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对理性的人来说是喜剧,对感性的人来说是悲剧。
——霍勒斯·沃波尔
1963年8月的一个炎热午后,小马丁·路德·金牧师在华盛顿民权大游行中发表《我有一个梦想》演说的同一天。理查德·罗伯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偷窃老手,打算重出江湖。他以前是个瘾君子,为了满足毒瘾入室偷窃100多次,曾被判13年徒刑。罗伯斯后来坦白,他本来想金盆洗手,但他要供养女友和他们三岁的女儿,实在缺钱。
他在那天闯入了纽约上东区的一间寓所,房主是两位年轻的女子,21岁的《新闻周刊》研究员珍妮丝·威利和23岁的小学老师艾米莉·霍弗特。罗伯斯本来以为白天无人在家,却没想到威利在家。罗伯斯用刀威胁她,并把她绑了起来。罗伯斯正要离开的时候,霍弗特回来了。为了安全脱身,罗伯斯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也绑了起来。
罗伯斯在多年之后回忆往事,他说在绑霍弗特的时候,威利警告他,他逃不了,她记得他的样子,会协助警察把他抓捕归案。罗伯斯本来想干完这票就洗手不干了,听到威利的警告,他突然陷入恐慌,完全失去了控制。被愤怒和恐惧淹没的罗伯斯,抓起汽水瓶把两个女人砸晕,然后用菜刀对她们一通猛砍。罗伯斯在25年之后悲恸地说:“我当时疯了,头都炸开了。”
罗伯斯至今还在为那失控的几分钟懊悔不已。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在狱中待了30多年,被外界称为“职业女性杀手”。
罗伯斯在顷刻之间的情绪爆发叫作神经失控。有证据表明,在神经失控时,边缘脑的神经中枢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召集大脑的其他部分服从其紧急调度。神经失控发生在顷刻之间,激发立即的行动反应,这时掌管思考的新皮层根本来不及全面观察当前的形势,更无从判断行动的正确性。神经失控的特征是在失控过去之后,失控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情绪失控导致“职业女性杀手”惨案的发生,但情绪失控绝对不是孤立、可怕的偶然事件。普通人情绪失控其实经常发生,虽然形式一般不会如此可怕,但强度也许毫不逊色。回想你上一次“失控”时的情形,比如对家人或者陌生的出租车司机大发脾气,而在发作完之后,你经过思考和反省,发现似乎没有生气的道理。这种情况多半就是情绪失控,这种“神经接管”的现象发生在边缘脑的神经中枢杏仁核。
当然,不是所有的边缘系统神经失控都是破坏性的。如果某人听到一个笑话突然发笑,这种情绪爆发也属于边缘系统的反应。在极度欢乐的时刻,也会出现情绪失控。丹·詹森历经数次冲击奥运金牌的痛苦失败之后(他曾发誓为他死去的姐姐夺取金牌),最终获得了1994年挪威冬奥会1000米速度滑冰的金牌,他的妻子由于兴奋过度失去知觉,不得不送到滑冰场的急救医生那里治疗。
人类的杏仁核位于脑干顶部、环状边缘系统底部附近,呈杏仁形状,是相互联结的组织复合体。杏仁核分为两大核群,左右脑各一个,分别位于头颅内侧。与进化过程中人类近亲——其他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的杏仁核相对较大。
海马体和杏仁核是原始“嗅脑”的两个重要部分,嗅脑在进化过程中的作用是唤起皮层和新皮层。现在这些边缘结构负责大脑学习和记忆的大部分功能,杏仁核则是情绪事务的专家。假如杏仁核与大脑其他部分的联系被隔断,就会导致个体无法判断事件的情感意义,这种情况有时被称为“情感失明”。
