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简和让-皮埃尔会随下一批护送队离开,法拉哭了一整天。如今,她已与简有了很深的感情,对于香塔尔也十分疼爱。简很高兴,但也有些为难:有时法拉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好过对她自己的母亲。不过,法拉倒也想得开,第二天便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做事依旧尽心,但没有了悲伤。
回家的旅程让简有些焦虑。从五狮谷到开博尔山口要辛苦跋涉一百五十英里。进谷时足足走了十四天,累得她脚上起水疱,还要忍受腹泻和不可避免的酸胀与疼痛感。如今,回程中还要抱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当然,马匹是有,但多数时候骑马都不安全。运送队通常都专拣山中僻静险路走,而且都在夜间赶路。
她自己做了一个棉布吊兜,挂在脖子上,这样好抱香塔尔。让-皮埃尔得背日常必需品。进谷那一路简已经知道,人和马行进速度不一,马匹上山快,人力下坡快,所以一路上很长时间都见不到行李。
让-皮埃尔人在斯卡班,整个下午,简都在琢磨该带些什么。得有个药箱,装些抗生素、伤口处理用品和吗啡。这些让-皮埃尔会准备。得带些食物,进谷时从欧洲带了很多高能量口粮:巧克力、袋装汤料,以及探险者的最爱——肯德尔薄荷糕;出山则只能就地取材了:大米、干果、干酪、硬面包,再就是看路上能买到些什么。还好不用为香塔尔的饮食操心。
然而,路上照顾孩子有其他困难。当地的母亲不用一次性尿片,让婴儿赤裸着下半身,用过的尿布拿去清洗后再利用。简觉得这比西方人的做法健康,但在旅途中则多有不便。简用毛巾扯了三块尿布,还利用让-皮埃尔医疗用品上的聚乙烯外包装给女儿做了两条防水内裤。路上每晚都只能用冷水洗尿布,尽量在夜间晾干。如果一晚干不了,至少还有个替换的;如果两条都是潮乎乎,孩子身上就会起疹子。但尿布疹不会要孩子的命。护送队肯定不会为让个孩子吃奶睡觉换尿布而停下,香塔尔也只能尽量在行进中得空享受这些礼遇了。
在某些方面,现在的简比一年前要坚强许多。她的脚下磨出了硬硬的茧子,肠胃也经受得住当地细菌的折腾。进谷时两腿疼痛难忍,如今却已习惯了长途跋涉。生育过后她常常腰疼,整日抱着孩子行走令她有些担忧。分娩造成的外伤似乎已经愈合,她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做爱。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告诉让-皮埃尔。
刚到达五狮谷,简用拍立得拍了很多照片。相机不值多少钱,可以留下,但多数照片她还是想带走。简回顾着这些画面,思考着哪些要扔掉。村里多数村民她都拍过。看看这张:穆罕默德、阿力山、卡米尔和马杜拉几个游击队员,滑稽的威武姿势,看起来英勇无比。在看这张姑娘们的:娇媚动人的萨哈拉、满脸皱纹的拉比亚以及黑眼睛的哈利玛,一个个笑得宛如小女生一般。这张是孩子们的:穆罕默德家的三个女儿、他儿子穆萨、萨哈拉家的小家伙们(一个两岁,一个三岁,一个四岁,还有一个五岁),还有毛拉家的四个孩子。哪一张都舍不得扔掉,看来只能全部带走了。
简将衣物打包,法拉在擦地,香塔尔在隔壁屋睡觉。今天下山比平日早,就是为了打包。然而,要打包的东西并不多:除了香塔尔的几片尿布,只有自己和让-皮埃尔的短裤各一条,还有每人换洗的袜子各一双。大家都没有换洗的外衣。香塔尔反正没有衣服,要么裹着毯巾,要么一丝不挂。至于简和让-皮埃尔,一人一条裤子、一件衬衣、一条围巾和一条山羊毛毯就可以撑下全程。等到了白沙瓦找个酒店住下,这身行头估计也会一把火烧掉,以此庆祝回归文明社会。
这想法给了她撑出山谷的动力。她隐约记得,自己曾觉得白沙瓦的迪恩酒店太过简陋,但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合她的意。难道是自己曾经抱怨空调噪声太大?那里至少可以淋浴啊,自己当时居然还叫苦连天!
