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狮河的河水向来没有暖意。不过此刻,当尘日将近,在柔和的空气中,女人们来到专属于她们的河岸沐浴时,那水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清冷的河水不禁令简牙齿打战,她和其他人一道下水,随着越走越深,她的裙子也越提越高,一直提到腰际的位置,然后开始清洗:经过长久以来的练习,简已经掌握了阿富汗人这种独特的洗澡方式——不脱衣服也可以清洗全身。
洗完澡简上了岸,哆哆嗦嗦地站在萨哈拉身边。萨哈拉还在水塘里洗头发,水花噼噼啪啪四处飞溅,同时还不忘叽叽喳喳地与别人交谈。她再次把头浸在水里,然后伸手去拿毛巾。她在沙地上的一处空洞里来回摸索,然而毛巾不在那儿。“我的毛巾呢?”她喊道,“我明明放在这个洞里的,是谁偷走了?”
简从萨哈拉身后拾起毛巾,说道:“在这儿呢,你放错洞了。”
“毛拉的老婆也是这么说的!”萨哈拉大喊,其他人听了都尖声大笑起来。
村里的妇女已经接受了简,把她当成其中一分子。随着香塔尔的出生,最后的一丝谨慎与顾忌也已消失,似乎生育证明了简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跟她们一样。河边谈话的内容异常直白——也许是因为孩子们已留给年长的姐妹或长辈照看,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萨哈拉。那嘹亮的嗓音、灵动的双眼、富有活力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让她成为了这里的焦点。毫无疑问,正因为一天到晚都要收敛天性,此刻的她在这里更是倍加奔放。萨哈拉开玩笑有时不免粗俗,简从未见任何一个阿富汗人敢这样做——无论男女。而她那些略带下流的言论和带有双关语义的笑话总能为严肃的讨论创造契机。简也因此有机会将傍晚的沐浴时间变为即兴的健康教育课堂。尽管班达的妇女更关心的是如何生孩子,而非如何避免生孩子,避孕这个话题仍然广受欢迎。然而,对于避孕,人群中仍有一些赞同之声,简总是对此加以鼓励。她极力向大家说明,如果隔两年再怀下一胎,母亲可以更好地喂养和照料自己的孩子,效果远比每十二到十五个月就怀一次孕要好得多。昨天大家聊到月经周期,显然,阿富汗妇女认为,怀孕的最佳时间刚好在月经前后不久的几天。简告诉大家:一般是从第十二天到第十六天,而大家似乎也接受了这一观点。不过简还是怀疑,她们觉得自己弄错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明说罢了。
今天的气氛十分活跃。最近的一批巴基斯坦护送队即将归来。男人们会带些稀罕的小东西回来——围巾、橘子、塑料手镯,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枪支、弹药、炸药作战时之用。
萨哈拉的丈夫,也就是接生婆拉比亚的儿子之一,艾哈迈德·古尔是队里的领袖,而萨哈拉显然十分期待再次见到丈夫。两人在一起时就像其他阿富汗夫妇一样:萨哈拉低声下气,对丈夫唯命是从,而艾哈迈德通常显得威严傲慢。不过,看着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神简就知道,两人深爱彼此。萨哈拉说话的语气中也可以听出,两人的夫妻生活十分活跃。今天的萨哈拉被欲望折磨得近乎发狂,猛力拿毛巾摩挲着把头发擦干。简很理解她的感受:她自己有时也有这种感觉。毫无疑问,她之所以能与萨哈拉成为朋友是因为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相同的特质。
一接触到那温暖而干燥的空气,简的皮肤立马变干。此时正值盛夏,每一天都是漫长而燥热。好天气最多也就再持续一两个月,之后便是严寒。
萨哈拉依然沉迷于昨天的话题。她突然停下擦头发的手,说道:“不管人们怎么说,最好的怀孕方法就是夜夜做。”
哈利玛表示赞同。她是穆罕默德·汗的妻子,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面色阴郁。“要是不想怀孕,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永远别做。”她有四个孩子,只有穆萨一个是男孩。当听说简也没有办法提高生儿子的概率,哈利玛非常失望。
萨哈拉问:“可你丈夫参加护送队,一走就是六个星期。现在他回来了,你打算跟他怎么说?”
