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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柏林顿坐在桌后,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虽然有独立办公室,但房间里陈设朴素,塑料地板,白墙面,朴实无华的文件柜和廉价书架。学者的办公室本就不该奢华。电脑上显示的屏保程序是一条缓慢旋转的DNA,扭成著名的双螺旋结构。桌上摆着几张照片,是他同杰拉尔多·瑞维拉 、纽特·金里奇 和拉什·林博 的合照。窗外的体育楼因为昨天的大火闭馆了。马路对面的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孩儿冒着酷暑在打球。

柏林顿揉揉眼睛。“该死,该死,该死。”他情绪激动地说。

是他把简妮·费拉米请来这儿的。她那篇关于犯罪秉性的论文举前人所未举,聚焦于犯罪性格的组成部分。这对基因泰的研究项目至关重要。他要她在他的麾下继续工作,就帮她在琼斯·福尔斯大学谋了一份工作,还从基因泰公司批了一笔钱资助她的研究。

在他的帮助下,她可以大有作为,而且她那贫苦出身也会为她的成绩增光添彩。她在琼斯·福尔斯大学最初的四周验证了他的判断。她第一时间立项,然后更是进展神速。大多数人都喜欢她,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实验室技术员觉得工作可以马马虎虎,结果第二天就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柏林顿自己也对她完全入了迷。她不仅智商高,人也漂亮。他一方面想作为父辈给她鼓励和引导,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和她上床。

可现在却出了这事!

他呼吸平稳下来之后,先给布瑞斯顿·巴克打了个电话。布瑞斯顿是他相处最久的朋友,20世纪60年代他们在马萨诸塞理工学院初识,那时候柏林顿正在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布瑞斯顿是个年轻有为的胚胎学家。在那个个性张扬的年代里,两人却留短发,穿花呢西装,都被看作怪人。他们很快就发现彼此几乎在一切事情上都看法一致:比如现代爵士乐不堪入耳,抽大麻是吸海洛因的第一步,美国唯一诚实的政客是巴里·戈德华特,等等。这段友谊比他俩各自的婚姻都要长久。柏林顿也不再思考自己是不是喜欢布瑞斯顿:布瑞斯顿就是在那儿,就像美国旁边有个加拿大一样。

布瑞斯顿现在应该在城北的基因泰总部,那里有几栋整齐的低层楼房,俯瞰着城北巴尔的摩的一片高尔夫球场。布瑞斯顿的秘书说他正在开会,柏林顿却要求她无论如何立即联系上他。

“早上好,柏里,出什么事儿了?”

“你那儿还有谁在?”

“我和李鹤在一起呢,他是兰兹曼的会计。我们正要商定基因泰方面披露新闻的最终细节。”

“先让他回避一下。”

布瑞斯顿的声音飘忽了些,看来是把电话从嘴边挪开了。“我很抱歉,李,这件事可能要耽误会儿工夫,我待会儿再找你吧。”过了会儿,他的声音才又回到电话里。只听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刚才赶走的人是迈克尔·麦迪甘的左右手。你可别忘了,麦迪甘就是兰兹曼的首席执行官。要是你对收购议案的态度还像昨晚那么热忱,我们最好别——”

柏林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史蒂夫·洛根在这儿。”

布瑞斯顿一时吃惊得张口结舌:“在琼斯·福尔斯大学?”

“就在心理系大楼里。”

布瑞斯顿立即把李鹤抛到九霄云外:“天哪,怎么回事?”

“他是受试者,在实验室接受测评。”

布瑞斯顿声音抬高八度:“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五分钟前我才撞见他。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吃惊。”

“你认出他了?”

“当然认出来了。”

“干吗要测评他?”

“这是孪生子研究的一部分。”

“孪生子?”布瑞斯顿吼道,“双胞胎?那该死的另一个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瞧,这种事儿迟早要发生。”

“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呢!我们得推掉兰兹曼的合作。”

“见鬼,别!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要来动摇你的交易决心的,布瑞斯顿。”柏林顿心想早知道就不打这个电话了。但他总得把这件惊人的事情告诉谁,而布瑞斯顿还是个精明的战略思想家。“我们现在只要找到办法控制住局势就好。”

“谁把史蒂夫·洛根带到学校里去的?”

