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躺下睡去,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一片松林密密层层地掩映在山上,就像生长在熊背部的厚厚的软毛。山间空气清爽,天空蓝得醉眼。距离山路几英里的地方,横亘着一座僻静的山谷。山谷两壁陡峭,谷底流淌着冰冷的河。在河边不为人知的冷僻角落里,一个阳光充足、面朝南方的山坡已被开垦,齐齐整整地种上了几排葡萄藤。
每每想起那个地方有多美,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一行人在葡萄园里缓步行进,精心打理着葡萄藤。其中有青年男女,也有小孩。他们是他的朋友、爱人、家人。一名女子笑了起来。她身材高大,生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他对她存有特殊的温情。她回过头来,笑靥如花,笑声清脆高昂,如鸟啼般响彻山谷。几个小伙子一边干活,一边默默地唱念着颂歌,祈求山谷和葡萄藤的神灵,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好收成。几根巨型木桩竖立在他们的脚边,让人联想起二十五年前伐木开荒的艰辛。土壤为石质土,但这并不坏,因为石头可以保存阳光的热量,温暖葡萄藤根,使它们不至于被严寒的冰霜冻坏。
一群木建筑密密匝匝地坐落在远处,虽则其貌不扬,但是足够坚实,经得起风雨。一户人家的厨房里升起了炊烟。一个女人在空地上教小男孩箍桶。
这是一片神圣的土地。
这里地处偏僻,得天独厚,又有虔心祈祷的庇佑,因而保持着古朴纯洁的风貌,居民们远离尘嚣,无拘无束。山谷外面的世界则早已堕落到了腐败、虚伪、贪婪、污秽的泥潭里。
但是如今,这里的风景变了。
山谷里蜿蜒奔腾的冰冷溪流不见了,原本潺潺的水声已然静默,原本湍急的水流戛然而止,原本灵动的一泓清水俨然一汪死寂的黑潭,生机全无。黑潭的边缘看似浑然不动,但只要看一会儿别处,再看看潭水,就会发现潭水变宽了。很快,由于水位上涨造成的逼仄,他不得不退到山坡上较高的地方。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上涨的潮水。眼看着潭水已经漫上第一排葡萄藤了,他们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蹚着水继续干活。房子被水团团围住,渐渐吞没。厨房里的炊火已被浇灭,箍好的空桶被不断上涨的潮水推挤着,漂到了对岸。他们为什么不跑?他心里问自己,呛水的恐慌如鲠在喉。
此时此刻,天光暗淡,铁色的云团布满天际。冽风鞭打着人的衣襟,但葡萄园里的人依然沿着藤蔓,躬身劳作,起身伸腰,彼此微笑,像往常一样亲切交谈着。他是唯一能察觉到危险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抱起一两个,甚至三个小孩,不让他们溺水。他试图跑过去救女儿,但是却动也动不了,脚陷在泥里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在葡萄园里,潭水渐次漫上了人们的膝盖、腰部,乃至脖子。他试图冲着至亲至爱的人大喊,叫他们赶紧逃命,否则须臾之间性命就不保了。但是他张开嘴,扯破了喉咙,就是发不出声音。恐惧彻底把他攫住了。
潭水灌进他张开的嘴里,呛得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