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D.布洛克
Jill D. Block
《夏夜》( Summer Evening ),1947
一旦我决定这是寻找的最后期限,要找到她真的并不难。期待了这么久,对挫折和失望,还有我认为不可避免的假线索、死胡同和浪费金钱,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其实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马萨诸塞州的公开收养法帮了我的忙,我的一些猜测正好又对了。然后在谷歌和脸谱网的帮助下真相大白。
困难之处在于我如何才能接近她,近到能直视她的眼睛、听到她的声音。我并非在寻找一个感人至深的大团圆。我当然没想过也没期望这么晚了才去建立一种关系。我甚至不想让她知道我是谁。这与她无关,我也不是来回答她的问题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对我是谁那么感兴趣的话,她就会来找我,不是吗?
这听起来好像我对她把我送人感到很生气。可是我没生气。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并不认为她有兴趣了解我是怎么长大的。没关系。我都快40岁了。我明白。我很久以前就懂得你不能怪别人不爱你。
她生我的时候才16岁。所以不管我在哪里终了都比跟她在一起强得多,对吗?这样挺好。抚养我的人,我的父母亲,都是极其善良的好心人。他们在40多岁开始上岁数的时候领养了我,把我带回他们家,让我成为家里的一员,某种意义上来说。回首往事,似乎打从收养了我起他们就不大记得曾经为何烦恼过。这么说吧,那个家庭并不是处处充满了爱。他们抚养我,给我栖身之所、衣食和教育。我对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清清楚楚并且感激不尽。很多孩子条件优裕地长大成人,而我得到的并不比他们少。现在我要看看我缺少的是什么。
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听他在隔壁房间的呼吸声。她啜了一口咖啡。凉的。她应该在那边跟他在一起,她应该珍惜这段时间,在最后的这些日子,这些时刻应该跟他一起度过。她知道不久之后总有那么一天,会想不起本该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为何在这儿、在厨房里僵着,到时她只有悔恨。
米西和简决定他从医院回家后应该待在楼下的起居室里,别去楼上卧室。她们像暴风雨一样呼啸着冲进家门,手里挥舞着手机和星巴克杯子,推开窗户,拆开食品,重摆家具,指挥着送床来的小伙子,就像这是她们的领地,就像她们住在这里,就像这是她们要解决的问题。她们把他带回家后跟他坐在一起,有时全在,有时两人轮班,紧握着他的手,抚平他的头发,和他轻声交谈,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泪眼婆娑地告诉她不久她们还会回来,坐进车里,驱车离去。
那是两天以前的事。之后她多半时间都坐在这里,坐在厨房餐桌旁,边喝咖啡边听他呼吸。每隔几个小时要给他喂食,她高效而不动声色地忙碌着,调配称量,偶尔像蠢鸟一样唧唧咕咕地问着他不会回答的问题,除此之外她无法忍受跟他同处一室。
这种单向谈话并不让她心烦。她已经习惯了。他不能讲话已有两年之久,并不是上次大手术之后才开始的。最初他努力尝试过。他会说点儿什么,而她会去猜,尽力去理解他说的话。她所获得的成功相当于跟一只猫咪交谈的结果。有时感觉就像一起中了套,他俩会一笑置之,重新再来。
终有一日,他俩不再尝试了。重复了三到四次、对她的每一次猜测都摇头否定之后,他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不用费事了,然后转身去看报纸。那次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辜负了他。如果他俩之间的感情纽带真的如此之深,难道她不应该能够理解他说的话?