失去情感的判断,社会交往就会失控。有位年轻人为了控制严重癫痫发作,通过手术去除了杏仁核。在这之后,他对人群完全失去了兴趣,宁愿独自坐着,与世隔绝。尽管他的谈话能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但他已经认不出原本亲密的朋友、亲戚,甚至他的母亲,他们因为他的冷漠痛苦不堪,他却无动于衷。切除杏仁核之后,这个年轻人似乎失去了识别所有感觉的能力,也失去了对感觉的任何感觉。 杏仁核如同情绪记忆的仓库,也是意义本身的仓库,没有杏仁核的人生相当于被剥夺了个人意义的人生。
杏仁核不仅与情感有关,所有的激情也都取决于杏仁核。杏仁核被切除或受到伤害的动物,不会感到恐惧和愤怒,失去了竞争或合作的紧迫感,对于自身在社会秩序中所处的位置也不再有任何认知,也就是说,感觉变得迟钝或消失了。流泪是人类特有的情绪信号,由杏仁核及其附近的扣带回所控制。被拥抱、抚摸或者安慰可以舒缓大脑的这个区域,使人停止哭泣。假如没有杏仁核,我们就不会流出伤感的泪水来舒缓情绪。
第一个发现杏仁核在情绪脑神经中的关键作用的是约瑟夫·勒杜克斯(Joseph LeDoux),他是纽约大学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的神经科学专家。 他与其他新生代神经学家运用创新方法和技术进行研究,把大脑运行机制的研究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精确程度,从而解开了前几代科学家认为难以捉摸的心灵之谜。勒杜克斯对情绪脑神经回路的研究,确立了杏仁核行动中枢的地位以及其他边缘结构的独特作用,颠覆了长久以来神经学科对大脑边缘系统的认识。
勒杜克斯的研究解释了在思考脑(即新皮层)决策之前,杏仁核如何控制我们的行为。杏仁核的工作机制及其与新皮层的互动是情绪智力的核心。
情绪对心理生活的影响最难以理解的地方在于,我们会突然爆发出狂热的行为,但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又为此而后悔。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失去理性。举个例子,有位年轻女子驾车两个小时来到波士顿,和男友共进早午餐,并打算一起消磨一整天。用餐时,男友送给她一幅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罕见的美术作品,这是她期待了好几个月的礼物,但她并没有高兴多久。她提议两人用餐后去看一场她期待已久的电影,但男友说他要练习垒球,不能陪她一整天,这让她大感意外。她又伤心又怀疑,泪水夺眶而出,她站起来离开了餐厅,而且在一时冲动之下,把那幅作品扔进了垃圾桶。几个月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仍懊悔不已,她后悔的不是离开餐厅,而是失去那幅作品。
杏仁核作为行动中枢的角色,在冲动的情感压倒理智之时起到关键作用。接收到输入的感觉信号之后,杏仁核就会扫描每一种应对烦恼的经验。杏仁核在心理生活中处于强有力的地位,类似于心理哨兵,它质疑每一种处境、每一种认知,此时大脑中会出现一类最原始的问题:“我讨厌它吗?它会伤害我吗?我害怕它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或者在当前时刻趋于肯定,杏仁核就会做出即时反应,就像神经警报一样,向大脑的各个部分发出危机信号。
在人脑的构造中,杏仁核相当于一家警报公司,操作员随时待命,一旦家庭安全系统发出遇险信号,立即向消防队、警察局及邻近社区发出紧急警报。
一旦收到警报,比如恐惧,杏仁核就会向大脑各主要部分发出紧急信息,促使身体分泌“战斗或逃跑”的荷尔蒙,驱动运动中枢,同时激活心血管系统、肌肉以及内脏器官。 与杏仁核联结的其他神经回路还会指挥身体紧急分泌出大量的去甲肾上腺素,提高大脑关键区域的反应能力,使感觉更加敏锐,确保大脑时刻保持警觉。杏仁核还会向脑干发出附加指令,使个体面部流露出恐惧的表情,冻结肌肉当前进行的无关活动,使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呼吸减缓。此外,杏仁核还会发出指令密切留意恐惧的来源,让肌肉准备采取相应的行动。与此同时,大脑皮层的记忆系统开始启动,检索与当前紧急状况相关的知识,优先于其他无关的思想。
