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风雨交加。
梅格・莫瑞待在阁楼的卧室里,身上裹着旧旧的拼布被子,坐在床脚看着窗外狂风把树吹得东倒西歪。在枝叶后头,乌云飞快地滑过天空。而每隔几分钟,月亮就会穿透云层,在地上映出花环般的影子,这影子像是跟天上的云和月赛跑似的快速移动。
房子晃动了起来。
裹在被子里的梅格也在发抖。
她通常不怕坏天气。但这可不是一般的坏天气,梅格心想,这是能左右一切的坏天气,能左右我——总是做错事的梅格・莫瑞——的坏天气。
学校,她的校园生活一塌糊涂,成绩是全年级倒数。那天早上,有位老师气冲冲地跟她说:“梅格,我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爸妈那么优秀,你成绩不该这么差啊。再不努力的话,就等着留级好了。”
吃午餐的时候,她在座位上稍稍动了一下,想让自己舒服点,有个女生却一脸鄙夷地对她说:“梅格,我们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为什么你老是像小孩子一样动来动去的?”
放学回家途中,梅格抱着一大沓书走在路上。有个男生说她弟弟是“笨蛋小弟”,她一听就把书扔到路边,使尽全力痛揍那男生。到家的时候,她的上衣破了,一只眼睛下面还有一大块淤青。
梅格的弟弟桑迪和丹尼斯十岁了,是对双胞胎,比梅格早一个小时放学到家。他们看到梅格的样子,气得不得了。“非要打架的话就由我们出手吧。”他们对梅格说。
坏孩子,我就是坏孩子。梅格心里酸酸的,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妈妈不会,可是他们会,别人会。真希望爸爸——
可是现在只要想起爸爸还是会掉眼泪。全家只有妈妈能很自然地说:“等你爸爸回来了——”
从哪里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一定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也一定听过那些没凭没据的恶毒谣言,这些流言蜚语重重伤了梅格,想必妈妈也一样。但即使妈妈真的受到影响,从她的外表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没有东西能扰乱她脸上的平静。
为什么我不能像妈妈一样把感觉藏起来?梅格心想,为什么我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狂风吹得窗户咯咯作响,梅格把被子裹得更紧。蜷在枕头上的灰色猫咪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露出粉红色的舌头,之后又把头缩回去蜷成一团继续睡。
大家都睡了,梅格除外。即使是查尔斯・华莱士,那个“笨蛋小弟”——他有股神秘的力量,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不高兴,还能预知谁会出现,有好几个晚上,他踮着脚尖爬楼梯到阁楼里找她——现在就连他也睡着了。
他们怎么能睡得着呢?收音机可是播了一整天的飓风警报啊。他们明知道狂风可能把屋顶掀开,把她卷到夜空里去,然后把她丢落在天知道是哪里的鬼地方,怎么还忍心留她一个人睡在摇摇晃晃的阁楼黄铜床上?