“文明社会。”她出声道,法拉一脸疑问地望着她。简笑着用达里语道:“我很高兴,因为很快要回到大城市了。”
“我喜欢大城市。”法拉道,“我去过一次罗卡。”说着继续擦地,“我哥哥去了贾拉拉巴德。”言语间带着几分羡慕。
“他什么时候回来?”简问,然而法拉没有出声,反倒害羞起来。过了片刻简明白了,院子里传来口哨声和男人的脚步声。敲门声响起,接着是埃利斯·塞勒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请进。”简喊道。他一瘸一拐地进了门。尽管她对埃利斯已经没了男女之情,但依然牵挂着他的伤势。他留在阿斯塔纳养伤,一定是今天回来的。“感觉怎么样?”
“丢人啊。”他苦笑道,“那种地方吃了枪子儿,太没面子了。”
“要只是觉得丢人,说明好多了。”
他点点头:“医生在家吗?”
“他去斯卡班了。”简答道,“那里发生了严重的炸弹袭击,派人来请他。我能帮上忙吗?”
“只想告诉他,我已经养好伤了。”
“他今晚或明早回来。”简观察着埃利斯的外貌:一头金发再加上满腮打着卷的金色胡须,看起来就像头狮子。“为什么不剪头发?”
“游击队的人让我留着,还让我别刮胡子。”
“他们什么时候都这么说。这样西方人看起来就没那么扎眼了。你这样倒适得其反。”
“在这个国家,我剪不剪头发都显眼。”
“那倒是。”简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独处。双方不知不觉便像从前一样聊起来。很难想象她分手时是多么愤怒。
他一脸好奇地看着她收拾行装:“这是在做什么?”
“为回家启程做准备。”
“你们怎么走?”
“跟护送队一起,跟来时一样。”
“苏联人在过去几天里占领了很多地方。难道你不知道吗?”
一阵恐惧向简袭来:“你想说什么?”
“苏联人已经开始了夏季进攻。他们在阿富汗大片区域展开攻击,护送队路上经过的很多地区都不能幸免。”
“你是说通向巴基斯坦的道路已经封死了?”
“常规路线已经堵死。从这里去不了开博尔山口。可能有其他的路……”
意识到回家的前景越来越暗淡,她愤怒地说:“没人告诉我!”
“我猜让-皮埃尔还不知情。我常跟马苏德在一块儿,所以消息比较灵通。”
“是啊。”简说着并没有看他。也许让-皮埃尔真的不知道,或者他只是不想告诉她,反正他自己也不想回欧洲。无论是哪种可能,她都不会坐以待毙。首先要确定埃利斯的消息是否准确,然后再想办法解决问题。
她打开让-皮埃尔的衣柜,找出美国人绘制的阿富汗地图。地图卷成一个圆筒,用松紧带绑着。简气冲冲把松紧带扯开,将地图扔在地上。头脑中一个声音响起:这没准儿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条松紧带。
她告诉自己,冷静。
简屈膝跪在地上,开始翻地图。地图比例很大,得把多张地图拼在一起才能看到五狮谷到开博尔山口路线的全貌。埃利斯隔着简的肩膀看过去:“这地图真不错!哪里弄来的?”