简说:“像毛拉的老婆一样,塞到别的洞里。”
萨哈拉一阵大笑,简也笑了。这种避孕技巧可不是巴黎速成班上学来的。不过,现代先进技术要真正传播到五狮谷还有待时日,所以只能靠土方法了——也许再加上一点点教育推动。
话题转向了收成。五狮谷遍地都是金色的小麦和多芒的大麦,不过大多数都只能烂在地里,多数年轻人都忙着打仗,而年纪大的又发现趁夜收割速度太慢。到了夏末,家家户户都会把自家一袋袋的面粉、一篮篮的干果盘点一番,数数鸡仔和山羊,看看家中积蓄,盘算一下肉蛋将如何短缺,再预计一下今冬大米和酸奶的价格;很多人会带几件家里的值钱之物,翻山越岭到巴基斯坦的难民营安家,杂货店老板是这样,同时还有数百万阿富汗人。
简十分担心这样的清除行动会成为苏联人的永久策略——既然无法打败游击队,那就把他们所生活的地方摧毁。这就像美国人在越南的所作所为,通过地毯式轰炸整个地区,五狮谷就会变成杳无人迹的荒芜之地,而穆罕默德、萨哈拉和拉比亚他们变成了无家可归、无国可投、前路渺茫的难民。反抗军根本无力抵抗全面闪击,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防空武器。
天色渐黑,妇女们逐渐开始回村。简和萨哈拉同行,一边听对方讲话,一边想着香塔尔。她对女儿的感情经历了数个阶段:刚刚生下孩子时她如释重负,同时也为生下一个完美健康的宝宝而欣喜若狂;然而当孩子开始哭闹,她又感到自己是如此悲惨。她不懂如何照看婴儿,也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做母亲方面,简全然没有所谓本能的悟性。孩子甚至让她感到害怕。简的心中没有母爱涌动,相反,关于孩子死去的可怕梦境和怪异幻象时而出现——掉入河中,被炸弹炸死,要么就是夜间被雪虎叼走。她还没把这些告诉让-皮埃尔,不然他一定认为简疯了。
简与接生婆拉比亚·古尔间也出现了裂痕。拉比亚坚持妇女刚生孩子的头三天不应该母乳哺育婴儿,因为这段时间出的不是奶水。而简确认为这种做法荒唐至极,大自然所赋予女性的乳房之中,绝对不会生出什么对新生儿不好的东西,因而无视了接生婆的建议。拉比亚还说孩子出生的头四十天内不可以洗澡,而香塔尔和其他西方人的婴儿一样,每日都洗得干干净净。有一次,简看到拉比亚用白糖和着黄油,放在皱纹满布的手指尖喂香塔尔,这让简很生气。第二天,拉比亚去帮别人家接生,于是派自己的一个孙女——十三岁的法拉来给简帮忙。这样便有了很大的改观:法拉对于照看婴儿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只是简单照做。她不为挣钱,但有食物作为报偿——简家里的食物比法拉父母家的要好得多;同时,她还有机会学习如何照看婴儿,以此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做准备——对她来说,那也就是一两年内的事情。简估计拉比亚兴许在培养法拉成为未来的接生婆,这样一来,帮助西方来的护士照看孩子可以帮法拉赢得声誉。
没有拉比亚的插手,让-皮埃尔也开始独当一面。他对香塔尔非常温柔,同时信心满满,对简也是关爱有加。是他提出建议——而且十分坚决,如果香塔尔半夜醒来,可以用滚熟的羊奶喂她。让-皮埃尔还用他的医疗设备自制了一个喂奶瓶,这样一来半夜可以由他来喂奶。当然,每次香塔尔哭闹时,简都会惊醒,即使是让-皮埃尔喂奶她也一直醒着。但这样的确省力不少,她也终于摆脱了那种无边绝望的疲惫感,走出了沮丧情绪。
最终,尽管简仍旧感到不安,感到缺乏自信,她的内心却逐渐培养起一种耐心——这种品质是她不曾有过的;尽管这并非她所期望的那种本能领悟与自我保障,但也足以让她平静面对每日的“危机”。甚至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香塔尔将近一个小时,却并没有丝毫担心。