梅格不由得浑身颤抖了起来。
是你自己说要阁楼卧室的,她生气地想道,因为你最大,妈妈才答应让你睡阁楼。这是特权,不是惩罚。
“不过飓风来的时候,就不算是特权了。”她出声说道,把被子往床脚一甩,站了起来。猫咪不疾不徐地伸伸懒腰,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望着梅格。
“回去睡觉!”梅格说,“你是只猫,而不是像我一样的怪物,光这点就值得你高兴了。”她看着衣橱穿衣镜里的自己,扮了个恐怖的鬼脸,露出一口戴着牙套的牙齿,顺手调了一下眼镜的位置,用手指梳了梳浅棕色的头发,头发因此一根根竖起来,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几乎和风声一样响。
木头地板透着凉意,冰冷的感觉从木板钻进脚心。照理说挡风窗应该会挡住风,但风却从窗子边缘的缝隙灌了进来。梅格可以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啸的声音。下楼途中,大黑狗符廷霸 也开始汪汪叫,它一定吓坏了。符廷霸在冲什么叫呢?它一向不会无缘无故乱叫的。
突然,梅格想到一件事。今天她去邮局拿信的时候,听到大家在聊流浪汉从警察局局长夫人邦康太太家偷走十二条床单的事。那个流浪汉还没抓到,说不定现在正往她家过来呢!莫瑞一家位于后巷偏僻处,附近也没有其他人家,所以流浪汉这次的目标可能不只是床单而已。梅格在邮局没仔细听清楚关于流浪汉的事,因为那时邮局局长脸上正甜甜笑着,拉住她问最近有没有爸爸的消息。
梅格离开小小的房间,穿过阁楼里的暗影,撞上了乒乓球桌。现在雪上加霜,屁股还青了一块。她想。
接着她又撞上了她的旧娃娃屋、查尔斯・华莱士的木马,还有双胞胎弟弟的电动火车。“天底下的倒霉事怎么都发生在我身上啊?”她对着一只大泰迪熊娃娃狠狠地说道。
下了楼梯后,梅格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梯脚旁,倾听四周的声音。右手边查尔斯・华莱士的房间静悄悄的,左手边的主卧室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妈妈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双人床上。梅格踮起脚尖悄悄走过门厅,走进双胞胎弟弟的卧室。她又推了推眼镜,好像眼镜能让她在黑暗中看得清楚一样。丹尼斯在打鼾,桑迪喃喃嘟哝了几声“棒球”后就静了下来。双胞胎从没有过烦心事。他们不算顶好的学生,但是也算不上坏学生,成绩方面通常拿良,偶尔拿到优或中,而他们对这样的成绩很满意。他们身体强壮又跑得快,各类竞赛都相当拿手。如果莫瑞家有人挨揍,一定不会是桑迪和丹尼斯。
梅格离开双胞胎的房间,转身下楼,小心不让第七级台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符廷霸已经不叫了,可见流浪汉不在外头——要是有人在附近,它一定会叫个不停。
但万一流浪汉真的来了怎么办?万一他还带了刀呢?离我们家最近的邻居也远得听不见我们的尖叫声啊!不管发生什么也没有人在乎。
我还是泡杯热可可好了,喝了以后心情就会好得多,而且万一屋顶真的被吹掉,我至少不会被一起吹走。梅格心想。
厨房里灯亮着,查尔斯・华莱士坐在餐桌旁喝着牛奶,吃着果酱面包。这个金发小男孩穿着褪色泛白的蓝睡衣,一个人坐着,双脚在离地十五厘米的地方荡啊荡,在宽敞的老式厨房中看起来好小好脆弱。
“嗨!”他高兴地跟梅格打招呼,“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呢!”
符廷霸也抬起瘦黑的头欢迎梅格,尾巴还砰砰砰地敲着地板。它窝在餐桌底下,躺在查尔斯・华莱士脚边,等着面包碎屑掉下来。几年前的冬夜,那时符廷霸还是瘦成皮包骨的弃犬,流浪到莫瑞家门口。梅格的爸爸说它有灵堤犬和英国塞特犬的血统,此外瘦黑的外形也有别具一格的美感。
“你为什么不上阁楼找我?”梅格问她弟弟,语气就像和同年纪或更大的人说话一样,“我快被吓死了。”
“阁楼的风太大了。”小男孩说,“我知道你会下来,所以先帮你在炉子上热牛奶。现在应该热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查尔斯・华莱士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会做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从来不知道(或是不在乎)桑迪和丹尼斯在想什么。妈妈和梅格才是他探测的对象,而且总是准得吓人。
别人是不是因为有些怕他,才会在背地里谣传莫瑞家最小的孩子不怎么灵光?“我听说聪明人有时候会生出低能的孩子,”梅格有次在无意中听到,“那对双胞胎看起来很乖很正常,可是那个不起眼的女儿和最小的儿子显然就不行了。”
有人在附近的时候,查尔斯・华莱士几乎不开口,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他四岁前是真的没说过半个字。每次只要有人边看他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还同情似的摇摇头,梅格就会气得脸色发白。
“梅格,别担心查尔斯・华莱士。”爸爸有次这样跟她说——梅格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在他离家前不久发生的事,“他的心智没有问题。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和速度做事。”
“我不要他长大以后变得像我这么笨。”梅格说。
“噢,亲爱的,你不笨啊。”爸爸回答,“你和查尔斯・华莱士一样,有自己的成长速度,只是你们的速度恰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你怎么知道?”梅格质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笨?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爱我吧?”