“我们刚聘的助理教授,那个费拉米博士。”

“那个写犯罪秉性论文的小伙子?文章倒是不错。”

“是的,不过她是个姑娘家。实际上还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

“我不管她是不是他妈的莎朗·斯通 ——”

“我估计她把史蒂夫找来是要做研究。我遇见他的时候她也在边上。这件事我查一下。”

“这是关键啊,柏里。”布瑞斯顿心情渐渐平复,不再纠缠问题,开始专注于解决办法,“弄明白他是怎么被找来的,我们就能估测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我马上让她来。”

“聊完了马上给我回电,行吗?”

“当然。”柏林顿说完挂上电话。

然而他没有立即呼叫简妮,而是坐在椅子上整理思绪。

桌子上有一张黑白老照片,上面是他穿白色海军制服、戴军帽的少尉父亲,模样光彩照人。胡蜂号沉没的时候柏林顿六岁。就和所有美国的小男孩儿一样,他憎恨日本人,玩游戏的时候经常在想象中杀死几十上百个日本人。他心中的父亲是个无敌的英雄,高大英俊、勇敢强壮,而且所向披靡。他现在还能感受到得知父亲死在日本人手中时那股不可遏制的狂怒。他曾向上帝祷告,希望战争慢点儿结束,能让他成年以后加入海军,杀上一百万个日本人报仇雪恨。

可他一个也没杀成。不过他从没雇过一个日本员工,不允许日本学生进入心理系,也不给日本心理学家工作机会。

很多人面对问题的时候,都会问自己:父亲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朋友们曾经告诉他:这是他享受不到的特权。他父亲过世的时候他还太小,来不及了解父亲。他也不知道琼斯少尉遇到危机的时候会怎么做。他记忆中的父亲甚至从来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超级英雄。

他要先问出简妮的招募方法,接着再邀她共进晚餐。

他拨通了简妮的分机号码。她立即就接了电话。他压低声音,用他前妻薇薇形容成“毛骨悚然”的语调说道:“简妮,我是柏里。”

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她说。

“我能跟你谈谈吗?拜托了。”

“当然可以。”

“你能来我办公室吗?”

“我马上到。”她说完挂了电话。

等她的当口,他开始回忆自己睡过多少女人。一个个想下来可得花不少时间,不妨用科学计数法近似一下:一个肯定有,十个也没跑。有没有一百个呢?十九岁后每年两个半,这个他肯定也超过了。一千个呢?一年二十五个,四十年来每两周搞一个新女人?没,他还没那么厉害。他和薇薇·艾灵顿成婚的那十年可能出轨过的女人加起来还超不过二十个。不过离婚后他都补了回来。那就是一百至一千之间的某个数吧。不过他没打算和简妮上床。他只是要弄明白她到底是怎么联系上史蒂夫·洛根的。

简妮敲门进屋,她在上衣和裙子外面套了件实验室白大褂。柏林顿就喜欢年轻姑娘把这种外套当连衣裙穿,里面最好只穿内衣。他觉得这样可性感了。

“你能来真好。”说着他给她搬了张椅子,又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后拉出来,免得两人隔着桌子讲话。

他先得给简妮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自己遇到史蒂夫·洛根时候为什么失态。她没那么好糊弄,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干嘛要数女人了,想想对策岂不更好吗?

他坐了下来,笑容可掬地对她说:“我为刚才的失态向你道歉,我刚才正从澳大利亚的悉尼大学下载文件呢。”他指指那台电脑,“你把我介绍给那位年轻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电脑还没关,电话也没挂,就感觉自己真是马虎,仅此而已。我刚才太失礼啦。”

牵强的解释,但她似乎接受了。“叫我松了口气,”她说,“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儿了呢。”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我正要跟你谈谈你的工作,”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话题,继续说道,“你起了个好头啊,才来四周,工作就已经开展起来了。恭喜你。”