如果事情很重要,他就会给她写一张便条。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笔记本,本子的线圈压扁了。随处可见他用过的铅笔,铅笔是用小刀削尖的。他走后她该如何处置这些本子呢?她不知道女儿们是否会要。她们多半以为会发现本子里满篇都是充满诗意的爱情宣言,还有他得知要做她们的父亲时表达异常喜悦之情的随笔。其实大多数都是提示她需要去商店挑选什么东西。棉签啊猫砂啊……他进医院之前的最后几个月便条越来越少,他把拇指朝上或朝下、偶尔耸耸肩(她根据自己的心情理解为“不知道”或“无所谓”)、扬眉(“真的吗?”),或笑一下来回答她的问题。最近笑得可不多。
乔斯告诉她,他每天都会来给他洗澡、换床铺。他告诉她,他在冰箱里放了一盒药,她可以根据需要用药,他还用磁铁在冰箱门上贴了一张便签。他留给她一堆小册子,说他会安排一名志愿者每隔几天来拜访一次。
我的计划是在她工作的画廊露面。根据她在脸谱网的照片,我想我会认出她。就说我初来乍到,假装困惑地向她问路什么的。要是我语无伦次的话,在她注意到之前我就会离开。我敢说这个办法对我来说相当合适。然而我去了四次都没找到她,我放弃了,指名道姓地打听她。竟然有那么多人愿意告诉你别人的隐私,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告诉我她突然间就退休了,去照顾她患病的丈夫。他的癌症又复发了。他现在在医院,但是马上就要回家,因为院方对他的病情已经无能为力了。
B 计划立马出台。我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五天的临终关怀志愿者培训课程。是的,我知道。乔装改扮而已。可是实际情况听起来更糟。我是说这不像是我将有所作为。我会进家门,看个究竟,跟她交谈两分钟,然后陪着她的丈夫坐一两个小时,在此期间她可以出门、做头发或者去办家有临终丈夫时无法去办的任何事。事后我会告诉先锋谷临终安养院的工作人员,事实证明我干不了这个。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令人相当难过的是我不适合干这个。此后我们各行其道、相安无事。
她刚煮好一壶咖啡就听见有一辆车停在车道上。志愿者。她快速环顾四周,试着评估她会留给别人的印象。幸好乔斯都是早上来,否则可能会穿着睡衣坐在这儿。她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微笑打开门。
“嗨。你一定是志愿者吧。非常感谢你的到来。我是格雷丝。理查德在隔壁房间。他是,哦,你知道的。好了,请进屋吧。我不太清楚怎么办。我从没做过。我的意思是当然我没做过。所以说,你来告诉我——我们做些什么?我应该走开吗?”
“嗨。我是汉娜。我,嗯……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做过。我这也是第一次。”
“那么我想我们要一起来搞定,不是吗?进来吧。”
她们去看理查德,他正在睡觉,于是又回到厨房。
“我刚煮的咖啡。你想喝点吗?”
“当然。我是说,是的,太好了。谢谢你。我应该来帮助你。你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事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跑跑腿。要么我可以在这儿守着——我是说,如果你想出门什么的。”
“不,不。今天不出门。我们就坐一会儿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她们端着咖啡在餐桌前坐下。
“这所房子真漂亮。你在北安普敦住了很久吗?”
“我们一结婚就搬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在这所房子里住了13年。那是在我们最小的孩子出去上学之后。”
“噢,你有孩子?”
“两个女孩。我想应该她们是女人了。米西和简。她们差不多跟你同龄。也许小一点。”
“她们住在附近吗?”
“米西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简在斯托克布里奇市。不太远。都是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只是方向相反。那张照片是米西和约翰几年前拍的。他们当时在夏威夷。那两个是他们的儿子,威利和马特。那个是简,跟凯瑟琳和小宝贝在一起。简戴着耳环。理查德是在机场拍的那张照片,当时他们和麦迪逊一起回家。他俩在这儿住了好几天,米西和珍妮,我们当时把他接回了家。理查德。那时理查德回家了。他们周四要回来吃晚餐。那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
“哦,真好。我是说你们要团聚了。你俩结婚多长时间了?”
“38年了。这么久,真是难以置信。”
“38年?怎么可能?对不起。我只是说,哇哦,你俩结婚时肯定相当年轻!”
“没错。我们当然很年轻。”
“什么时候——你俩是怎样相遇的?”
“相遇?天晓得。我认识理查德的时间跟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长。他就住在街那边,我们的父母亲都是朋友。我俩是他们过去所说的高中甜心。”
她们坐着一时无语。
“我们进去看看他醒了没有,我好把你介绍给他。关于他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他说不了话,我通过胃肠管给他喂食。来吧。理查德?嗨,亲爱的。这位是汉娜。今后她每隔几天来探望你一次。汉娜,对吧?我想这是乔斯告诉我的。她会来跟我俩做伴。你想让我把电视打开吗?说不定我能找到一场棒球赛。或者是新闻?喏,让我——”
他摇了摇头。
“好吧,亲爱的。这儿是不是太热了?我来修一下——好的,好的,对不起。我不动了。挺好。汉娜现在要走了。稍后我会来给你吃晚餐。好吗?”