“我确实爱你,但这不是理由。我和你妈替你做过好几个测验,你知道的。”
没错,的确如此。梅格知道有时爸妈和她玩的游戏其实是某种测验,而她和查尔斯・华莱士做的测验比双胞胎来得多。“你是说智力测验?”
“嗯,有些是。”
“我的智商还可以吗?”
“不只是还可以。”
“那是多少?”
“这我就不告诉你了。不过结果让我很放心,确信你和查尔斯・华莱士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几乎都可以做得到。等到他开始说话,你就知道了。”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只是他在查尔斯・华莱士开口说话前就离开了。非常突然,查尔斯・华莱士跳过了一般小孩经历的牙牙学语阶段,他一开口就直接使用完整的句子。爸爸要是在场,一定会骄傲极了!
“你最好看看牛奶热好了没。”查尔斯・华莱士对梅格说,他咬字比一般五岁小孩来得清晰,意思也清楚得多。“你不喜欢牛奶表面结一层皮,对吧!”
“你牛奶放太多啦,一半就够了。”梅格朝小锅瞄了一眼。
查尔斯・华莱士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想妈妈应该也会想喝的。”
“我要喝什么?”他们耳边传来说话声,妈妈就站在厨房门口。
“热可可。”查尔斯・华莱士说,“要不要肝泥香肠奶酪三明治?我很乐意帮你做一个。”
“太好了。”莫瑞太太说,“但你要是没空,我自己来就好了。”
“一点都不会。”查尔斯・华莱士从椅子上滑下来,快步往冰箱走去,裹在睡衣里的脚像猫咪一样轻快移动。“梅格,你呢?”他问,“要不要三明治?”
“好,”她说,“可是我不要肝泥香肠,还有西红柿吗?”
查尔斯看了一眼冰箱最下方的保鲜抽屉:“剩一个。妈,可以给梅格吗?”
“当然可以。”莫瑞太太微笑着说,“不过查尔斯,如果你不想双胞胎也来凑热闹,最好小声点。”
“我们‘专属’的。”查尔斯・华莱士说,“这是我今天学到的新词,厉害吧?”
“叹为观止。”莫瑞太太说,“梅格,让我看看你的淤青。”
梅格跪坐在妈妈的脚边。温暖明亮的厨房让她放松,先前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锅里热可可的香味随着蒸汽四溢,窗台上的天竺葵盛开,餐桌中央还放了一束黄色小雏菊。红底的窗帘拉上了,上面有蓝色和绿色的几何图案,像是要把他们的欢乐气氛散布到各个角落。火炉像是熟睡的野兽,发出呼噜噜的鼾声。火光闪耀,不断散发光和热。黑漆漆的屋外,狂风还在吹打着房子,不过梅格独自在阁楼时所害怕的那股愤怒,已经被厨房里熟悉的舒适感觉所取代。符廷霸在莫瑞太太的座位底下心满意足地哼了两声。
莫瑞太太轻抚梅格淤青的脸颊,梅格抬起头,以一种半仰慕半抗拒的心情看着妈妈。有个美丽的科学家妈妈一点都不好。莫瑞太太火红的头发、白皙透明的皮肤、紫罗兰色的眼睛,还有又长又黑的睫毛,和梅格平凡到不行的外貌相比,更是让人惊艳。之前梅格的头发只要绑成整齐的辫子就还算过得去,不过她升上中学时剪掉了长发,现在她和妈妈想尽办法打理她的头发,但总是一边卷一边直,让她看起来更不起眼。
“亲爱的,你不懂什么叫中庸之道对吧?”莫瑞太太问,“我怀疑你这辈子能不能学会折中相处。韩德森给你的这记淤青真够难看。噢,对了,你上床后没多久他妈妈就打电话来告状,说你把他揍得很惨。我跟她说既然他比你大一岁,又比你重个十来公斤,照理说打电话告状的人应该是我吧。可是看样子她还是觉得都是你的错。”
“我想这要看你怎么想。”梅格说,“通常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觉得是我的错,就算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算到我头上。不过我很抱歉先动手打他。这星期就是什么事都不顺,而且心情糟得不得了。”
莫瑞太太轻抚梅格那头蓬乱的头发:“你知道原因吗?”