她点点头。“正式立项之前的那个夏天,我同赫伯和弗兰克长谈过几次。”她说。赫伯·迪克森是系主任,弗兰克·德米邓科是全职教授。“我们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实际问题都事先讨论过了。”

“再多说点儿,出什么问题了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最大的问题是招募研究对象,”她说,“因为我们的受试者都是志愿者,所以大多数都来自体面的美国中产家庭,比如史蒂夫·洛根。他们认为好公民有义务支持科学调查。可皮条客和毒贩子这类人来的就少了。”

“我们的自由主义批评家也总拿这个说事儿。”

“另一方面,光研究遵纪守法的美国中产家庭可没法儿了解侵害和犯罪。所以解决招募问题对我的研究绝对是至关重要。”

“那你解决了吗?”

“我想是的。我想到政府机构和保险公司的大数据库,那里面存储着成百万人的医疗信息。包括脑电波、心电图等,这些东西都可以帮我们断定双胞胎是同卵还是异卵。比方说把相似的心电图找出来配成对,这不就是一种法子吗?要是数据库够大,分开抚养的双胞胎也能找到。不过还有个麻烦之处,有些双胞胎可能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干得漂亮,”柏林顿说,“虽然简单,但是独具匠心。”这句夸奖是出自真心。分开抚养的双胞胎是基因研究的重中之重,为了招募这些人,科学家们费尽心机。可眼下他们所用的办法依旧是通过公开宣传:在杂志上发表关于双胞胎研究的文章,让读者自愿报名参加。正如简妮所说,那种法子大多只能找到体面的中产阶级,对基因研究颇为不利,对犯罪研究更是致命。

但是这种新办法对他个人而言却是场灾难。他盯着她的眼睛,极力隐藏自己的恐慌。情况比他料想中的还要糟糕。布瑞斯顿·巴克昨天晚上刚说过:“可公司有秘密啊,这我们都知道。”吉姆·普洛斯特还说没人能把他们揪出来。他当时真想不到会有个简妮·费拉米。

柏林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数据库里找到相似的条目似乎没听上去那么简单啊。”

“的确,图片要占用几兆空间。查找这类记录可比在博士论文里检查拼写错误难多了。”

“我觉得软件设计肯定是个问题。你是怎么办的?”

“我自己写了个软件。”

柏林顿惊很吃惊:“你写的?”

“是啊,你知道的嘛,我在普林斯顿修学过计算机硕士学位。在明尼苏达的时候,我还和导师共同研究过神经网状结构呢,可以实现模式识别。”

她竟然这么聪明?“程序是怎么工作的?”

“软件通过模糊逻辑加快模式匹配。我们搜寻的两张图片只是相似,却并非完全一样。比如说不同的技术员利用不同的机器,对同一副牙齿拍出来的X光片也不尽相同。但人眼能分辨出这是一样的。当X光片经过扫描、数字化和电子存储等步骤的时候,拥有模糊逻辑的电脑就能辨别出它们是一对。”

“那你的电脑可得有帝国大厦那么大。”

“我想办法精简了模式匹配的步骤,只检索数字化图片的一小部分。想想吧,要认出一个朋友,你用不着看到他整个身子,只看脸就够了。汽车爱好者只要一张车头灯的照片就能辨认出大多数通用车型。把任何一首麦当娜的曲子放给我妹妹听,大约十秒钟她就能说出歌名。”

“不过这就会出错啊。”

她耸耸肩:“不检索整张图片难免会漏掉几对。不过毕竟精简了这么多步骤,这点儿误差也不算大。怎么权衡就是统计概率学上的问题啦。”

当然,所有的心理学家都学过统计学:“但一款软件怎么能又测X光片,又查心电图,还比对指纹呢?”

“它只认电子模式,不管它们的含义。”

“程序有用吗?”

“似乎能用。我获准在一家医疗保险公司的牙科X光片数据库里运行了程序,结果找出几百对匹配结果。不过我当然只关心分开抚养的双胞胎啦。”

“你怎么把他们选出来呢?”

“我先筛掉所有姓氏相同的结果,接着是所有的已婚妇女,她们大多都改为夫姓了嘛。剩下的那些双胞胎就没什么明显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姓氏不同了。”

真叫聪明,柏林顿心想。他现在对简妮是既钦佩,又害怕她发现真相:“剩下几对?”

