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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标塔地宫发掘记

2003年4月24日下午,我接到单位办公室电话,说,明天早上前去海宁参加一座佛塔地宫的清理。电话语焉不详,我甚至都没能听清佛塔的名字。

翌日,我们遵嘱来到海宁县城硖石镇的东山脚下。东山不甚高,但在杭嘉湖水乡平原算是稀罕的大山。海宁地势平坦,唯于硖石镇附近有点石山,东有东山,西有西山,中有市河,让这座江南古镇别有一番风采。即将发掘的佛塔地宫,就位于东山之巅。

我们来到东山,时间还不到早上8点钟。曹锦炎所长、黎毓馨、马祝山等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们前几天就到了,踏勘过现场,以为事出紧急,工作量大,出于安全考虑,地宫里可能存在的文物又不能在山头过夜,才决定临时叫上胡继根老师和我前去帮忙。

智标塔原貌

寒暄过后,我终于知道这次的工作对象,名叫智标塔。

东山之巅的智标塔,千百年来,就是硖石的历史地标性建筑,可惜在1969年12月26日遭炸毁,仅以基存。后来,塔基又为海宁市电视差转台管理用房长期覆盖。2003年4月上旬,当地建设东山森林公园,拆除管理用房。黎毓馨前去勘探,在房址下发现了湮没已久的塔基地宫,并及时报告文物部门。为确保文物安全,浙江省文物局同意对地宫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

我来到现场,塔基和地宫遗迹已经展现在眼前,乍看上去,形制与2001年发掘的杭州雷峰塔遗址类似,也是平面呈正八边形的塔基。所不同者,雷峰塔是双套筒的佛塔,体量更大,而单套筒结构的智标塔偏小,像极了雷峰塔的弟弟,地宫构造也类似,地宫口铺盖着石板,石板上压着一块重量逾吨的压顶石。黎毓馨就是2001年雷峰塔遗址发掘的考古领队,工作组织出色,有口皆碑,所以在工地现场,曹锦炎所长宣布黎毓馨为本次智标塔地宫发掘的考古领队,也算是众望所归。

我们都参加过雷峰塔地宫发掘,见过大场面,他乡再遇故人,内心充满底气。按照雷峰塔的成功经验,发掘的第一个步骤,就是用辘轳起吊地宫盖板上的压顶石。时间是上午8点半。

顶石搬开后,封砌地宫口的石盖板,暴露在人们眼前。盖板共有两层,各由10块长方形的石板拼接而成,缝隙之间以石灰弥缝,其上叠压以香糕砖(条砖)。香糕砖,是宋元时期江南地区常见的建筑材料。

在揭取盖板之前,我们先对盖板逐一编号,以备日后复原之需。所有遗迹清理完成后,均绘图、摄影。总之,一切严格按照考古发掘规程操作,确保工作的每一个步骤和起取的每一块砖头都能还原。当然,写文章的人,无论多么细致耐心,于材料终不免有所取舍,这是必须予以说明的。

智标塔地宫发掘现场

智标塔塔基全貌

盖板揭去以后,地宫重见天光,一览无余:地宫平面呈“回”字形,以红砂岩条石砌筑;地宫主体的石函,居于正中间,是个边长约70厘米的正方形石砌函室;函室与地宫内壁之间,形成一个类似回廊的空间。这种石砌的回廊式地宫,结构独特,此前似乎从未见过报道。雷峰塔则是正方形的竖穴式地宫,其外表形态虽与智标塔类同,而地下的情形竟然完全不同,考古发掘对象之不可预见,多有溢出人们经验之外者。

绍兴南宋六陵的地下墓室(皇堂),采用“石藏子”的形式,棺柩置于石椁(石砌大匣子)内。元代苏州张士诚之母曹氏墓,以及与智标塔共属一邑的海宁袁花元代贾椿墓,都采用“石藏子”结构——在封闭的石圹内,正中摆放方形椁室(椁室内陈设棺木),外圹与椁室之间灌满三合土灰浆,遂将棺木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如果将智标塔地宫的石函视为椁室,瘗藏舍利的舍利容器视为棺木,那么,其结构与曹氏墓、贾椿墓十分接近。地宫瘗埋制度,向来有效仿世俗墓葬的传统,也许这种回廊式地宫受到过本土墓葬埋藏制度的影响,亦未可知。——当然,这是我后来的想法,在发掘工作现场是来不及考虑这些问题的。