这个过程只是生命机体在杏仁核指挥之下协调变化的一部分(想了解更多细节,请参阅附录3)。杏仁核起到了集结大脑各个区域的作用。杏仁核拥有神经联结的延伸网络,这使它在发生情绪危机时能够指挥和驱使大脑其他的很多区域——包括理性脑。
我的一位朋友向我谈起在英格兰一家河边餐厅吃早午餐的经历。他用完餐后,沿着通往运河的石阶散步,突然发现一个女孩死死盯着河面,吓得面无人色。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跳进了河里,连外套和领带都来不及脱掉。在跳进河里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女孩惊慌失措的原因是有个小孩失足掉进了河里——他正好去搭救小孩。
是什么促使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跳进河里?答案就在于他的杏仁核。
勒杜克斯的研究揭示了人脑的构造赋予杏仁核情绪哨兵的地位,使其可以控制整个大脑,这是近10年情绪研究领域最有力的发现之一。 他的研究显示,从眼睛或耳朵输入的感觉信号首先到达大脑的丘脑,然后通过一个单独的突触传到杏仁核;丘脑发出的第二个信号则传到新皮层,即思考脑。信号的分叉使杏仁核能先于新皮层做出反应,而新皮层在通过多个层次的大脑回路对信息进行充分分析之后,才能全面掌握情况,并最终做出更加精准的反应。
勒杜克斯的研究对理解情绪生活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他第一个发现了感觉的神经通道可以绕过新皮层。与杏仁核直接联结的感觉包括我们最原始和最强烈的感受,这种神经回路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感性压倒理性的力量。
神经科学的传统观点认为,眼睛、耳朵和其他感觉器官将信号传送到丘脑,然后再传到新皮层处理感觉的区域,感觉信号在这里集合成我们所感知的具体对象。这些信号按照意义进行分类,因此大脑能够辨认每个对象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传统理论认为,信号是从新皮层传送到边缘脑,然后由边缘脑发出准确的反应指令,并传送到整个大脑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这一过程占用了很多甚至大部分的时间。但勒杜克斯发现,除了有一束较大的神经元联结丘脑和新皮层之外,另外有一束较小的神经元直接联结丘脑和杏仁核。这条更小、更短的通道类似于神经的后院小巷,使杏仁核能够直接接收某些感觉信号,并在新皮层接收全部信号之前做出反应。
这一发现颠覆了杏仁核必须完全依赖于新皮层传送的信号,然后再形成情绪反应的理论。在一条平行的反射通道开始联结杏仁核和新皮层的同时,杏仁核可以通过另一条紧急通道激起情绪反应。杏仁核可以促使个体立即行动,新皮层的反应则稍有滞后,但掌握的信息更加全面,可以为行动制订出更加精确的计划。
勒杜克斯对动物的恐惧进行了研究,据此推翻了盛行一时的情绪通道理论。他在一个关键的实验中,破坏了老鼠的听觉皮层,然后把老鼠放在伴随着电击的声音环境中。虽然老鼠的新皮层接收不了声音信号,但它们很快就懂得害怕这些声音。有所不同的是,声音在这种情况下直接从耳朵传送到丘脑,再传到杏仁核,这一过程跳过了其他所有更高层次的神经通道。简而言之,老鼠无须任何高级皮层的活动就学会了情绪的反应:杏仁核独立地感知、记忆和指挥老鼠的恐惧情绪。