一众妇女到达村庄核心处的房屋集中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自家院落的泥墙后。简将鸡群轰散,将一头瘦骨嶙峋的牛赶到一边,进了自己的家。屋子里亮着灯光,法拉正唱歌给香塔尔听。孩子睁着两只大眼睛专注地听着,显然被女孩儿的歌声所吸引。那是一首摇篮曲,歌词很简单,曲调婉转,充满着东方韵味。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再加上小鼻子和蓝汪汪的眼睛,她真是个漂亮的宝宝,简想。
她让法拉去沏茶。小姑娘非常害羞,来时就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想到是给外国人干活儿就紧张得要命;但现在紧张有所缓解,对于简也由一开始的敬畏逐渐转为忠诚与喜爱。
过了一会儿,让-皮埃尔也回来了。肥大的纯棉衬衣和裤子污秽不堪,血迹斑驳,长长了的棕色头发与黑色胡须里还沾着尘土。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这次去的是坎吉——一个距五狮谷十英里的村庄,救治空袭的幸存者。简踮起脚尖亲吻他。“情况如何?”她用法语问道。
“很糟糕。”他捏了捏简的臂膀,然后俯身去看香塔尔。“你好呀,小家伙儿。”让-皮埃尔一笑,香塔尔也咯咯地乐起来。
“怎么回事?”简问。
“是一户相对离群而居的人家,他们以为这样就会安全。”让-皮埃尔耸耸肩,“接着,一群在南部冲突中受伤的游击队伤员被送到这里,因此才回来晚了。”他坐在一叠垫子上,“家里有茶吗?”
“马上就好。”简说,“什么冲突?”
他闭上眼。“还是老一套。直升机空降部队,占领了村子,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村民四散奔逃。男人们组织起来,集合力量,并开始将苏联人从山坡逼退。两边都有伤亡,游击队也终因弹尽粮绝而撤退。”
简点点头。她替让-皮埃尔感到难过:为一场无谓战斗的受害者诊治并不好受。班达从未遭受过此等突袭,但她却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噩梦中自己在奔跑,奔跑,香塔尔紧紧地抓着妈妈,而直升机就在头顶,机关枪的子弹砰砰地打穿两脚周围的土地,尘土飞扬。
法拉端着热气腾腾的绿茶进屋,还有一些当地人叫作“馕”的扁形面食,外加一石罐新鲜黄油。简和让-皮埃尔动手吃起来。通常,晚饭的馕都会沾着酸奶、凝乳或者油食用,黄油佐餐实在是难得的乐事。中午,他们一般吃些米饭,再配些荤味的酱汁——有没有肉那就不一定了。家里每周会吃一次鸡或者羊肉。简依旧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每日享受着一个鸡蛋的豪华待遇。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有许多新鲜水果——一袋袋杏子、李子、苹果和桑葚,可以作为甜点。简觉得这种饮食习惯很健康,而多数英国人看来,这种吃法无异于绝食,而一些法国人甚至觉得这么吃甚至会逼人自杀。她对丈夫笑笑:“要不要再来点蛋黄酱配牛排?”
“不用了,谢谢。”他把杯子伸过来,“不过可以再来一点白马庄园葡萄酒。”简帮他添茶,他假装细品着——又是品咂又是漱咽,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葡萄酒。“1962年这支实在是被人低估的佳酿,仅次于令人入口难忘的61年陈酿。然而,我依然觉得前者相对温和而无可挑剔的品质总能带来美的享受,与其孤芳自赏的‘前辈’之高雅完美相比,毫不逊色。”他说。
简笑了。让-皮埃尔又恢复了生气。
香塔尔啼哭起来,简的双乳立刻感到一阵刺痛,回应着婴儿的需求。她抱起孩子开始喂奶。让-皮埃尔继续吃着东西。简说:“给法拉留一些黄油。”
“好。”他把剩下的食物端出去,然后捧回一碗桑葚。趁着香塔尔还在吃奶,简也吃了一些桑葚。很快,孩子睡着了,可简知道,过不了几分钟她会再次醒来要奶吃。
让-皮埃尔把碗推开,说道:“今天又听到有人对你不满。”
“是谁?”简厉声问道。
让-皮埃尔无意进攻,但表情坚持:“穆罕默德·汗。”
“他不是为自己说的。”
“也许吧。”
“他说了什么?”