“让-皮埃尔从巴黎带来的。”
“这些可比马苏德用的好多了。”
“我知道。马苏德也借用这几张规划运送路线。好了,告诉我苏联人推进到哪里了。”
埃利斯俯身跪在简身边,用手指在图上比出一条线。
简看到了一丝希望:“开伯尔山口好像还没封死。为什么不能走那条路?”说着,她在苏军前线稍稍靠北的位置比画了一下。
“我不确定那是条路,”埃利斯道,“可能走不通,而且要问问游击队的人才知道。另外,马苏德的消息最新也是一两天前的,而苏军一直在向前推进。某个山谷或山口今天能过,明天兴许就不行了。”
“该死!”她不会就此认输。她俯下身近距离观察图上的边界区域,“你看,开博尔山口并不是唯一的通道。”
“边界区由一条河谷贯穿,阿富汗境内一侧是山脉。可能只有从南面才能到达其他出口,也就是说要进入苏联占领区。”
“光猜测无济于事,”简把地图叠放好卷成筒,“肯定有人了解情况。”
“可能吧。”
她站起来:“离开这该死国家的路肯定不止一条。”说着她将地图夹在腋下出了门,只留下埃利斯跪坐在地毯上。
村里的妇女和儿童都已经从山上下来,村里又恢复了生气。各户庭院内飘出袅袅炊烟。清真寺门前,五个孩子围坐成一圈玩“大肚子”(名字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这是个讲故事的游戏,一个人开始讲,快到结尾时第二个人接着讲。简看见穆罕默德的儿子穆萨也坐在圈里,依然系着那条皮带和那把吓人的匕首。刀是他出事后他父亲给他的。轮到穆萨讲故事,简听到他说:“……熊想把男孩的手咬掉,但男孩拔出刀……”
她往穆罕默德家走去。他本人可能不在,简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阿富汗的家庭通常人口众多,穆罕默德家也是一样。他与自家的兄弟一起住,这些兄弟也参加了游击队。这里多数的青壮年男子都是游击队员,兴许能从他们那里得知些消息。
到了门口,简有点犹豫。按当地的规矩,她应该进到院里跟在那儿准备晚餐的女人们说说话;打过招呼后,家中辈分最高的女性可以进屋询问家里的男人可否屈尊同简说话。她几乎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别让自己闹了笑话!”甚至不禁大叫:“见你的鬼吧,妈妈!”她走进去,没有理会院里的妇女,径直走进房子的前屋,男人们所在的客厅。
屋里有三个人:穆罕默德十八岁的弟弟卡米尔·汗,一抹细胡,外貌英俊;此外便是他的妹夫马杜拉和穆罕默德本人。家中几个游击队成员都在,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几个人都望着她,一脸惊讶。
“愿真主保佑你,穆罕默德·汗。”她没给穆罕默德回应的机会,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穆罕默德下意识回应道。
简欠身蹲下,几个男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她将地图铺展在地上,见到地图,三个人不由得凑上前去,简“有伤风化”的行为已被忘个精光。“你们看,苏军已经推进到这里,我说的没错吧?”她将埃利斯的话重复了一次。
穆罕默德点点头。
“也就是说,常规的运送路线已经封锁。”
穆罕默德再次点头。
“现在出去的最佳方法是什么?”
三个人迟疑地摇摇头。这也正常:一说到困难,当地人总喜欢要夸大几分吓唬人。简以为这是因为他们了解当地情况,在她自己这样的外国人面前,这是一种优势。若是平时,简还能够迁就,今天她可没那份耐心。“这条路为什么不行?”说着,她兴冲冲在苏联前线位置平行画出一条路。
“离苏联人太近。”穆罕默德道。
“那就走这儿。”依据地势,简换了一条更为谨慎的路线。
“不行。”穆罕默德重复道。
“怎么不行?”
“这儿——”说着他指了指图上两处山谷前段之间的位置。简想当然地用手指比画着那一带山脉。“这里没有鞍状构造。”所谓鞍状构造,指的就是山口。
简又描出一条更为靠北的路线:“那这条呢?”
“这条更不行。”
“肯定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出去!”简叫道。她隐隐感到,眼前这三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她一次次受挫。她决定说些难听的,给他们提提神。“这国家难道是开独门的破房子?!没人有本事走到开博尔山口,所以才与世隔绝吗?”独门房子,这是当地人对于茅房的委婉说法。
“当然不是,”穆罕默德生硬地答道,“夏天可以走‘黄油小路’。”
“指给我看。”
穆罕默德的手指画出一条十分复杂的路线:以五狮谷东侧为起点,经过一系列高地山口与干枯的河流,之后向北进入喜马拉雅山脉,最终于人迹罕至的瓦罕走廊入口附近跨越边境,继而转向西南进入巴基斯坦的奇特拉尔。“努里斯坦人就是走这条路将黄油、酸奶和奶酪运进巴基斯坦。”他笑着摸摸自己的圆帽,“帽子也是在那儿买的。”这倒提醒了简,它叫作奇特拉里小帽。
“那好,我们就走这条路回家。”
穆罕默德摇摇头:“走不了。”
“为什么?”