石函室,深约1米许,内设四级台阶。在每一级台阶上,摆放各种造像和供养品。最高的第一级台阶,供奉有“一佛二弟子”,正中是释迦牟尼佛,阿难、迦叶两大弟子恭立左右。阿难、迦叶是佛祖最亲近的弟子,作为佛祖的左右胁侍,是一固定的组合。两大弟子外侧,各置一铜净瓶。铜像神情安详,保持着供奉之初的原状。这说明智标塔地宫保存完好,从未经过盗扰,尽管塔身历经人祸,早已荡然无存。

石函第一级台阶上供奉的“一佛二弟子”及其他文物

对正在工作中的考古人员来说,面对文物的出土,最初的感叹可能是文物的精美和琳琅满目,但紧随而来的疑问,则是文物和地宫的年代。断代,是一切学术研究的基础。我甚至认为,考古工作者只要对其发掘对象作出准确的年代判断,他的田野工作便已成功了一大半。

在现场,海宁的文物工作者综合地方志史料,早已整理出一份智标塔历史沿革的资料。民国《海宁州志稿》卷八“名迹”载:“智标塔,在硖石镇东山观海峰绝顶。闻人倬记云,始于东晋,初名八福,宋僧智标重建,改今名。下有塔院,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塔与院俱为倭寇所毁。万历壬子(1612)蜀僧圆海重葺之。”据此,宋僧智标所造之塔,故名智标塔。

我们不能轻易否定历史文献的记载,智标塔的前身或许真有可能早至东晋,但对那些没有直接证据、无法验证真伪的说法,最好存疑,采纳孔子对待鬼神的态度——敬而远之。一般而言,我国成熟的佛塔地宫瘗埋舍利制度,出现于隋唐以后,结构缜密的石砌地宫如智标塔者,更无可能早至东晋。

发掘之初,我们倾向于认为地宫为北宋遗物,因为塔基、地宫的外观与雷峰塔类同,而雷峰塔正是吴越国晚期至北宋初浙江的典型佛塔。与具有绝对纪年的典型文物作比较,是断代的基本方法。

然而,地宫出土的两件铜净瓶,推翻了我们的猜想。净瓶形制,仿自秦汉蒜头瓶。仿造商周秦汉古器,是北宋神宗朝以后的风气,至徽宗朝复古之风大盛,始有大量仿古器物出现。浙江地区的现存文物,只要是仿造三代秦汉器物样式的,均为南宋以后之物。所以,地宫的瘗埋年代,肯定晚于北宋。

工作继续进行中。函室的第二级台阶上供奉有“西方三圣”,中间是一尊泥塑的阿弥陀佛像,可惜已坍塌,左右胁侍为两尊菩萨像,一为观音菩萨,一为大势至菩萨。此外,又依次有水晶狮子镇纸、笔山、玉钵、砚台等。尤其是一对水晶狮子镇纸,晶莹剔透,造型活泼,甫一出土,便引来现场的交口称赞。在台阶的底部,出土了一枚“嘉定通宝”铜钱。这是南宋宁宗朝的年号钱,终于确信地宫的埋藏年代早不过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此前由铜净瓶引发的疑问,至此释怀。

第三级台阶上,最引人注目的文物是两座金涂塔,形制与雷峰塔地宫出土的阿育王塔类似。其中保存较好的一件底部附有彩绘砖座,与塔身连成一体,陶座内藏有银盒(据第二天的室内清理,银盒内藏有舍利子及供养舍利的“七宝”)。另一件金涂塔,塔刹残缺,里头依稀可辨“吴越国王钱弘俶敬造八万四千塔乙卯岁”铭文。“乙卯岁”即后周显德二年(955),知为吴越国旧物,在世间流传多年后,为善男信女作为最重要的供养品之一,舍入智标塔地宫,以祈求佛祖庇佑来生的福报。

