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之初,开始写一点杂文,给《杭州日报》副刊投稿,杭报的李玲芝老师接纳了我。当年的人们对白纸黑字的印刷品尚存几分敬畏心,因为李老师的鼓励,我一度很有写作的热情。
2001年后,想法有变,我认为考古工作者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业务上。我梦想成为一名纯粹的考古学家,于是长年奔波于田野,先是做瓷窑址考古,后来从事宋代墓葬和城市的调查、发掘与研究,编写考古发掘报告之余,偶尔也写一点学术论文,渐渐的,疏离了杂文写作。
现在回头看来,这种非黑即白的想法,殊为无谓。田野考古工作者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书斋学者”,从考古项目的申请、青苗费的补偿、民工工资的谈判、与老百姓的相处、与所在地文物干部的合作、工作人员的后勤保障、与工程建设方的冲突和妥协,到考古发掘的业务本身和后期的文物保护,工作千头万绪,一名能够胜任前述事务的考古人,其身份确实介于基层乡镇干部、包工头、野行者和人文学者之间。
几十年的考古工作,辛苦是难免的,积累也很可观。除去发现的艰辛和喜悦,光是考古工作中的人际关系、工作协调所带来的经验与感受,就已足够多姿多彩。尽管我深知,随着学科发展,考古行业更加专业化,对大多数的“考古工程师”和“考古科学家”而言,那些个人化的感慨、体验和情绪,是被视为“科学性”的冲突因素而不登大雅之堂的。然而,我始终认为考古报告、学术论文这几种文体,无法全面反映田野考古工作者的生活。考古人是“有生活”的群体,如果只撰写报告或论文,而摒弃了田野中曾经感动过自己的见闻,摒弃了对人生、社会和历史的体悟,岂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生活阅历的积累,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的认知。2009年,我重新开始写作杂文,偶尔翻阅此前的旧文章,便时有“悔其少作”的感慨,以为从前的写作太过仰赖于模仿和书本,过于看重从考古材料中抽离出来的抽象知识,却忽略来自考古田野中的生活体验和个人情绪。对一个有志于写作的考古人而言,这是不划算的。
这本杂文集所收文章,有的写于二十多年前,有的成文于前不久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更多的则完成于2009—2016年间。既然以《考古四记:田野中的历史人生》为题,萃为一编,遂大致分为四类,以契合主题:“考古记”篇,是本人参与过的考古发掘项目的记录,当然是个人化的记录文本,而非全知全能视角的回忆录;“田野记”篇,是田野调查中的见闻和思考,个别篇章可能有点学术考察报告的面貌,然其底色,终归是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历史记”篇,有的是读史、观展札记,融入若干个人的考古工作经验,有的简直就是学术论文,只不过写成了我喜欢的格式;“人生记”篇,以淡笔写浓情,追忆工作中难以忘怀的人和事,在字里行间,尽量呈现可贵的人情世味。最后,以一篇名为《考古一线的酸甜苦辣》的个人访谈作为后记,阐述我对考古学科、考古工作、日常生活、文物保护、学术研究、业余写作的看法,是为全书的总结。
以上篇章,形式多样,主题各异,或活泼、或严肃,或轻松、或深沉,或悲伤、或喜悦。整体而言,这是一部文艺性的文集。前段时间修订旧作,发现自己早年的作品,情感充沛,多数文字是情绪驱动的,而不是知识和学术驱动的。而今年过半百,由衷认为这些从真情实感出发的考古记录的可贵,当年如果能够多写一点就好了。一个年龄段只能写一个年龄段的文字,年纪大了,考虑学术问题可能会更加全面,而情绪的力量、文字的感染力都弱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话说得对。
这组文字,在形式上,我不愿称呼它们为“随笔”或“散文”。扪心自问,我的写作态度是认真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既不随便,更不散漫。文体模糊,未必是坏事,恰恰可以说明这套文本的独特性和辨识度。因为考古工作和考古生活足够复杂,文章的主题和趣味必然也“杂”,那么就叫它为“杂文”吧。
这组文字,在内容上,如果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都来自田野大地,我尝试将田野、考古、读书、历史、个人情感和生活体验整合起来,揭示文物考古与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的关联性,以证明考古事业与我们多数人的情感、趣味和思想有关。
考古工作者走过很多路,吃过不少苦。路不能白走,苦不能白吃,在考古发掘日记与考古发掘报告,在发掘报告与学术论文之间,存在无数种不同的文章作法。有志气的考古人,如果有可能,还是要在中间过渡的“灰色地带”,充分实践、尝试各种表达的可能性。如此说来,这组文字也可以视为我这些年的文本实验的成果。
是为序。
郑嘉励
癸卯冬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