卡米尔和马杜拉心照不宣地笑了,简没有理会。片刻之后,穆罕默德开口:“首先是海拔问题。一路都在冰线以上,终年积雪不化,夏天都没有活水。其次是地貌。那里坡陡径窄,很难找到路,连当地人都容易走丢。最麻烦的是人。现在那里叫努里斯坦,以前叫卡菲里斯坦,因为那里的人不信神明,还喝酒。现在他们信了,但还是会耍些欺诈抢劫的手段,有时甚至会杀路人。西方人走这条路不安全,更别说是女人。只有青壮年可以试试,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没了命。”
“你们会派护送队走这条路吗?”
“不。等南部路线重开了再出发。”
简观察着那张英俊的脸。看得出来,他没有夸张:每句话都是干巴巴的现实。她站起身,开始收拾地图。回家变得遥遥无期,她失望透顶。山谷里的日子突然令她不堪重负,她很想大哭。
她将地图卷好,强迫自己保持礼貌。她对穆罕默德道:“你可是离开了好一阵子。”
“我去了法扎巴德。”
“那可不近。”法扎巴德是远在北部的重镇。那里的抵抗十分有力,军队发生了暴动,苏联人没能掌握住。“很辛苦吧?”
这是一句礼貌的问候,实际上是问“你好吗?”。穆罕默德的回答同样礼貌:“我还活着!”
简夹着地图出了门。
院里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走过。她朝穆罕默德的妻子哈利玛点点头,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给了简回应。
游击队近日来经常在各地奔走。穆罕默德去了法扎巴德,法拉的哥哥去了贾拉拉巴德……简想起达奚特-里瓦的一位病人说过,她的丈夫被派去喀布尔附近的帕格曼。萨哈拉的小叔子尤瑟夫·古尔被送去喀布尔另一端的洛加尔谷。这四处都是反抗重地。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简暂时忘记了失望,转而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马苏德逐一派人送信给诸多反抗力量的领袖,甚至有可能是所有的反抗领袖。这就发生在埃利斯到达五狮谷后的不久,难道是巧合?如果不是,埃利斯的目的何在?美国可能想与马苏德合作,形成统一的反抗力量。如果所有的反抗军联合起来,也许真能有所作为——甚至能暂时攻占喀布尔也不一定。
简回到家中,将地图扔回柜子里。香塔尔仍在熟睡,法拉在准备晚饭:今天有面包、酸奶和苹果。简说:“你哥哥为什么要去贾拉拉巴德?”
“别人派他去的。”言语间透着“显而易见”的意思。
“谁派的?”
“马苏德。”
“派去做什么?”
“不知道。”简问这样的问题让法拉很惊讶:男人怎么会告诉自己的妹妹出门做什么?这么想也太蠢了。
“他是去办事、送信,还是什么?”
“不知道。”法拉有些不安。
“算了。”简笑了笑说。全村的女人当中,法拉是最不可能了解真实状况的一个。那最有可能的是谁?当然是萨哈拉。
简抓起条毛巾便往河边去。
萨哈拉已经不再为丈夫的死而悲痛,但也少了许多往日的活泼,不知她何时才会再婚。在简眼里,在阿富汗见到的夫妻中,萨哈拉和艾哈迈德似乎是唯一真正相爱的一对。然而,萨哈拉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没有男人根本活不下去。艾哈迈德的弟弟——会唱歌的尤瑟夫跟萨哈拉夫妻住在一起,十八岁还没有成婚。村中妇女们猜测尤瑟夫可能会娶萨哈拉。
在阿富汗,兄弟一起生活,而姊妹往往分开。按照规矩,媳妇会搬去跟丈夫住在婆家,与公婆一起生活。这只是阿富汗男人压迫女性的另一种方式。
简快步走过田间的小路。农田中有几个男人在月光下劳作。收割即将结束,再过不久,连“黄油小路”也走不了了。简想:穆罕默德说过,那条路只有夏天才能走。
她来到女人们聚集的滩边。八九个女人正在河里或者是河边的池塘洗澡。萨哈拉在河流中间,周围水花四溅,但全然不说不笑。
简丢下毛巾,蹚水下河。她已经想好,这次不能像问法拉一样那么直接。当然,萨哈拉不好糊弄,但她可以尽量显得像在闲聊,而不是打听。简没有立马凑上前去。待其他女人都上了岸,简等了一两分钟才跟上去,在一旁默默擦干身体。萨哈拉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溜达着往回走,简这才凑上来用达里语问:“尤瑟夫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去洛加尔谷了。”
“我知道。他自己去的?”