格雷丝送她到门口。
“你要是愿意,明天我也可以来。如果你不认为太频繁的话。”
“明天挺好。天晓得,我俩哪儿也不去。对不起。这听起来很糟糕。我只是想说——”
“不,不。没事儿。听起来蛮不错。真的。我能帮你带点儿什么吗?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趟商店。”
“不需要。我不想——其实,你知道我真的想要什么吗?我特别想吃麦当劳的炸薯条和奶昔。你能帮个忙吗?你可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老实说,我从来不吃这种东西。喏,我给你一些钱。香草味儿的。你不介意吧,对吗?”
保持镇静。上车,系好安全带。转身,挥手,发动车并开动。不论去哪儿。只管往前开。
他妈的究竟怎么回事?刚才我见到了母亲。我和母亲一起喝了咖啡。39年里我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她嫁给了她的中学甜心。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跟理查德一起长大。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怀孕了,然后丢弃了我。后来她嫁给了他?又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们一起生活了38年。
这讲不通啊。
理查德是我的父亲。或许他不是。可能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此前后潜入其中,与她相处了不少时间并让她怀了孕?说实话,我从没想过父亲的事。我从未想过要去找他,或者是想知道他是谁。他在我为母亲想象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为母亲,也为格雷丝。
我的妹妹们又怎么样呢?或许她们是我的同母异父妹妹。米西和她的方脸丈夫还有他们充满异域情调的假期。简是女同性恋。是的,我有个同性恋妹妹。一个“女同”妹妹和一个中国婴儿。真是酷毙了。也真是老套透顶。见鬼。我偏偏成了窝囊废姐姐。
乔斯周三问她有没有注意到理查德睡得越来越多。他似乎并不痛苦。不过他回家后的这四天中,他们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乔斯在他看来还有多长时间。医院的社工说过,临终关怀是针对那些估计活不过六个月的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今天乔斯说可能以天计或以周计,但很可能不超过一两周。他告诉她,他希望医院能早日让绝症病人接受临终关怀,这样一来他们能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过得更好一点。她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汉娜来了。她们把两份薯条堆在一个盘子里,打开所有的番茄酱包,在盘子边上挤了一池蘸酱。她们几乎一言不发,直到把最后一根薯条消灭掉。
“日子不多了。乔斯今天告诉我的。你认识乔斯吗?护士?没几天了,他说。或许还有一两周。”
“噢,真的很遗憾。”
“明天我必须告诉女儿。这对她们来说很艰难。她们其实还没做好准备。她们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日子。”
“那你呢?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早就经历过艰苦的日子,如果那是你所指的。我过去以为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现在才知道真是愚蠢。我们结婚的时候,理查德向我承诺从那天起我俩要共患难,我将永远不再独自受苦。”
“不再?”
“说来话长。咱们先把这些收拾了,我去看看理查德。”
“我去给咱们煮点咖啡好吗?”
“我怀孕了。那是在我读高三前的夏天。理查德刚毕业,即将就此步入社会,去阿默斯特。我们住在丹弗斯,所以离他所在的地方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告诉他。我怕这会毁了他的生活,我会毁了他的生活。最后我告诉了我的母亲,她又告诉了他的母亲,于是她们想出了一个方案。就在感恩节之前,她们把我送到了多切斯特的一个地方,圣玛丽未婚妈妈之家。你会相信吗?听起来就像是哥特小说的情节。公开的说法是我去芝加哥照顾一个生病的姨妈,给理查德也是这么说的。”
“人们相信吗?”
“相不相信都没关系。你要记住,那可是1967年,没什么可选择的。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不见了,短则几个月,多则永远。我们也不谈论这种事。这不是什么好事。”
“抱歉打断一下,你是说你去了圣玛丽之家 ?”