“说你教唆村里的女人们不生孩子。”
简叹了口气。让她生气的不光是村里男人的愚昧,让-皮埃尔的纵容态度更令她恼火。她希望丈夫能维护自己,而不是站在谴责她的人一边。“肯定是阿卜杜拉·卡里姆背后指使的。”她说。毛拉的妻子经常到河边来,肯定是她把听到的话告诉了丈夫。
“你还是别做了。”让-皮埃尔说。
“别做什么?”简觉察到自己声音中的危险语气。
“别再教他们如何避孕。”
这样描述简所教授的内容实在有失公正,不过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也不想道歉。
“凭什么不做?”
“会惹麻烦的。”让-皮埃尔那种不温不火的架势让简十分窝火,“要是把毛拉惹怒了,我们甚至可能要离开阿富汗。更麻烦的是,这样会有损‘自由医生组织’的声誉,反抗军也可能会拒绝别的医生。这是一场圣战,知道吗——灵魂的安宁比身体的健康更加重要。他们很可能会拒绝我们的帮助。”
还有其他组织,他们也将满怀理想的年轻医生派往阿富汗,然而简忍住没说。她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只能冒险一搏。”
“是吗?”简听得出,让-皮埃尔已经开始发火,“为什么要冒险?”
“因为我们能给予当地人具有永久价值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知识。光是包扎伤口、吃药杀菌只能解决燃眉之急,医生永远不足,药品永远不够。但是教他们基本的营养、卫生和健康常识,便可以永久改善他们的健康状况。惹恼阿卜杜拉总比袖手旁观要强。”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与那个人为敌。”
“他可拿棍子打过我!”简生气地喊道。香塔尔哭闹起来,简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哄了香塔尔一阵,再次开始喂奶。为什么让-皮埃尔没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是多么懦弱?为什么他如此惧怕被这个苍凉的国家拒之门外?她叹了口气。香塔尔把头撇到一边,发出不满的声音。突然,他们的争吵被远处的叫声打断。
让-皮埃尔皱眉倾听着,紧接着站起身。院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让-皮埃尔拿起一块头巾披在简的肩上,她从前面戴好。这已经是一种让步了:按照阿富汗人的标准,简的穿着显然包裹得不够严实。但她断然拒绝像一个二等公民一样,如果有男人在她喂奶时进屋,就赶紧躲出屋去;而且她有言在先:谁要是有意见,就别来看病。
让-皮埃尔用达里语喊道:“请进。”
来的是穆罕默德·汗。简恨不得马上告诉穆罕默德自己对他、对全村的男人是怎样的看法,可当留意到那张俊俏的面孔上一脸严峻,简还是犹豫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看她。“护送队中了埋伏,”穆罕默德开门见山,“我们损失了二十七个人——所有的物资都没了。”
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第一次来到五狮谷时,她就是与一支护送队同行。她不禁想象着遇袭的场景:月光下,一队棕色皮肤的男人牵着瘦马,组成一条不规则的队列,行进在狭窄幽暗的山谷中乱世丛生的小径上;螺旋桨的声音忽然想起,越来越大;闪光,手榴弹,扫射的机关枪;敌人试图占领贫瘠的山坡,众人一片慌乱;队员们绝望地对着毫发无伤的直升机开火;最后,是伤者的喊声和垂死之人的哀鸣。
她突然想到萨哈拉:她丈夫也参加了护送队。“那……那艾哈迈德·古尔呢?”
“他活着回来了。”
“哦,谢天谢地。”简松了一口气。
“但他受了伤。”
“村里有人牺牲吗?”