“我讨厌当怪胎。”梅格说,“桑迪和丹尼斯也不好过,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和其他人一样还是装出来的。我试过假装和大家一样,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你太直率了,想装也装不出来。”莫瑞太太说,“梅格,看你这样我也很难过。要是你爸爸在家,说不定就能帮你。可现在我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除非你自己想通,到时你就会觉得事情变得容易多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帮助吧?”
“要是我不长得这么不惹人喜欢,要是……要是我和你一样好看……”
“妈妈不是好看,她是美若天仙。”查尔斯・华莱士边切肝泥香肠边说,“所以我敢打赌,妈妈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一定很丑。”
“完全正确。”莫瑞太太说,“梅格,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吧。”
“妈,你的三明治要加生菜吗?”查尔斯・华莱士问。
“不用了,谢谢。”
他把三明治切成小块,放在盘子上,摆在妈妈面前:“梅格,你的等一下就好。下回我会跟啥太太提你的事情的。”
“啥太太是谁?”梅格问。
“我现在还不想说,晚点再告诉你。”查尔斯・华莱士说,“要不要洋葱盐?”
“好,谢谢。”
“啥太太是什么?”莫瑞太太问。
“名字。”查尔斯・华莱士说,“你知道树林里那间旧旧的小木屋吧?孩子们都说那是鬼屋,不愿意靠近。她们就住在那里。”
“她们?”
“啥太太和她两个朋友。前几天我和符廷霸——哦,那时候你和双胞胎都在学校,我和符廷霸喜欢到树林里去散步。它突然开始追起松鼠,我跟在它后面跑,最后到了鬼屋附近,就碰巧遇到了她们。”
“可是没人住那里啊!”梅格说。
“啥太太和她两个朋友住在那里。她们很喜欢那里呢!”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莫瑞太太问,“而且查尔斯,你明知道没经过允许不可以出门的。”
“嗯,”查尔斯说,“这也是我之前没跟你说的原因。一开始我没想太多,只是跟在符廷霸后头,然后我想,还是别说比较好。必要时再说。”
一股强风吹过,房子给吹得摇摇晃晃,接着一阵骤雨忽地打在窗户上。
“我不太喜欢这阵风。”梅格怯生生地说。
“看样子屋顶的木板瓦免不了会被吹掉几块。”莫瑞太太说,“不过梅格,这栋房子在这也快两百年了,我想不会这么容易就垮掉。这山丘上常起大风呢。”
“可这是飓风啊!”梅格放声哀号,“广播一直重复说来的是飓风。”
“现在是十月,”莫瑞太太说,“往年的十月也出现过暴风雨。”
查尔斯・华莱士把三明治递给梅格时,符廷霸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发出又长又低沉的嚎叫声,它颈背处深色的毛一根根竖立起来。梅格觉得浑身发毛。
“怎么了?”她不安了起来。
符廷霸瞪着通往莫瑞太太实验室的门。实验室就在厨房外石头搭建的旧挤奶房里,实验室后方的储藏室通往室外。莫瑞太太一直企图训练家人利用车库门或是前门进出屋子,不要穿过她的实验室。不过符廷霸低嚎的目标正是实验室的门,不是车库的门。
“妈妈,你没忘了熄酒精灯让臭兮兮的化学药品放着干烧吧?”查尔斯・华莱士问。
莫瑞太太站了起来:“没有,不过我还是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好了。”
“是那个流浪汉,一定是那个流浪汉。”梅格紧张地说。
“什么流浪汉?”查尔斯・华莱士问。
“今天下午他们在邮局说有个流浪汉偷光了邦康太太家的床单。”
“那我们最好看紧枕头套。”莫瑞太太轻轻说,“梅格,这种天气连流浪汉都不出门的。”
“可是说不定他就是在找避风雨的地方。”梅格哀号。
“这样的话,我会让他在谷仓里待到明天早上。”莫瑞太太直接朝门口走去。
“我跟你一起过去。”梅格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行。你得留在这里,把三明治吃完。”
“吃!”梅格大叫的时候莫瑞太太正走进实验室,“谁还有心情吃东西啊?”
