”

陆深深笑了笑,“要我留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放你半天假好不好,难道要你又煨在那个小鸽子笼里忙活?”阮旭说。

“当然好。我还想抽空在你这里消化一下你之前的谈判内容呢。”陆深深说。

“那挺好啊,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毫无意义的对话,其实只是为了延续彼此待在同一个空间的时间。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几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开始越拉越开。小时候亲密无间,现在各怀心事。

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索道,横亘在他们之间。

索道上有什么呢?

阶级差距?能力差异?

陆深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自腹诽自己:这都想到哪儿去了?

阮旭看了一阵电视,事务所那边发来了新任务的邮件。他一边拿着手机查阅邮件一边抽空看一眼坐在办公桌前戴着眼镜的陆深深。

女人只有在办公的时候才会戴着眼镜,她无意识地将脑袋凑近屏幕前的模样有些憨憨的。

阮旭忍不住切出邮件画面,点开了手机的拍照功能。

“咔嚓”一声,阮旭拍下了陆深深此刻的样子。不过让人头疼的是,他居然忘了关掉拍摄照片时候的声音。

陆深深闻声看来,阮旭迅速摆出了一副骚包的模样。

陆深深好笑地问道:“自恋鬼,又在自拍吗?”

“不行啊?反正无聊没事做。”阮旭回答。

陆深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随便你。”

好歹蒙混过关,阮旭屏住呼吸点开了照片。他端详了一会儿,尔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好没有手抖拍糊掉。照片上的陆深深脖子前倾,专注的神情真是像极了一只花栗鼠。

阮旭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拍也觉得好笑的,只有你了。”

听到声音,阮旭抬头,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深深不知何时居然坐到了他的身边,一手斟茶倒水,一手叉着芝士蛋糕往嘴里放。

阮旭吓得往沙发的另一端挪了又挪,戒备地看了陆深深一眼。

陆深深无语地耸了一下肩膀,说:“我不稀罕看你的自拍照,收好收好。”

阮旭收起了手机,忍不住问:“怎么,有什么东西难倒你了吗?”

“没有,只是太多东西要消化。你的思维比较灵活,常常给我一种‘还可以这样’的感觉。所以还在适应。”

陆深深说的是实话,阮旭的思维她这等凡人要跟上,实在是有点困难。他很机智灵活,各方面运用得当,常常会给人一种出其不意的感受。

怪不得别人会对阮旭说那些数据是他意料之外的笨功夫,对于阮旭来说,那的确是笨功夫了。因为他有更高明的手段可以将敌人撂倒。

越是研究,陆深深便越是觉得难以望其项背。

听到陆深深的话,阮旭忍不住笑:“别人说这种话我还肯信,你说这种话我是万万不相信的。你还记得是谁第一个将我打败的吗?”

“我啊。”陆深深叉了一小块蛋糕,有点小得意。

“所以你有什么好没想到的,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意料之中。”阮旭看着她。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能够打败你吗?”陆深深问。

“不好奇。你跟着我多少年了,我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你都不知道吗?就算我把表情伪装得再滴水不漏,还不照样被你看出来。所以你能赢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其实在刚下谈判桌的时候,阮旭也怀疑过为什么。

但是输给她,阮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反正他总是要输的,输在她手里,他更心甘情愿一些。

后来,阮旭慢慢明白过来。

有些尚未出口的话,陆深深是明白的;有些毫无察觉的动作,陆深深同样懂得彻底。她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早就把他研究得一清二楚。即便只是一些掀眼皮的小动作,陆深深也能从中洞悉他的心情。

阮旭的话音刚落,陆深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芝士蛋糕被抖在了灰色的地毯上,颜色对比鲜明。

陆深深抽了张纸巾去捡蛋糕,她一边俯下身子一边说:“现在已经快到五点了吧,我有点饿了,你想吃什么吗?”