“圣玛丽之家。既美好又可怕。我从未加入过这样一群女孩。每天晚上都像是一场睡衣派对。可是我们也无聊至极,羞愧难当,对生孩子怕得要命。每当一个女孩生了孩子,她就不回来了。所以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实际情况究竟怎样。
“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们要做什么——是留下自己的宝贝还是遗弃它?我们把适合男孩和适合女孩的名字都选好了,想象着如果决定把宝贝带回家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我给宝贝起的名字是男孩子叫托马斯,女孩子叫卡罗琳。我们所不知道的是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命运早就为我们做好了决定。我们在见到宝贝之前他们就不见了。我生了一个女孩,卡罗琳。他们甚至根本没让我抱一抱她。”
“噢,格雷丝,我很难过。这真可怕。”
“是啊,太可怕了。我彻底崩溃了。就像是惊呆了。我的父母来接我,我们达成一致再也不提此事。我回家完成高三的学业。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会告诉他。我觉得他夏天回来后很可能跟我分手。我对他相当糟糕,而他不明就里。我对他的来信一概不回,直到我回到家里。即便是那时也只是寥寥数语,内容多半是关于天气和学校的课程。对他保守秘密真可怕。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跟他分手,而不是等着他来了结。”
“他是怎么给你寄信的?我是说,他把信寄到什么地方?他不是以为你在芝加哥吗?”
“我真有一个姨妈在芝加哥。我妈妈的姐姐。她也参与其中了。她把他的信寄到我家,我回家之后都看了。真可笑。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如此荒唐,我们蹚的这浑水。”
“他回家了?”
“对,那年夏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刚完成学业。我努力赶上了进度,跟全班同学一起毕业了。我俩一起参加了毕业舞会,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他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快乐。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一个小问题,问题得到了处理。全都搞定了。没人受伤。一切照常。除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终于告诉他的那一天。那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我俩全天都在楠塔斯克特海滩,后来去了百丽宫公园。我俩吃了炸蛤蜊,坐了过山车,然后去看电影。我想我俩看的影片是《龙凤斗智》。是史蒂夫·麦奎因主演的吗? ”
“哦,没错。我想是的。几年前又翻拍了。是蕾妮·罗素出演的吧。 ”
“总之,那是完美的一天。只不过我每次要开口时就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所以我几乎一言不发。理查德送我回家,他那天肯定问了二十遍我到底怎么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我俩站在我家的门廊上。尽管已近午夜,天气仍然很热。屋里的灯全熄了,可我知道母亲还没睡,正在楼上等我。也许就在她卧室的窗边听动静呢。我从来没有宵禁令,但是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要等到我回家,关了门廊的灯才去睡觉。”
“你告诉他了?关于宝贝的事?”
“是的,关于卡罗琳的事。我不能面对他。我低着头讲起来。我告诉他我没来月经,早上感到恶心。那是在他离家去上学之前。我告诉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的父母时有多害怕,我的父亲是怎么哭的。第二天我们俩的母亲如何对着一壶咖啡和一个电话号码簿坐在一起合计何去何从。我告诉他关于圣玛丽之家和那些女孩儿的事情,我是如何不愿意远离家门。我告诉他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又是多么地害怕。我告诉他卡罗琳是何时出生的,他们是如何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从来也没有抱过她,或对她说声对不起,或跟她说声再见。我告诉他我厌恶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那后来呢?”
“他跪下拉过我的手,请求我嫁给他。他说要是当时他知道卡罗琳的事情,我俩一定会结婚,而她也会跟我俩在一起。可是卡罗琳正生活在别人家,已经于事无补了。”
“你答应了吧。”
“我答应了。一年后我俩结婚了。我们不想再等了,可是我们的母亲却担心要是我俩没有像模像样地订婚人们会怎么想。愚蠢之极。”
“哇哦。你俩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从此幸福了,直至死亡将我俩分离。说到这儿,我要去给他喂食了。你该走了。我是说耽误了你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你愿意让我明天再来吗?我可以帮你捎一些晚餐需要的东西。”
“请你明天过来吧。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捎一些东西吗?”