“没有。班达还算走运。我的兄弟马杜拉平安无事,毛拉的弟弟阿力山·卡里姆也没事。另外还有三个人幸存下来,其中两个受了伤。”
让-皮埃尔说:“我马上就来。”他到了前屋——也就是以前的店铺、后来的诊所、现在的医药储藏室。
简把香塔尔放进角落里的临时摇篮,匆忙收拾了一下。让-皮埃尔可能需要她的协助,如果不需要,至少萨哈拉需要朋友的安慰。
穆罕默德说:“我们几乎没有弹药。”
简对此并不惋惜。战争令她厌恶,如果反抗军迫于无奈,必须暂时停止杀害那些思念故乡的年轻苏联士兵,她丝毫也不会为此难过。
穆罕默德继续道:“一年内,我们损失了四批物资,只有三批带了回来。”
“苏联人是怎么找到的?”简问。
让-皮埃尔在外屋一直关注着谈话,他通过敞开的屋门高声说道:“一定是通过直升机低空飞行,甚至可能通过卫星拍摄加强了监控。”
穆罕默德摇摇头:“是普什图人出卖了我们。”
这也有可能,简想。一路途经的村庄里,很多人视护送队为招来苏联人袭击的祸患,所以也不难预见,有些村民为了自保,便将护送队的行踪告诉了苏联人——不过,简想不出他们是如何把信息送到的。
她想到自己对护送队的期望。她曾要求增加抗生素、注射针头,尤其是消毒纱布的供给。让-皮埃尔开了一张长长的药单。“自由医生组织”在巴基斯坦西北部城市白沙瓦有一个联络员,游击队就是在那里购买武器。他兴许能在本地弄到基本供给,但是药物要从西欧空运过来。真是耽误时间。补充品可能要几个月才能运到。在简看来,这种损失可比弹药损失大多了。
让-皮埃尔拿着打好的包返回。三人来到漆黑的院里。简停下来,告诉法拉如何给香塔尔换尿布,接着跟着两个男人匆匆离开。
她在即将到达清真寺时追上了他们。这座清真寺并无特别之处,与休闲杂志上关于伊斯兰文化的描述不同,这里既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精美的装饰。它是一幢开放式建筑,屋顶由石柱支撑,简觉得它像个光彩照人的公共汽车站,或者是某幢被毁殖民建筑的游廊。建筑中部由一条拱道贯穿,由此通向一处有围墙的院子。村民们对此处都怀着些许敬意,在那里祈祷,同时也经常作为会议大厅、市场、学校和客栈使用。今晚,这里则变成了医院。
石柱钩子上挂着的油灯将这栋游廊似的建筑照亮。村民们在拱道左边凑成一群。他们沉默寡言,很多妇女在轻声啜泣,同时可以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一问一答。人群中闪出一条路,使让-皮埃尔、穆罕默德和简通过。
六个遭遇突袭的幸存者在夯实的土质地面上挤作一团。三个没受伤的半蹲着,头上依旧带着奇特拉里小圆帽,一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丧气,筋疲力尽。简认出了马杜拉·汗——他简直就是哥哥年轻的翻版;还有阿力山·卡里姆,比他那位毛拉哥哥瘦一圈,不过也是一脸奸邪。两位伤者后背靠墙坐在地上,一个的头上缠着污秽不堪的血绷带,另一个的一条手臂用临时的绷带吊着。这两个人简都不认识,她下意识估了一下伤情,乍看上去伤势不重。
第三位伤者——艾哈迈德·古尔平躺在由两条木棍和一床毯子做成的担架上。他双目紧闭,皮肤发灰。妻子萨哈拉蹲在他身边,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并不时抚摸他的头发,悄然流着泪。简看不到他的伤口,但能看出肯定伤得不轻。
让-皮埃尔要来一张桌子、热水和毛巾,然后跪在艾哈迈德跟前。过了几秒钟,他抬头看着其他几名游击队员,用达里语问道:“他遭遇爆炸了?”
“直升机发射了火箭,”一名没受伤的队员说,“其中一枚就在他旁边炸了。”
让-皮埃尔转而用法语对简说:“他伤势很重。能活着回来简直是奇迹。”
简能看到艾哈迈德下巴上的血迹:他一直在咳血,说明他有内伤。
萨哈拉恳求地望着简,用达里语问道:“他怎么样了?”