“是啊。但他说可能会带人回来。”
“带谁啊?”
萨哈拉耸耸肩:“可能带个媳妇儿吧。”
这倒转移了简的注意。萨哈拉太过冷静,这说明她在担心:她不想让尤瑟夫带个妻子回来。好像村里的谣言是真的一样。简也希望如此:萨哈拉需要一个丈夫。“依我看,他不是去娶媳妇的。”
“为什么?”
“貌似有大事发生。马苏德派出很多人送信。他们根本没时间找老婆。”
萨哈拉依旧作矜持状,但简看得出,她听了很高兴。同时,简也纳闷:如果尤瑟夫跑去洛加尔请人,这意味着什么?
快要回到村里时,夜幕已经降临。清真寺传出一阵低沉的吟唱:那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一群人的祈祷声。那可怕的声音让简想起了约瑟夫——一个年轻的苏联士兵。他的直升机在班达附近一带的山上撞毁,约瑟夫幸存了下来。几个妇女把他送到简的住处。那时还是冬天,诊所还没有搬到山上的洞穴里。让-皮埃尔和简为他治伤,同时派人送信给马苏德,问他怎么办。某天夜里,简知道了马苏德的回答。阿力山·卡里姆走进诊所前屋,一身绷带的约瑟夫躺在那里。阿力山将步枪枪口对准那孩子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当时就是这个时间,在空气中回荡的祈祷声中,简洗刷着墙上的血迹,清理着地板上的脑浆。
女人们攀完最后一段路,在清真寺门前停留了片刻,说完了未尽的闲话,之后便各回各家。简朝清真寺里瞅了一眼。男人们正在毛拉阿卜杜拉的带领下跪着祷告。他们的武器堆在墙角,里面既有老式的步枪,也有现代化的冲锋枪。祈祷刚刚结束,人们起立,简注意到人群中有几张生面孔。她转身问萨哈拉:“那些是什么人?”
“依他们戴的头巾来看,肯定是毕希谷和贾拉拉巴德的人。那些是普什图人,平时总跟我们作对。他们来这儿干吗?”说话间,一个戴眼罩的高个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一定是贾汗·卡米尔。他可是马苏德的死对头!”
“但马苏德正跟他说话呢。”简说,又用英语加上一句,“谁想得到啊!”
萨哈拉模仿道:“虽向得到啊!”
这还是失去丈夫后,萨哈拉第一次开玩笑。这是个好兆头:她渐渐走出了阴影。
男人们陆续走出清真寺,妇女们做鸟兽散,各自回家,除了简。她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只需确认。当穆罕默德出来时,简迎上去用法语道:“我忘记问你,之前法扎巴德那一趟还顺利吗?”
“还好。”穆罕默德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同伴和那些普什图人看到自己回答一个女人的问题。
穆罕默德大步流星往家走,简在一边快步紧追。“法扎巴德的反抗领袖也来了?”
“没错。”
她猜对了:马苏德把所有的反抗军领袖都请来了。简还想套出些细节,于是问道:“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穆罕默德若有所思,同时也放下了姿态。每每对谈话的内容有了兴趣,他就会这样。“一切就看埃利斯明天怎么做了。如果大家觉得他诚实可信、值得尊重,兴许会接受他的条件。”
“你觉得他的计划如何?”