“妈妈自己会小心,不会受伤的。”查尔斯说。他坐在爸爸的位子上,双腿踢着椅子的横杆——和大部分小小孩不一样,查尔斯・华莱士坐得住。
几分钟后——梅格觉得像过了几小时,莫瑞太太回来了。她推开门,顶着,让后面的——难道是流浪汉?——进来。梅格觉得这个流浪汉看起来好娇小,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看不出性别和年纪。他头上缠着几条五颜六色的围巾,上面盖了一顶男用毡帽,一条恐怖的粉红色披肩绕在大衣外头,脚上则穿着黑色胶靴。
“啥太太,”查尔斯用怀疑的语气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甜心,你别担心。”从竖起的衣领、大衣、围巾,还有帽子下面逸出了说话声,那声音听起来像需要上油的铰链,却不刺耳。
“啥——啥太太说她迷路了。”莫瑞太太说,“啥太太,要不要来点热巧克力?”
“好啊,那可真好。”啥太太一边回答一边脱下帽子和大衣。“与其说我迷路,还不如说是风吹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后来我发现自己在小查尔斯・华莱士家外头,就想可以进来休息一下再上路。”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查尔斯・华莱士的家?”梅格问。
“气味。”啥太太解开裹在头上的围巾,先是蓝绿草履虫图案的,接下来是红黄小花、金色硬币图案,最后是一条红黑相间的印花大手帕。她有一头稀疏灰发,整整齐齐地梳到头顶盘成小小的髻。她双眼明亮,鼻子圆圆小小的,嘴巴皱得像秋天的苹果。“哇,这儿真是又暖和又温馨啊。”她说。
“快请坐。”莫瑞太太指了指椅子,“啥太太,要来点三明治吗?我的是肝泥香肠夹奶酪,查尔斯的是夹果酱,梅格的是生菜西红柿。”
“嗯,我想想。”啥太太想了想,“我超喜欢俄国鱼子酱。”
“你偷看!”查尔斯气得大叫,“那是要留到妈妈生日那天吃的,不能给你!”
啥太太可怜兮兮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行。”查尔斯说,“妈,不可以听她的话,不然我要生气了。金枪鱼色拉三明治好不好?”
“好吧。”啥太太乖乖地回答。
“我来弄。”梅格走到储藏室拿金枪鱼罐头。
拜托!她心里想着,这个老太婆三更半夜闯进我们家,妈妈却表现得像没事一样。她绝对就是那个偷床单的流浪汉,查尔斯不该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尤其是像现在他还不和一般人说话的时候。
梅格关上储藏室的灯,拿着金枪鱼罐头回到厨房,啥太太正好说道:“我刚到这附近不久,还好碰到了亲爱的小查尔斯和狗狗,不然我还在想自己大概不会喜欢上这地方呢。”
“啥太太,你为什么要偷邦康太太的床单?”查尔斯用严厉的语气质问啥太太。
“亲爱的查尔斯,因为我需要床单啊。”
“赶快拿去还人家!”