勒杜克斯告诉我:“情绪系统可以不依赖于新皮层自动做出反应。有些情绪反应和情绪记忆可以在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和认知参与的情况下形成。”杏仁核具有储存记忆和反应指令的功能,我们可以在清楚认识到原因之前采取行动,原因就在于从丘脑到杏仁核的神经捷径完全绕过了新皮层。这条捷径使得杏仁核类似于情绪印象和记忆的知识库,但我们对此没有充分的认识。勒杜克斯认为,杏仁核对记忆的潜在作用可以解释一个惊人的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人们眼前快速闪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形,速度快得没人意识到有东西在他们眼前闪过,但在后来的选择中,人们表现出了对那些闪过的几何图形的偏好。
视觉信号首先从视网膜传到丘脑,信号在这里被翻译成大脑的语言。然后大部分信息传到视觉皮层,视觉皮层负责分析和评估意义与精确的反应。假如这种反应与情绪有关,就会传到杏仁核,从而激活情绪中枢。但有少部分原始信号以更快的速度从丘脑直接传到杏仁核,从而激发了更加迅速(当然不那么精确)的反应。因此,杏仁核能在皮层中枢对情况进行全面理解之前引发情绪反应。
还有研究显示,在我们进行感知的最初几毫秒时间内,我们不仅在无意识地理解这个对象,还在决定我们是否喜欢它。这种“认知的无意识”表明我们的意识不仅在辨认看到的东西,还会对其产生看法。 我们的情绪独立于理性脑产生见解,有着自身的“心理”。
这种无意识的看法源于储藏在杏仁核中的情绪记忆。现在,勒杜克斯和其他神经学专家的研究似乎表明,长久以来被认为是边缘系统关键结构的海马体,主要参与记录和理解感知模式,而不是情绪反应。海马体的主要作用是提供与背景有关的鲜明记忆,这对情绪的意义非常重要。海马体可以辨别不同的意义,比如待在动物园里的熊和闯进你家后院的熊,两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海马体记忆的是纯粹的事实,而杏仁核则保留了伴随事实的情绪“味道”。比如我们尝试在双车道高速公路上超车,却差点与对面开来的车迎头相撞,海马体会记住这件事情的细节,比如我们当时是在哪条公路,和谁在一起,对面那辆车的样子等。杏仁核却会在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再次在相似情况下准备超车时,在我们体内激发焦虑情绪。正如勒杜克斯所说的那样:“海马体对你认出表姐的脸起到关键作用,而杏仁核则会提醒你不是真的喜欢她。”
人脑通过一种简单而精妙的方式使情绪记忆产生一种特殊的潜能:机体的神经化学警报系统能在生命面临威胁的紧急关头,主导身体做出“战斗或逃跑”的反应,同时还会把这一时刻深深刻入记忆。 在应激状态下(或者在焦虑甚至极度喜悦兴奋的情况下),神经从大脑迅速传递到位于肾脏上方的肾上腺,促使其分泌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这些激素遍布全身,主导机体为紧急状况做好准备。这些激素激活了迷走神经的接收器。在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激发下,迷走神经携带大脑指令,对心脏进行调节,同时把信号传回大脑。杏仁核是大脑接收这些信号的主要场所。杏仁核的神经元被输入信号激活后,继而向大脑其他部分发出信号,使个体加深对当前情况的记忆。
这种杏仁核唤起似乎把情绪唤起特别强烈的大多数时刻嵌入了记忆。因此我们更有可能记得第一次约会是在哪里,或者听到“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消息时正在做什么。杏仁核唤起的程度越强,记忆就越深刻,那些最令我们害怕或恐慌的生活经历是我们最难以磨灭的记忆。这说明大脑实际上有两个记忆系统,一个用来记忆普通的事实,另一个用来记忆刻有情绪印记的事实。当然,这种情绪记忆的特殊系统非常符合生物进化的原理,确保动物对使它们感到威胁或愉悦的事物留有特别鲜明的记忆。不过情绪记忆也有可能对当前情况产生误导。