“很抱歉,我的朋友,”简尽量做到温柔,“他伤得很重。”
萨哈拉顺从地点点头:她知道会是这样,然而俏丽的脸上仍淌下了泪珠。
让-皮埃尔对简说:“帮我检查一下其他几个——这里耽误不得。”
简检查了其他两位伤者,过了一会儿,她说:“头上只是擦伤而已。”
“处理一下。”让-皮埃尔说。他在指挥大家把艾哈迈德抬上桌子。
简帮吊着胳膊的队员查看伤情。他的情况更为严重:一颗子弹似乎打碎了骨头。“一定很疼吧?”她用达里语问道。对方笑着点点头。他们都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子弹打伤了骨头。”她对让-皮埃尔说。
让-皮埃尔并未抬头,依旧专注于艾哈迈德。“给他做局部麻醉,清洗伤口,然后取出弹片,重新包扎吊臂。受伤的骨头稍后处理。”
简开始为注射做准备。让-皮埃尔需要协助时会叫她。看来这又是漫长的一夜。
午夜刚过没几分钟,艾哈迈德停止了呼吸。让-皮埃尔很想哭。这并非出于悲伤,毕竟他与艾哈迈德相交尚浅;想哭的冲动纯粹源于挫败感,如果有电、有手术室、有麻醉师协助,他本可以拯救这条生命。
他蒙住死者的面部,然后看了看丧夫的妻子。她一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小时不动地方。“我很难过。”让-皮埃尔对她说。她点点头。她的镇定使让-皮埃尔感到欣慰。有时,死者的家人会指责他没有尽力抢救:这些人似乎认为既然这个医生懂得那么多,那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而每当此时,让-皮埃尔都有一股冲动冲着这些人大喊:我不是上帝!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能够理解。
他转身背对尸体。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这一整天来,他一直在修补那些支离破碎的病体,而失去生命的这还是第一个。那些一直看着他抢救的人,多数都是死者的亲属,此时都走上前来处理遗体。死者的遗孀大声痛哭,简扶着她走到一旁。
让-皮埃尔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他一回头,看到穆罕默德——组织这次运送任务的游击队员。他立即感到一阵内疚。
穆罕默德道:“这是阿拉的意志。”
让-皮埃尔点点头。穆罕默德掏出一包巴基斯坦香烟,点燃一支。让-皮埃尔开始整理自己的医疗器具,把它们放进包里,同时不回头地问了一句:“现在你怎么打算?”
“马上再派一支护送队过去。”穆罕默德说,“我们需要弹药。”
让-皮埃尔突然一惊——尽管此刻他已十分疲惫。“要看地图吗?”
“要。”
让-皮埃尔合上包,两人离开清真寺。星光照着村中的小路,他们回到小店老板的家中。客厅里,法拉睡在香塔尔摇篮边的地毯上。两人进屋,她立即醒来,并站起身。“回家去吧。”让-皮埃尔对她说。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让-皮埃尔把包放在地上,轻轻将摇篮搬进卧室。香塔尔睡得很熟,直到摇篮放下方才惊醒,接着便一阵啼哭。“哎呦,这是怎么了?”他低语安慰道。让-皮埃尔看看手表,意识到可能孩子需要喂奶。“妈妈马上就回来。”他对女儿说。没用。他将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轻轻摇动,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他抱着女儿回到客厅。
穆罕默德站在那里等待着。让-皮埃尔说:“你知道东西的位置。”
穆罕默德点点头,打开一口油漆的木柜,拿出一大捆折叠地图,从中抽出几张在地上摊开。让-皮埃尔哄着香塔尔,越过穆罕默德的肩头看着地图:“伏击发生在何处?”
穆罕默德指了指贾拉拉巴德附近的一个地点。
穆罕默德组织的护送队所走的路线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显示。然而,让-皮埃尔的地图却标注了某些山谷、高原和季节性河流,这些区域兴许可以纳入路线当中。有时,穆罕默德可以回忆起某地特征,有时只能猜测。他经常和让-皮埃尔讨论等高线所描绘的确切地形,或者说说诸如冰碛层这样较为模糊的地理特征。
让-皮埃尔建议道:“你可以再往北到贾拉拉巴德附近。”在这座城市所在平原的北部,有一处地形复杂的山谷,仿佛一面蜘蛛网张在科纳尔和努里斯坦河之间。
穆罕默德又点燃一支香烟。同多数游击队员一样,他也是杆大烟枪。他一面吐着烟雾,一面摇头:“这片区域已经发生过多起伏击。”他说,“即使那里的当地人尚未出卖我们,恐怕也离得不远了。不行,下一趟要走贾拉拉巴德南侧。”
让-皮埃尔紧锁双眉。“这怎么可能?南边从开博尔山口开始,一路都是原野。你们会被发现的!”
“我们不走开博尔山口。”穆罕默德说。他用手指着地图,沿着阿富汗的边境一路向南:“我们会在特勒蒙加尔过境。”说着用手指着那个城镇,并且从那里延伸出一条路线,一直回到五狮谷。
让-皮埃尔点点头,掩饰着心中的喜悦。“有道理。新一批队伍什么时候离开?”