第四级台阶,即石函的底部,出有精美的玉器。这种在明代被称为“炉顶”的玉器,才刚刚露头,黎毓馨即刻意识到这件文物的年代可能会更晚,因为多层立体镂雕的玉器是典型的元代风格。大概在两年后,我偶尔读到扬之水先生的文章,她认为“炉顶”实为元人帽子上的“帽顶”装饰。元朝覆亡后,服饰改迁,明朝人将这种工艺繁复的“帽顶”玉器改装为香炉盖上的盖钮。因为有智标塔地宫发掘的工作经历,我对这篇文章的印象格外深刻,本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原则,我第一时间将扬之水先生的文章告知黎毓馨。当然,这也是后话。

仿蒜头瓶样式的铜净瓶

陶座铜阿育王塔内“七宝”和舍利盒

舍利盒

玉莲鹭纹炉顶

果然,在清理的最后阶段,地宫底部出土了一枚“至正通宝”大钱,至正(1341—1368)是元朝最后一个年号。发掘至此,我们才知道地宫的建造年代至少已晚至元末。

地宫清理从4月25日早上8点半开始,到最后一件文物出土,时间是下午5点多。

4月26日早上,我们依然来到发掘现场,仅仅只是完成野外绘图、打扫战场的工作而已。

从遗迹现场判断,地宫系整体落成,未见后世的重建迹象。如果“至正通宝”代表地宫封闭的年代下限,大概也比较接近地宫的始建年代,那么,《海宁州志稿》载“智标塔……宋僧智标重建,改今名”云云,恐怕不可尽信。如果主持重建工作的智标和尚,是入元的南宋遗民,后世文献称其为“宋僧”固然可通,然而地宫竣工于元末,智标估计已届百岁高龄,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这是我当时在遗址现场的困惑——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之间,出入竟然如此之大,说明文献记载与考古实物不是同一语境下的材料,有矛盾,有冲突,是其常态,也许我们不必追求事事契合。

智标塔年代的疑问,困惑了我好长日子。后来,我又辗转奔波于别的考古工地,一时忙碌,也就渐渐淡忘了。

【附记】 本文根据我2003年的工作笔记整理,地宫出土文物的次序和定名,如有出入,当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海宁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著《海宁智标塔》(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为准。

又,据海宁文物保护管理所徐超先生告知,南宋《咸淳临安志》:“(盐官县)审山,在县东北六十五里,高五十三丈,周回七里三步,汉审食其墓其间,故名。有僧崇惠庵,墓土皆五色。有僧智标塔,秦始皇磨剑石。有灵池,水旱不盈涸。”《咸淳临安志》成书于南宋咸淳四年(1268),则智标塔为宋塔无疑。释智标,仅笼统知为宋僧,未详其具体生卒年。《嘉靖海宁县志》载:“智标,姓朱氏,感梦为僧,参贤首宗教,住常州华严院……后以寒食日集众说偈而逝,建塔于审山。”据此,智标似非如民国《海宁州志稿》所言为建塔之人,所谓智标塔,可能是僧智标的墓塔。

智标塔为宋塔无疑,而考古发掘的智标塔地宫为元末所建的瘗埋佛祖舍利的佛塔,二者竟然完全不同!或许在元明之交,宋代的智标塔有过一次重建,连塔基地宫也是新建的,然而据常理,后世重建佛塔,一般不会触及旧地宫;也许在重建时,开启过地宫,又埋入一些新供养品,亦未可知;又或者是元明重建的智标塔,建筑形式与旧塔完全不同,所谓智标塔,只是承袭旧名而已。

但我认为,更加合理的解释是:宋代智标塔,本为释智标的墓塔,后世方志将智标讹为建塔之人。既然是墓塔,应为实心的小塔,而非今之带地宫的、木构檐廊、可登临远望的空心大塔。本来是东山上互不相干的两座塔,不知何故,在后世混为一谈。考古发掘的智标塔与《咸淳临安志》所载之智标塔,风马牛不相及,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2018年11月5日定稿) gvBxXJuux+Tw0adA0Yj1r4NStjBZ6sIfFgYBkjyABadShmTemsJwinnKegxp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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