机体神经警报的一个缺点是,杏仁核发出的紧急信息往往(至少有时候)是过时的,尤其是在流动性极大的当今社会。作为情绪记忆的仓库,杏仁核扫描以往的经验,对当前情景与过往情景进行比较。杏仁核的比较方法是联想式的:如果当前状况的某个关键要素和以前的相似,它就会产生“匹配”的判断——这就是神经回路反应比较草率的原因,它在全面确认情况之前就采取了行动。它粗暴地命令我们按照很久以前形成的思维、情绪和反应来处理当前的状况,过去的情况和当前的情况也许仅有几分模糊的相似,但这种相似性已经足以促使杏仁核拉响警报。
有一位前任军队护士,她在战时曾经护理过很多惨不忍睹的伤员,为此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很多年后,她在家中打开储物柜,发现她的孩子把一个恶臭的纸尿裤藏在里面,这阵恶臭再次激起了她的回忆,她突然被害怕、厌恶和恐慌的混合情绪吞没了——这正是她以前在战场上的反应。只要当前有一些偶发因素与过去的危险相似,杏仁核就会拉响警报。问题在于,尽管这些带有情绪印记的记忆拥有激发危机反应的力量,但是过时的记忆同样会引发过时的反应方式。
很多潜在的情绪记忆可以追溯到人生的最初几年,体现于婴儿与照料者之间的关系,情绪脑在这种时刻做出的反应就会更加不准确,尤其是对于被殴打或彻底忽略等创伤事件更是如此。在人生早期,个体的其他大脑结构,尤其是主宰叙述记忆的海马体以及负责理性思维的新皮层,还没有得到完全的发育。杏仁核和海马体共同作用于记忆机制,它们单独储存及检索各自特有的信息。在海马体检索信息时,杏仁核负责判断该信息是否带有情绪印记。不过相比之下,杏仁核在婴儿大脑中成熟得很快,它在婴儿出生时就已接近完全成形了。
一直以来,精神分析思想的基础原则认为,人生早期的人际互动塑造了一整套以婴儿与照料者相处时的协调和不适为基础的情绪经验。勒杜克斯后来对杏仁核在童年期扮演的角色进行了研究,为上述原则提供了支持。 勒杜克斯认为,以婴儿与照料者的互动模式为基础的情绪经验影响深远,但又很难从成年生活的角度来理解,原因在于它们储存在杏仁核里,模糊粗糙,无法用语言描述,就像主导情感生活的草图。由于这些早期的情绪记忆在婴儿能够用语言描述自身经验之前就已经形成,因此当这些情绪记忆后来被激发出来时,我们找不到匹配的思想来清晰地描述这种控制我们的反应。我们对情绪爆发困惑不已的一个原因在于,它们往往可以追溯到我们人生的早期阶段,在那个阶段,我们常常感到困惑,而且无法用语言进行理解。我们也许会出现混乱的感觉,却无法用语言来回忆这种感觉。
大约凌晨三点,我听到有个大型物体重重地撞破了我卧室远处角落上方的天花板,阁楼里的东西全都掉进了房间。我立刻从床上跃起,跑出房间,担心整块天花板会陷落下来。然后,意识到安全之后,我警觉地窥视卧室,看看是什么引起了这场事故,结果发现我以为是天花板陷落的声音其实是一堆摞起来的箱子跌落的声音,我妻子在白天的时候把这些箱子从衣帽间整理出来,堆在墙角。没有东西从阁楼掉下来——根本就不存在阁楼。天花板完好如初,我也一样。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从床上跃起——假如天花板真的掉下来,我可能会免于受伤——这正是杏仁核的力量,在紧急关头,它促使我们在新皮层全面记录当前状况之前采取行动。从眼睛或耳朵到丘脑再到杏仁核的紧急通道起到了生死攸关的作用,它为在紧急关头采取即时行动节省了时间。不过这条从丘脑到杏仁核的通道只能携带少量的感觉信息,大部分信息还是要取道新皮层。因此,杏仁核从快速通道接收到的信号充其量只是一种粗糙的信号,刚好能够引起警觉。勒杜克斯指出:“你无须确切知道它是什么,就可以判断它可能有危险。”
这条直接的神经通道节省的时间对于大脑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它以毫秒为单位计算。老鼠的杏仁核能在感知的12毫秒之后开始反应,而丘脑–新皮层–杏仁核通道的传输时间大约是前者的两倍。尽管目前还没有对人脑进行类似的实验,但两者的时间比例大体应该一样。