“可是亲爱的查尔斯,床单都被我用过了,没办法还啦。”
“你真是大错特错,”查尔斯・华莱士斥责起啥太太,“你那么需要床单的话,可以跟我说啊。”
啥太太摇摇头,啧啧地说:“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床单,邦康太太才有。”
梅格切了一点芹菜末和金枪鱼拌在一起,接着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小甜泡菜。“我干吗帮她做这些?”她边切边想,“我根本一点都不信任她。”
“跟你姐姐说我不是坏人。”啥太太对查尔斯说,“跟她说我没有恶意。”
“哼,好心也会帮倒忙。”查尔斯说。
“哇,这小子真是牙尖嘴利。”啥太太一面看着他,一面流露出赞赏的眼神,“他还真是幸运,身边有了解他的人。”
“恐怕不是呢,”莫瑞太太说,“我们都比不上查尔斯。”
“但至少你们不会逼他。”啥太太猛点头,“你们让他做他自己。”
“三明治好了。”梅格边说边把三明治递给啥太太。
“你们不介意我先把靴子脱掉再吃东西吧?”啥太太嘴上这样问,手还是抓起三明治,“听我说,”她的脚在靴子里上上下下地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水声,“连脚趾都湿透了。这双靴子的问题就是太紧了,我一个人脱不下来。”
“我来帮你。”查尔斯自告奋勇。
“不行,你力气不够。”
“我来。”莫瑞太太在啥太太脚边蹲了下来,使劲拉起滑溜溜的靴子。拉着拉着,靴子突然间松脱,莫瑞太太砰一声跌坐在地上。啥太太向后仰,连人带椅翻到地上,瘦长干瘪的手把三明治举得高高的。水从那只靴子里流出来,流得满地都是,浸湿了那块大编织地毯。
“哦,天啊。”啥太太躺在翻倒的椅子上,摔得四脚朝天。一脚只剩红白条纹的袜子,另一只脚还卡在靴子里。
莫瑞太太站起身来说:“啥太太,你没事吧?”
“行行好,拉我一把吧!”啥太太躺在地上说,“我的脚踝好像扭到了。涂一点丁香油拌大蒜应该蛮有效的。”说完她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拜托你快站起来。”查尔斯说,“我不想看你这样躺在地上,你太过分了。”
“你有没有试过在自尊受伤时站起来?”不过啥太太还是爬了起来,扶正椅子,又一屁股坐回地板上,穿着靴子的那只脚在前,然后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对年纪这么大的老太太来说,她的身手挺灵活的。梅格至少能确定她是老太太,而且年纪很大了。
啥太太满口食物还没吞下去,就指使起莫瑞太太:“我坐稳了你再拉。”
莫瑞太太像是对老太太和她的靴子习以为常,冷静地拉扯靴子,最后靴子终于从脚上脱了下来。这只脚上穿的是蓝灰棱格的袜子。啥太太坐在地上扭动脚趾,心满意足地吃完三明治后才爬起来。“啊,这下感觉好多了。”她说完就拽起两只靴子,拿到水槽抖啊抖的,“肚子填饱了,身子也暖和了,我该回家去喽。”
“你不觉得留下来,明天早上再走比较好吗?”莫瑞太太问。
“哦,真是谢谢你,不过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没空在这儿坐着瞎混时间。”
“这种暴风雨的夜晚不适合在外头奔波。”
“经历暴风雨的夜晚是我的光荣。”啥太太说,“我只是被强风吹离了方向。”
“嗯,那至少等你的袜子干了……”
“我不在意袜子是干是湿,我只是受不了有水在靴子里吱吱嘎嘎响。好了好了小羊儿,你别担心我啦。”(通常一般人不会把小羊和莫瑞太太联想在一起。)“我再坐一会儿,套上靴子,然后就上路喽。说到上路,我就顺便提一下,超时空挪移的确存在。”
莫瑞太太脸色惨白,一只手往后抓了把椅子免得跌倒。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刚刚说什么?”
啥太太使劲套上第二只靴子。“我说,”她一面把脚往靴子里塞一面咕哝,“超时空挪移……”——挤——“这东西……”——挤——“真的存在。”她把脚挤进靴子,随手抓起披肩、围巾、帽子,匆匆走到门口。莫瑞太太呆坐在原地,没帮老太太的忙。门才打开,符廷霸就喘着气窜了进来,它全身像海豹皮一样又湿又亮,一进门就望着莫瑞太太低嚎起来。
大门啪的一声摔上。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梅格大叫,“她说了什么?那是什么?”
“超时空挪移——”莫瑞太太近乎低语,“她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