“将反抗力量联合起来,又有美国的武器,这当然是好事。”
原来如此!美国人给反抗军提供武器,前提是这些反抗力量要团结起来,而不是浪费时间彼此争斗。
来到穆罕默德门前,简招招手转身回家。她感到乳房肿胀:是时候给香塔尔喂奶了。右边的乳房感觉略沉些,因为先前是打左边喂起,而小家伙嘬起第一个奶头来总是更卖力些。
回到家中,简走进卧室。香塔尔光着身子躺在摇篮里,身下铺着一块叠起的毛巾。说是摇篮,其实就是半个硬纸箱。阿富汗夏天气候炎热,孩子白天根本用不着穿衣服,晚上盖张薄单子即可。看着眼前的孩子,反抗军、战争、埃利斯、穆罕默德、马苏德等一切纷扰都被简抛在脑后。以前她一直觉得婴儿都很丑,但香塔尔却十分可爱。看着看着,小家伙动了动,张开嘴巴哭闹起来。简右侧的乳房立马分泌出乳汁,衬衣前襟湿了一片。她解开扣子,抱起香塔尔。
让-皮埃尔总说喂奶之前应该像外科医生一样,把乳房洗得干干净净。但她从不理会,因为洗过的味道孩子很排斥。她靠墙坐在地毯上,右边的臂弯里抱着婴儿。香塔尔挥动着胖嘟嘟的小胳膊,脑瓜不时朝两边转动,张着小嘴胡乱寻找着。简把她的小嘴送到乳边,香塔尔用牙肉紧紧夹住奶头,用力吸吮。开始的一两下疼得简紧锁双眉,之后有所缓和。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触碰着母亲肿胀的乳房半球,盲目而笨拙地抚摸着。简放松下来。
哺育婴儿让简变得温柔而富有保护的欲望。令她意外的是,其中还带着几分色情的意味。起初,因喂奶而感到兴奋让她很难为情,但很快便想开了:如果这是自然反应,肯定没什么不正常的,索性放松享受。
简很期待回欧洲后带着香塔尔到处炫耀。让-皮埃尔的母亲一定会说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对路,而自己的妈妈一定想让孩子接受洗礼,而爸爸则会醉醺醺满眼慈爱地看着外孙女,而她姐姐既骄傲又兴奋。还有让-皮埃尔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院里有人声传来:“有人在家吗?”
是埃利斯。“请进。”她觉得没必要把前胸遮起来:埃利斯又不是阿富汗人,更何况之前还是她的情人。
他进了屋,看到简在给孩子喂奶,这才恍然大悟。“要不我还是走吧?”
简摇摇头:“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看不然,”埃利斯道,“你是不是换了一对儿?”
简笑了:“怀了孕的女人胸会变大。”埃利斯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他似乎不常与他们见面。这种事情他几乎从不提起。“你前妻怀孕的样子你都不记得了?”简问。
“错过了。”那种简略的语气摆明让她别往下说,“我当时在别处。”
此时的简身心放松,根本懒得还击。事实上,她很同情埃利斯。他的生活一团糟,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况且,他也已经付出了代价,简便是代价之一。
“让-皮埃尔还没回来。”埃利斯道。
“没有。”奶水渐渐吸干,力量也越来越小。她慢慢将乳头从香塔尔嘴巴里抽出,把孩子举过肩头,轻拍后背,让她打嗝儿。
“马苏德想借用他的地图。”
“当然可以。你知道放在哪。”香塔尔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儿。“好孩子。”简将孩子换到左边吃奶。刚打过嗝儿,小家伙又饿得拼命吮吸起来。简还是没抑制住冲动,问道:“为什么不去看你的孩子?”
埃利斯从柜子里取出地图,关上柜门直起身:“看是看,只是不经常。”
简很惊讶,心想:我与他一起生活了近半年,却没能真正了解他。“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
“她一定有……”
“十三岁了。”
“上帝啊。”基本上已经长大成人了。简突然变得十分好奇。为什么自己从没问过他这些事?也许是因为那时自己没孩子,所以对这种事不关心。
“她住哪里?”
埃利斯有所迟疑。
“你不用告诉我。”简能读懂埃利斯的表情,“说了也是假话。”
思索片刻,简问:“你是担心仇人找你的家人报复?”