从进化的角度看,直接的神经通道对于物种的生存具有非常重大的价值,使得生命体能在关键的几毫秒之内快速应对危险。也许正是这几毫秒无数次挽救了哺乳动物原始祖先的生命,因此现在每一种哺乳动物的大脑中都存在这种进化安排,当然也包括人类。实际上,对于人类来说,由于这条神经通道基本上只在情绪危机的时刻开通,它对人类心理生活的作用可能相对有限。但它对鸟类、鱼类和爬行类动物的很多意识反应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些生物的生存依赖于时时刻刻辨别天敌或猎物。勒杜克斯说:“哺乳动物这种原始、次要的大脑系统相当于非哺乳动物主要的大脑系统。它为激发情绪提供了快速通道。不过它又是一种快捷而粗糙的过程,神经细胞反应很快,但不甚精确。”
对于松鼠这种动物来说,反应不精确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顶多是过于注重安全,比如一旦察觉凶猛敌人可能出没的迹象就立即逃走,或者发现食物的线索就立即扑上去。但在人类的情感生活中,这种不精确可能会对我们的人际关系产生很糟糕的后果,我们也许会像松鼠一样扑近或逃离错误的事物或人。(比如,女服务员无意中瞥见一个有着一头又密又卷的红头发的女人,吓得把一套六头餐具打翻在地——女服务员的前夫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而离开了她。)
这种初始的情绪错误的基础是出现在思想之前的感觉。勒杜克斯将其称为“前认知情绪”(precognitive emotion),即个体没有对感觉信息进行全面的分类整理,将其整合成可以辨认的对象,而是基于感觉信息的片段和神经的细枝末节做出反应。这种感觉信息的形式很粗糙,神经的反应很草率,有点类似《猜歌名》的游戏节目,游戏者不是根据几个音符对旋律进行快速判断,而是根据试探性的前奏获得整体的感知印象。一旦杏仁核检测到感觉模式的输入,就会立刻得出结论,在得到全面的证据确认(或者任何形式的确认)之前就引发行动。
难怪我们对于爆发性情绪的阴暗面了解如此之少,尤其是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杏仁核在新皮层了解情况之前,像精神错乱一样爆发出愤怒或恐惧的反应,原因在于原始情绪的爆发不仅独立于而且先于思想的产生。
我有位朋友,她6岁的女儿杰西卡第一次在小伙伴家过夜,说不清是妈妈还是女儿更加紧张。妈妈尽量不让杰西卡知道她很紧张,当天接近午夜的时候,妈妈正要准备上床睡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她的焦虑在此时达到了最高峰。她立刻扔掉牙刷,冲向电话,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脑海里浮现出杰西卡痛苦的样子。
妈妈抓起话筒,对着话筒脱口而出:“杰西卡!”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哦,我好像拨错号码了……”
听到这里,妈妈恢复了冷静,礼貌地问:“你要的是什么号码?”
杏仁核能主导个体首先做出焦急、冲动的反应,而情绪脑的其他部分可以纠正这种反应,使其更为恰当。大脑调节杏仁核激荡的开关位于通往新皮层主要神经通道的另一端,在额头内侧的前额叶里。在个体害怕或愤怒时,为了更加有效地处理当前的情况,必须抑制或控制感觉,或者在需要对情况进行重新评估、做出完全不同的反应时,如同担心的妈妈接电话时的反应一样,此时前额叶皮层就开始活动了。大脑新皮层的这一区域通过调节杏仁核以及其他边缘区域,使个体情绪冲动时的反应更加深思熟虑或恰当准确。
前额叶区域通常从一开始就控制我们的情绪反应。请记住,从丘脑输出的大部分感觉信息不是传到杏仁核,而是传到新皮层及其接收和分析感知对象的神经中枢,由前额叶对输入信息以及个体的回应进行协调。前额叶是计划和组织对目标做出反应(包括情绪反应)的地方。在新皮层,一系列交错层叠的神经回路对输入信息进行记录、分析和理解,然后由前额叶指挥做出反应。如果这个过程涉及情绪反应,那么仍然是由前额叶指挥,它与杏仁核以及情绪脑的其他神经回路协同工作。