“不用了。米西说她要带一些……噢,你知道塔可钟连锁店吗?也许你可以帮我们买一些塔可钟出售的至尊脆片?”
我有一个偷吃垃圾食品的母亲。一个垂死的父亲。两个妹妹。还有一个侄女和两个侄子。我有一个家。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在这件事上陷得太深。现在我该怎么办?
薯片受潮了,奶酪呈橘色且嚼不动,这都没关系。她们一声不吭地吃着至尊脆片直到全吃完。
“昨天你走后我不能确定你还会来。我很抱歉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给了你。说实话,好长时间我都没想过这件事了。”
格雷丝把盘子冲洗后放入洗碗机。
“噢,不用道歉。这个故事真不可思议。理查德听起来像是一个很棒的男子汉。”
“我一直都很幸运。我们这一家人一直都很幸运,尽管理查德患病了。我希望我能让米西和简记得这些。要咖啡吗?”
“好的,谢谢。她们知道卡罗琳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再保留任何秘密。她们很小的时候卡罗琳就是她们最喜爱的故事了。给你。”
“谢谢。你找过她吗?”
“噢不。我不能这么做。那样不对。我无法取消我对她所做的一切。但愿我能,可是我不能。”
“如果她全然不知将会怎样?她怎么会知道?”
“她想要找我的时候,她自然会找。我想她会发现要找到我相当容易。我说得太多了。现在我想做一会儿听众了。给我说说你自己。你住在附近吗?”
“哦,好吧。其实我现在处于某种过渡期。我是说,我到这儿来消夏。我住在霍利奥克市的一个朋友那里。她出门了,我帮她看房子什么的。我在普罗维登斯 有一间公寓,有一份工作,还有一个男朋友。听上去我好像是离家出走了。今年三月份我就满40岁了,我想我可能是在经历人到中年的某种事情。”
“啊,是的。我清楚地记得40岁挺让我烦心。你最初就在普罗维登斯吗?”
“我出生在马萨诸塞州,但我是在克兰斯顿 长大的。”
“你的家人还在罗德岛吗?”
“实际上没有。也不是。他们,嗯,我的父母亲其实已经去世了。”
“噢,听到这个我感到非常难过。”
“没关系。我是说,他俩上岁数了。我是他俩的养女。”
“哦。”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昨天交谈过后不说会感到很尴尬。”“你说你多大了?”
“今年三月我就40岁了。”
“你出生于——?”
“马萨诸塞州。格雷丝?实在对不起,格雷丝。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
“我想是的。是的。我是说,是的。”
“你是卡罗琳?”
“我想我是。”
“来车了?噢,天哪。对,米西来了。”
“嗨,妈妈。这个,接着。我做了一份千层面,开饭时我们可以加热一下。简会带一份沙拉,我告诉她再拿一瓶红酒。红酒蛮好的,对吧?我出发之前给她说的。她应该很快就到。哦,嗨。对不起。我竟然没看见你。我是米西。我是说,谁说我们不能喝酒?爸爸怎么样?”
“嗨,我是汉娜。我是——”
“他还好。今天他睡了很久。快来,咱们进去吧。他盼着见到你们呢。”
汉娜坐了下来。尽管米西用给婴儿和病人的那种温柔单一的调子在轻声细语,汉娜还是能听见每一句话。
“爸爸你感觉怎么样?你感觉舒服吗?喏,我重新调一下枕头。看,好多了,不是吗?约翰和孩子们向你问好。周日我们全家都来,好吗?你高兴吗?天啊,你不会相信我在91大街撞上的那场交通事故。在斯普林菲尔德附近?肯定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什么的,不管是什么,我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汉娜。她是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她在帮我解决困难。帮我办一些事儿。”
格雷丝看到理查德扬了扬眉。她移开了视线。
“继续吧。你来跟爸爸聊一聊。”
她回到厨房坐下。
“那是米西。有时候想插一句话都很难。”
“她看起来很和善。我该走了。让你——”
“请别走。留下吧。你会见到简,跟我们共进晚餐。我想这样。”
“好的。你肯定吗?要是你想让我这样。”
她们听见米西在隔壁房间轻声对理查德说着话。
“爸爸你想让我给你读书吗?我弄到了新出的‘猎物’系列。是约翰·桑福德写的吗?我想不起书名是什么了。肯定是啥啥猎物。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米西到厨房里来,从她的包里掏出一本书。
“我想我可以给他读一会儿。我弄到了一本新出的约翰·桑福德的书。叫《幻影猎物》,没错。等等,我来把千层面放进烤箱里。简在哪儿?我想现在她早该到了。”
她们听见她在隔壁房间开始给他读书。
“这儿有点不大对头,邪恶的冷冷低语。这座房子是现代派的遗迹,玻璃、石头还有红木——”
“他听见了我们说的话?”