“对。”
“理由很充分。”
“谢谢。还有,多谢你帮忙。”说着,他挥动着手里的地图,随即出门。
香塔尔衔着简的乳头进入了梦乡。简轻轻把孩子抱在肩头,让她在睡梦里打嗝儿。小家伙做什么都不误睡觉。
简真希望让-皮埃尔能早些回来。她知道让-皮埃尔不会做坏事,但至少留在身边能让她感到安全些。他联络不了苏联人,因为无线电被简砸坏了。班达与苏军占领区之间没有其他通信方式。马苏德有信使,但让-皮埃尔没人替他跑腿,即使可以派人出村也一定会有人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步行去罗卡,但他没那个时间。
此外,她讨厌独自睡觉。在欧洲自己睡没关系。然而在这里,她却害怕孤独:说不定会有部落里的男人冲进来。对这些人来说,丈夫打妻子就像母亲打孩子一样是家常便饭。在他们眼中,简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思想开放,看人不斜视,而且对于权威不屑一顾,这些都赋予她一种禁忌的诱惑力。她的性生活冲破传统,在当地人看来,这样的女人分明就是妓女。
让-皮埃尔在时,每次睡着前简都会伸手抚摸他。平时他都是背对简蜷缩睡着。尽管睡梦中经常会动,他却从来不碰简。除了让-皮埃尔,与她同床共枕时间最长的就是埃利斯。这个人则截然相反,整晚都不停地抚摸她、拥抱她、亲吻她。半睡半醒时如此,熟睡中也是如此。一夜里总有两三次,睡梦中他试图与她做爱,而她则痴笑着与他配合,结果不一会儿埃利斯便翻身打起呼噜,第二天一早全无印象。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埃利斯的抚摸温柔而笨拙,像个与宠物嬉戏的孩子;让-皮埃尔的触碰感觉宛如小提琴师轻抚乐器。他们爱的方式有所不同,却一样地背叛了她。
香塔尔睡醒了,咯咯地叫了几声。简把她抱在腿上,用手扶着她的头,好让她看到妈妈。简跟她说话,有些是咿咿呀呀毫无意义的音节,有些是简单的话语。香塔尔很喜欢。话说够了,简哼起歌来。刚唱到“爸爸坐火车,轰隆轰隆去伦敦”时,歌声被外面的声音打断。“请进。”说着,她低头对香塔尔道:“这里的客人可真不少,对不对?就像国家美术馆一样,对不对?”她将衣服扣好,免得露出乳沟。
穆罕默德进门用达里语道:“让-皮埃尔在哪儿?”
“他去斯卡班了。我能帮上忙吗?”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吧。你是索性告诉我怎么回事,还是要像喀布尔的警察一样,没完没了遮遮掩掩?”
他笑了笑。每次简无视他的权威,都让他觉得很性感。这并非简的本意。“阿力山和马苏德到了。他想多要些药片。”
“哦!”阿力山·卡里姆是毛拉的兄弟,患有心绞痛。他当然不会因此放弃游击队的事业。每次战斗或行动之前,让-皮埃尔都会让他服用三硝酸甘油酯。“我去给你拿。”说着简站起身,将孩子交给穆罕默德。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孩子,显得有些难为情。简朝他笑了笑,然后进了前屋,在柜台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药片。她往药瓶里倒了约一百粒,拿着药瓶回到客厅。香塔尔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穆罕默德。简接过孩子,把药瓶递给他:“告诉阿力山,多多休息。”
穆罕默德摇摇头:“他可不听我的。你自己跟他说吧。”
简笑了。一个阿富汗人居然讲出这种笑话,越听越有点女权主义的味道。
穆罕默德问:“医生去斯卡班做什么?”
“今早那里发生了轰炸。”
“没有啊。”
“当然有……”简突然止住。
穆罕默德耸耸肩:“我跟马苏德在那儿待了一整天。你肯定听错了。”
“谢谢你的药片。”说着他出了门。
简腿一软坐在板凳上。斯卡班没发生轰炸。让-皮埃尔一定是去见安纳托利了。虽然不明白他如何安排,但她确信无疑。
她该怎么办?