这一过程可以辨别情绪反应,是一种标准的安排,但在遇到重大情绪危机时例外。一种情绪激发后,前额叶立即根据风险收益比对大量可能的反应进行演算,以评估最佳反应。 对动物来说,即判断什么时候攻击,什么时候逃跑。至于对人类……同样是什么时候攻击,什么时候逃跑——除此之外还包括,什么时候安抚、劝服、博取同情、激发内疚感、发牢骚、虚张声势和蔑视等,总之情绪诡计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以大脑意义上的时间单位来衡量,由于新皮层涉及更多的神经回路,其反应速度要慢于情绪失控机制。同时,新皮层的判断也更加准确和周全。我们为损失感到悲伤,获胜后感到高兴,或仔细琢磨别人的言行之后感到受伤或者生气,这都是新皮层在起作用。
和杏仁核一样,如果没有前额叶的参与,我们的很多情绪生活就会黯然失色。如果我们不知道应该对某事做出情绪反应,那我们就不会有任何情绪。前额叶对情绪的作用在20世纪40年代受到神经病学家的质疑,当时出现了一种不顾后果、完全被误导的精神疾病外科治疗方法:前额叶切除手术,即(通常是随意地)切除部分前额叶或者切断前额叶与大脑下半部分的联系。在心理疾病的有效治疗方法出现之前,额叶切除手术很受欢迎,被认为是减轻情绪困扰的良方——只要切断前额叶与大脑其他部位的联系,就可以解除病人的困扰。不幸的是,这种手术的后遗症是关键的神经回路被破坏,病人的大部分情绪活动似乎随之消失了。
情绪失控大体涉及两种机制:一是杏仁核的触动,二是保持情绪反应平稳的新皮层无法激活,或者新皮层动员起来应对情绪的紧急状况。 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理性脑听命于情绪脑。前额叶皮层在行动之前评估反应并有效调控情绪的一个途径是减缓从杏仁核和其他边缘中枢发出的激发信号,这有点像父母劝阻冲动的孩子——对想要的东西不能硬抢,而是要礼貌地提出请求(或者等待)。
这种压抑情绪的“关闭”键很可能位于左前额叶。神经心理学家研究部分前额叶受伤病人的情绪后发现,左前额叶的一个功能是控制不愉快的情绪,相当于神经恒温器。右前额叶是恐惧、攻击等负面感觉产生的地方,而左前额叶则通过压抑右前额叶来抑制这些原始情绪。 比如在一群中风病人当中,左前额叶受到损害的病人很容易出现过度紧张和恐惧的情绪,而右前额叶受到损害的病人则表现出“过度欢乐”。在神经测试时,他们不时地和周围的人开玩笑,非常放松,很明显并不在乎自己的表现如何。 有一个快乐丈夫的例子:一名男子由于大脑畸形,通过手术切除了部分右前额叶,他的妻子告诉外科医生,手术后他性情大变,不容易伤感了。妻子还很高兴地表示,她的丈夫变得更加深情了。
总之,左前额叶可能是能够关闭或至少抑制所有强烈负面情绪起伏的神经回路的一部分。杏仁核通常扮演紧急激发器的角色,而左前额叶则是大脑中“关闭”困扰情绪的神经部分:杏仁核提出动议,前额叶应对处理。这种“前额叶–边缘组织”的联结对心理生活的关键作用绝不限于修正和调节情绪,它们在指导我们进行人生重大决策方面也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
杏仁核(以及有关的边缘结构)和新皮层的联结是头脑与心灵、思维与感受之间战争或缔约的博弈中心。这一神经通道揭示了情绪对有效思维的关键作用,有效思维包括明智决策和保持思维清晰两个方面。
举一个情绪破坏思考的例子。神经学家用“工作记忆”这个术语来描述对完成给定任务或问题所必需的、储存于大脑的事实的关注能力,这些事实可能是从多个角度考量得出的理想房屋的特征,也可能是考试时推理题的基本要素。前额叶皮层是负责工作记忆的大脑区域。 不过由于前额叶与边缘脑之间存在着神经回路,焦虑、愤怒等强烈情绪的信号会制造神经静电,从而破坏前额叶保持工作记忆的能力。这就是我们悲伤时不能好好思考的原因,也是持续的情绪困扰造成儿童智力缺陷、损害学习能力的原因。