穆罕默德将图重新折好,说道:“后天。事不宜迟。”他将地图重新放进柜子,然后出了门。
简回来时,穆罕默德刚要离开。他心不在焉地跟简道了一声“晚安”。让-皮埃尔庆幸自从简怀孕后,这位英俊的游击队员对她便失去了“性”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妻子性欲旺盛,很容易受到诱惑。要是她与一个阿富汗男人有了风流之事,恐怕会招惹无尽的麻烦。
让-皮埃尔的医药包还撂在地上,简俯身想将它捡起。他顿时觉得仿佛心脏骤停,连忙从她手里接过包。简的脸上略微显出惊讶。“我来放吧,”他说,“你去照看香塔尔。该给她喂奶了。”说着将孩子交给她。
趁着简给孩子喂奶,让-皮埃尔把包拿到前厅,又拿了一盏灯过来。一盒盒的药品堆在土地上,已经打开的摆在老板家的原木架上。让-皮埃尔把医药包放在砌着蓝砖的柜台上,然后拿出一件黑色的塑料物品,形状大小与一台便携式电话差不多。他把那东西放进口袋。
让-皮埃尔把包清空,把消毒器具放到一边,尚未用过的用具放到架子上。
他回到客厅,对简说:“我下河去洗个澡,身上太脏,没办法上床睡觉。”
她一脸迷醉而满足的笑容望着他,每次给香塔尔喂奶时简总是这样的神情。她说:“快点回来。”
让-皮埃尔转身出门。
终于,整个村庄进入了梦乡。只有少数几家的灯还亮着,他听到一家的窗子里传出女人痛苦的声音,余下的则多为寂静与黑暗。经过村尾的最后一栋房子,他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吟唱着一首悲戚的丧亲曲。一瞬间,这场由他酿成的死亡悲剧的沉重突然向他袭来,他尽力将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两片麦田之间有一条多石子的小路,让-皮埃尔沿此路向前,一路还不时四处张望,小心倾听:村里的男人现在应该都在干活儿。一片田地中,他听到镰刀挥动的窸窣声;狭窄的梯田上,她看到两个男人正借着微弱的灯火之光除草。他并未同这些人交谈。
他来到河边,越过浅滩,沿着河对岸山崖的崎岖小径一路向上攀爬。他确信自己很安全,然而朦胧的光线中,随着山路日渐陡峭,他的心中也渐渐紧张起来。
十分钟后,让-皮埃尔到达了自己想要寻找的制高点。他从口袋里掏出无线电收发器,拉出伸缩天线。这是克格勃最为先进精巧的微型发报机。即便如此,由于当地的地形实在不利于无线电发报,苏联人只得修建一处专门的通信中继站,地址就选在其控制区域内的一个山顶,借此接受让-皮埃尔发出的信号,并将其传送出去。
他按下通话按钮,用英语和暗语呼叫:“我是‘独形’,收到请回答。”
他等了一阵,再次呼叫。
待呼叫到第三次,他收到了夹杂着噼啪声的回应,此人带有口音:“这里是‘总管’,‘独行’请讲。”
“你的派对很成功。”
“重复:派对很成功。”对方回应道。
“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在此重复:二十七人参加,之后又来一人。”
“为筹备下一场,我需要三头骆驼。”这是一句暗语,意思是:从即日算起,三天之后与我会面。
“重复:你需要三头骆驼。”
“我们在清真寺见。”这也是一句暗语。“清真寺”指的是距离三座山谷交会处几英里的一个地方。
“重复:在清真寺见面。”
“今天是星期日。”这句不是暗语,只是以防通话的另一方是个笨蛋,没意识到现在已过午夜所采取的谨慎做法而已。要是与让-皮埃尔接头的人提前一天到达见面地点,那麻烦就大了。
“重复:今天是星期日。”
“完毕收线。”
让-皮埃尔收起天线,将无线电收发器放回口袋,接着下山回到河边。
他迅速脱掉衣服,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刷和一块肥皂。肥皂在这里严重稀缺,然而作为医生,他可以优先获得。
让-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踏入五狮河,他弯曲膝盖,撩起冰冷的河水泼洒全身。他在身上和头发上打了肥皂,然后拿起刷子擦洗全身:双腿、腹部、前胸、面部、双臂、双手。擦洗手部时他格外用力,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星空下,他赤裸着跪在浅滩之中,颤抖着一遍遍擦洗身体,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