如果让-皮埃尔知道明天集会的事,并且告诉苏联人,到时他们必定会来袭击。
一天之内,阿富汗反抗的核心力量就会被全部消灭。
必须去见埃利斯。
天气转凉,她用一块围巾裹住香塔尔,出门直奔清真寺。埃利斯和其他队员都在院里。他正和马苏德、穆罕默德和戴眼罩的男人观察地图。几个人正轮流抽着一壶水烟,还有人在吃东西。他们一脸惊讶地看着这个背孩子的女人从面前走过。“埃利斯。”他抬起头。“出来一下好吗?我得跟你谈谈。”
埃利斯站起身,和简一道穿过拱门,站在清真寺门前。
“怎么了?”
“让-皮埃尔知不知道你召集反抗军领袖开会的事?”
“知道。我第一次跟马苏德商量这件事时,他就在旁边,取我屁股里的弹片。怎么了?”
简的心一沉。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现在别无选择。她朝四下看看,没人在一旁偷听,况且他们说的是英语,这里没人懂。“我有事要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伤害他。”
他凝视了片刻,愤愤地道:“该死!真见鬼!他替苏联人卖命,还能是怎样?!我为什么没早点猜到?在巴黎,一定是他带着那帮畜生端了我的公寓!护送队的消息都是他走漏的!这个畜生……”他霍然止住,口气温和下来,“你一定很难过。”
“是啊。”她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痛哭令简感到脆弱,感到愚蠢,感到羞耻;但同时也感到解脱,仿佛胸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被移走。
埃利斯将母女两人抱住:“小可怜。”
“是啊,”简啜泣道,“太可怕了。”
“你知道多久了?”
“几个星期。”
“结婚时你并不知情。”
“是啊。”
“我们两个都是,”埃利斯道,“我们都欺骗了你。”
“是啊。”
“没找对男人。”
“没错。”
她把脸埋在埃利斯的衬衫里。她哭得肆无忌惮,为所有的谎言、背叛,为所有荒废的时间和爱情。香塔尔也哭起来。埃利斯紧紧抱着简,抚摸着她的头发,直到她不再因哭泣而颤抖。她渐渐冷静下来,用袖子擦擦鼻子道:“我把他的无线电毁了。我以为这样他就没办法再与他们联络,但今天有人接他去斯卡班救治爆炸伤员,但那里根本没发生轰炸。”
穆罕默德从清真寺里走出来。埃利斯放开简,脸上有些尴尬:“怎么了?”
“里面吵起来了。有的说这个计划不错,可以帮我们战胜苏联人。还有人问凭什么说马苏德是最佳的领导,还说埃利斯·塞勒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对阿富汗人指手画脚。你赶快进来,再跟他们谈谈。”
“等等,”埃利斯道,“情况发生了新变化。”
简想:完了,穆罕默德知道了,一定会有人丧命的。
“有人走漏了消息。”
“什么意思?”穆罕默德的脸沉了下来。
埃利斯犹豫了,仿佛还想憋在肚子里;然而转念一想,他似乎别无选择,“苏联人知道明天开会的事了——”
“是谁?”穆罕默德问,“谁是叛徒?”
“可能是医生,但……”
穆罕默德转头对着简:“你知道多久了?”
简回击道:“要么你礼貌地对我说话,要么就别说。”
“冷静。”埃利斯劝道。
简可没打算让穆罕默德就这么冤枉她:“我曾经警告过你,不是吗?我劝你改变运送路线。我救了你的命,你少在那里指责我!”
穆罕默德顿时泄了气,看起来十分尴尬。
埃利斯道:“原来为了这个才改变路线。”他钦佩地望了望简。
穆罕默德问:“他现在在哪?”
“我们也不清楚。”埃利斯答道。
“如果他回来,一定得把他杀掉。”
“不行!”简叫道。
埃利斯一只手按住简的肩膀,转头对穆罕默德说:“他救过你那么多队友的性命,你就忍心杀掉他?”
“他必须受到裁决!”
穆罕默德说“如果”,这倒提醒了简:她一直以为让-皮埃尔一定会回来。他应该不会抛弃她们母女吧?
埃利斯道:“如果他是叛徒,如果他真的联系上苏联人,那他肯定已经把明天会议的事情告诉他们了。苏联人肯定会发动袭击,干掉马苏德。”
“事情不妙,”穆罕默德说,“马苏德必须立刻离开。会议也不得不取消。”
“不一定。”埃利斯说,“想想看,我们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讲?”
埃利斯说:“我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这兴许是件大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