这些缺陷有时比较微妙,智商测试未必能够发现,不过它们可以通过更有针对性的神经心理学测量方法发现,同时在儿童持续的焦虑和冲动性上有所体现。比如,智商超出平均水平但学习成绩差的男学童,经过神经心理学测试后发现,他们的额叶皮层功能受到损害。 同时,他们还表现出冲动和忧虑,经常惹是生非——这说明他们的前额叶无法控制边缘组织。尽管他们具备不错的智力潜能,但这些儿童很有可能遇到学习成绩差、酗酒和犯罪等问题。原因不在于他们的智力有所欠缺,而是他们控制情绪生活的能力出现了问题。智商测试只涉及新皮层区域,而控制愤怒和怜悯等情绪的情绪脑与新皮层在一定程度上是分离的。这些情绪的神经回路是由童年期的经历塑造的,但我们甘冒风险,在智商测试时完全忽视了童年期经历的影响。
我们再看看情绪在最“理性”的决策过程中的作用。艾奥瓦大学医学院神经学专家安东尼奥·达马西欧(Antonio Damasio)博士在一项对理解心理生活影响深远的研究中,仔细分析了“前额叶–杏仁核”通道受损病人的受影响情况。 这些人的决策能力出现了严重缺陷,但他们在智商测试或其他认知能力测试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退化。尽管他们的智力没有问题,但他们在工作和私人生活当中所做的决策非常糟糕,就连面对“什么时候预约”这种简单的决定也犹豫不决。
达马西欧博士认为,他们难以决策的原因在于无法进行情绪学习。我们从生活中获得的喜欢或厌恶的经验储藏在杏仁核里,作为思维和情绪的交会点,前额叶–杏仁核的联结通道是通往这个知识库的关键门户。如果新皮层与杏仁核的情绪记忆切断了联系,那么无论新皮层如何冥思苦想也难以触发与以往经验紧密相连的情绪反应,此时每件事情都处于灰色的中立地带。一种刺激,无论是最喜欢的宠物还是讨厌的熟人,都不会再引发喜爱之情或者厌恶之情。由于无法获得储藏在杏仁核中的情绪知识,这些病人已经“忘记”了以往所有的情绪体验。
这种研究结果使达马西欧博士持有反直觉的立场,他认为感受对理性决策来说不可或缺,感受为我们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干巴巴的逻辑在此时可以发挥最佳效果。世界常常给我们出各式各样的选择题(你应该如何投资退休储蓄?你应该和谁结婚?),生活赋予我们的情绪知识(比如一次蹩脚的投资或者痛苦的分手记忆)示意我们首先排除一些选择,突出另一些选择,从而帮助我们形成合理的决策。达马西欧博士认为,情绪脑正是以这种方式与思考脑共同参与推理的过程。
因此,情绪对理性有着重要意义。在感觉与思维共舞时,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引导我们进行决策,与理性脑通力合作,令思维本身有效或者失效。反过来,思考脑在情绪中扮演执行官的角色,当然情绪失控或者情绪脑蔓延的时刻除外。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有两个大脑、两种心理,以及两种不同的智力——理性智力和情绪智力。我们的行为由两者共同决定,智商和情商同时在发挥作用。实际上,没有情绪智力,思维就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边缘系统与新皮层、杏仁核与前额叶通常互为补充,相辅相成,都是我们心理生活的真正伙伴。如果它们彼此合作愉快,情绪智力和理性智力就能双双得到提高。
这种观点彻底改变了推理与感觉相互冲突的传统看法。我们并不是要像伊拉斯谟说的那样,抛开感性,拥抱理性,而是要找到两者的平衡点。传统范式认为理性应当超脱于感性的约束,而新范式却要求我们使头脑和心灵保持和谐。我们在生活中要有效地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更加准确地理解明智地处理情绪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