“三对,有点儿让人失望。我本来以为能有更多对呢。第一对里那位改名的孪生子是因为宗教原因,他成了穆斯林,取了个阿拉伯名。第二对不知所终。不过幸好还有第三对,他们就是我要找的那种双胞胎。史蒂夫·洛根是个守法公民,而德尼斯·平科尔是个谋杀犯。”

柏林顿知道这件事。一天晚上,德尼斯·平科尔切断了一家电影院的供电,当时《黑色星期五》正放到一半。结果影院大乱,他趁着骚乱侵扰了不少妇女,有个姑娘试图反抗,他就把她杀了。

看来简妮找到德尼斯了。天啊,他心想,她太危险了。她会毁了一切的:公司易手、吉姆的政治生涯、基因泰公司,甚至还有柏林顿自己的学术声誉。忧惧让他怒火中烧:自己多年来一直为之奋斗的事业,怎么能毁在自己的女门徒手里呢?但他也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

她能在琼斯·福尔斯任职真是走运,能让他随时知道最新进展,早早防备起来。不过他还是无计可施。要是突发一场大火把她的文件都烧了,或是她出场车祸死掉,那就万事大吉啦。不过这些都是空想罢了。

也许他可以破坏她对自己软件的信心?“史蒂夫·洛根知道他是被收养的吗?”他心怀叵测地问道。

“不知道,”简妮的眉头拧起来,露出烦心的表情,“我们知道很多家庭都会在收养事宜上撒谎,但他觉得他母亲肯定会告诉他真相。但也可能有另一种解释。大概他父母因为某种原因不能通过正常途径收养孩子,所以花钱买了个婴儿。这种事就不怎么能说实话了。”

“也可能是你的系统有问题,”柏林顿道,“就因为两个男孩儿的牙齿相同,未必说明他们就是双胞胎啊。”

“我不觉得是系统出了错,”简妮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我担心我要告诉几十上百人他们是被领养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力用这种方式干涉别人的生活。问题的严重性我也才意识到。”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但我还想继续聊聊这个话题,今晚有空吗?”

“今晚?”

“是啊。”

他看得出她有些犹豫。在国际孪生子研究大会上他们第一次见面,接着共进了一顿晚餐。她来琼斯·福尔斯之后,他们去校园里的教工俱乐部里的酒吧小酌了几杯。后来有个周六,查尔斯村的商业街上他们又不期而遇,柏林顿带她去巴尔的摩艺术博物馆逛了逛。不管怎么算,她肯定没有爱上他,但他知道在这三件事上她挺享受他的陪伴。而且他还是她的导师,她很难拒绝他的邀请。

“好啊。”她说。

“我们去港湾酒店的汉普顿餐厅吧,行吗?我觉得那儿是巴尔的摩最棒的餐厅啦。”也是最奢华的。

“行啊。”她说着站起身。

“那我八点来接你吧?”

“好。”

她背过身子那一刻,柏林顿眼前突然浮现出她光滑健硕的裸背,还有那紧致的臀部和一双大长腿。他的喉咙因为情欲一阵发干。接着她关上了门。

柏林顿摇摇头,把这些香艳的幻想驱逐出去,然后给布瑞斯顿打了个电话。“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他直入正题,“她写了个电脑程序,能检索医疗数据库找出匹配的两个人。结果第一次运行就找到了史蒂夫和德尼斯。”

“该死!”

“我们得告诉吉姆。”

“我们三个得聚一聚,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今晚怎么样?”

“今晚我要和简妮吃晚餐。”

“这能解决问题吗?”

“反正不会扩大问题。”

“我还是觉得到头来我们一样得推掉兰兹曼的交易。”

“我不同意,”柏林顿说,“她很聪明,但一个女孩儿绝不可能在一周内把整件事都查出来。”

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心里却对自己的说法惴惴不安。 UxDDAdrc1ShY8QcLMT7dAAbQkV4iO+YmRMHgEsveu1yEQynHMsGi/IpopinW8g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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