“出去吃吧,我想吃火锅。”阮旭拿着手机搜了搜附近的地址,“这边有个评价不错的火锅,上次来我就想去了。结果一个人拿着手机在马路上迷路了三个小时,最后只能打电话要你把我捡回去了。”

“原来你那次迷路是因为想吃火锅?”陆深深有些诧异。

被戳中软肋,阮旭马上转移话题:“走啦走啦,别废话。”

两人整好衣衫,阮旭拿了钱包和房卡,便出了门。

酒店门口便是一条大马路。

每次过马路时,陆深深都紧紧拽着阮旭的衣袖。没办法,虽然她在很多事情上显得强势,但害怕过马路这件事还真的是她的难言之痛。

那些飞驰而过的车辆实在太可怕了,她总有错觉自己会被撞到。

阮旭没有嘲笑她,只是拽了拽自己的衣襟,说:“牵好,别……”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看到对面车道有一辆很破的面包车突然变道而来,看着那辆车的行驶方向,好像正是冲着他俩来的。

那辆面包车车速很快,冲过来的时间不过短短数秒。

车辆逼近二人,他们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陆深深下意识想要拉着阮旭跑开,但身体却不由自主顿住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电视里演的并不夸张,人在面对碾压过来的车辆时,是真的会被吓傻。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松开了阮旭的衣角。她用力地挤着喉管,想要出言催促阮旭快跑。

千钧一发之际,阮旭猛地将她推开,一个趔趄,陆深深被推到安全地方,那辆面包车还没有停下,继续追着阮旭的方向碾了过去。

好在阮旭反应够快,他往酒店外的梁柱后一躲,面包车刹车不及,狠狠撞了上去。梁柱被撞得凹下去了一块,飞溅的碎片打在了阮旭的身上。

陆深深愣了片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然后拔足狂奔到阮旭的身边。她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时,分明只有三个数字,却手抖到连摁都摁不利索。

此时,跪在一边捂着胳膊的阮旭看着她,轻笑了一声。

“你还笑!”陆深深低声吼了他一句。

“你别哭啊。”阮旭说。

“我没有哭!”陆深深辩解。

阮旭不说话,抬起自己完好的那只右手抚上了她的脸。他摊开手,上面尽是明晃晃的水渍。

什么时候掉的眼泪?陆深深自己都不知道。

阮旭虽然受了伤,可是看到陆深深为他紧张到掉眼泪的模样,突然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他一手撑在陆深深的肩膀上,开始指挥着陆深深为他忙前忙后。

打电话叫警察,叫救护车,留下几名证人做指控,顺便还把助理小袁给叫过来帮忙善后。

大概是因为阮旭太气定神闲,陆深深紧张紊乱的心态慢慢调整了过来。

救护车赶来后,陆深深陪着阮旭一起去了医院。

在护士给阮旭清洗伤口的时候,陆深深又开始不自觉地掉眼泪。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实在不忍看到他手臂上绽开的皮肉。那些翻出来的伤口太刺眼了,陆深深有点受不了。

阮旭看着陆深深的表情,心里早就软成了糖浆。

“陆深深,护士都要笑话你了,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

“我没哭!”陆深深倔强地说。

旁边给阮旭洗伤口的护士忍不住笑:“小两口还挺恩爱的。”

“我……”陆深深本想解释,但看到护士在医生的指导下要求翻开伤口清洗,伤口被翻开的瞬间,陆深深恨不得那个受伤的人是自己。眼泪不声不响地落得更多了。

“真是个傻丫头。”

大概是因为疼,阮旭说话的时候都在漏风。

陆深深伸手遮着他的眼睛,一边抽泣一边说:“你别看,不疼的,一下就好了。”

阮旭闭上了眼睛,眼皮上沾染上了属于陆深深的温度。女人的手心带着芝士蛋糕的甜香,一时间真的让他忘了疼。

其实在很早以前,他便暗暗告诉自己,不许让陆深深这个家伙因为自己掉眼泪。可谁知道,陆深深再次流泪,居然还是因为他。 itAusfpHjsjVZlzN42PWVbRRws+FDQcivCuTwmnnPThqquzvLV5Kexgd20Y6+U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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