“他知道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听得见米西在读书,对吗?听一听。你听得见每一句话。这些天,我坐在这儿听他的呼吸声。我没有想到他能听见我们这边说的话。当然他能听见。刚才我告诉米西你是谁,他做了个鬼脸。”
“他做了个鬼脸?”
“他扬了扬眉,就像在说‘噢,真的吗?’就像在说‘算了吧格雷丝,我想你说过不会再保守秘密了’。”
“格雷丝,对不起。我觉得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不该这么做。全都不该。我决非故意——”
“亲爱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有一辆车开上了车道。
“那是简。”
“噢,妈妈。他还好吗?我昨晚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我正开车过来,不管我开了多久,总是开不到。我是说在梦里。我担心他会在我到来之前去世,我开了很久很久,可是GPS总是显示我只行驶了42分钟。为什么是42分钟?难道这不奇怪吗?不管怎样,今早我一醒来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开车过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这要是真的可怎么办?这要是某种预兆什么的可怎么办?我哭得太厉害了,只好靠边停车。我多么担心我开到了可他去世了。后来我想,如果我不再开下去我就永远不会到这儿那么这个梦也就不会成真。”
“亲爱的,别哭了。过来把那些袋子给我。他——”
“天啊,简。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他好端端的。我正在给他读书,你就像个疯子一样地闯进来了。”
简从米西身边挤过去,进了起居室。
“请你原谅我妹妹。她的情绪不稳定。”
“米西,没关系。她只不过有点儿心烦意乱。”
“那么,汉娜。对不起,是叫汉娜,对吗?”
“没错。”
“你是在为临终关怀做志愿工作?你真是太仁慈了。我能肯定你对我妈妈帮助很大。”
“哦,我的帮助真不算多。其实来这儿的护士做的事情才真有帮助。他们把我所做的事称作临时看护。我过来给你母亲一个喘息的机会,如果她需要的话。”
“我的家人和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相信你肯定还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去做,所以——”
“米西,我邀请汉娜留下吃晚餐。”
“你邀请——噢,好吧。当然了,那会——挺好的。食物足够了。”
“现在我要去给你父亲进餐。你们这些女孩为什么不把桌子摆好?我去叫简过来帮忙。”
汉娜和米西摆放餐具的时候听见格雷丝和简在对话。
“等等,她是谁?”
“我告诉过你。她是来帮忙的,也来陪我。”
“那么现在她就成了一个好朋友,要参加我们的家庭晚宴?才两天的时间?”
“三天,是的,她已经成了一个要好的朋友。我需要你给你的父亲和我一点隐私空间。别再像一个小屁孩儿似的,过去好好自我介绍一下。你真让我难堪。”
简进了厨房,走到她放袋子的台面旁。米西和汉娜瞅着她打开一瓶红酒。简拿着红酒到餐桌边,倒了三杯酒,然后坐下来。米西举杯无声地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她俩开始喝起酒来。
米西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手机。简把乔斯几天前留在桌子上的小册子摆弄来摆弄去。汉娜在看自己的双手。每个人都紧张地听着格雷丝给理查德说的耳语,可是声音低得无法听见。
格雷丝出现在门口。
“你们能进来一下吗?你们的父亲和我要和你们谈话。”
米西和简站起身来。
“汉娜。你也来。请吧。”
四个女人站在理查德的床边,简和米西站在一边,格雷丝和汉娜站在另一边。理查德和汉娜第一次四目相对。理查德笑了。
“米西,简,你们还记得卡罗琳的故事……”
(曹雷雨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