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子不远,后面就有人追上来了。
拉加泽里没有回头,但他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于是,他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是更秋家老三和刀子脸甲洛。他们给他送来了肉、面、油还有一条红塔山香烟。拉加泽里也不客气,只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这时,峡口前方的太阳正在落山,斜射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在一个峡口前放缓了脚步,峡口中央,一道湍急的溪流喧哗着奔腾而下,穿过公路下面的桥洞,汇入了从机村流来的大河。
他上了桥,在桥栏杆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老板们才抽的红塔山香烟。
他看到了停在溪流边的拖拉机,看到了溪流被人引到一边去冲刷淤积的沙砾,他在桥上站住了,捡起两块石头扔到桥边的潭水中央,喊一声:“藏着了脑袋露出了屁股,你们还是出来吧!”
下面有些动静,但没有人出来。
他又喊一声:“是我!”
这回,躲到桥下的那些家伙们听清了声音,绽开笑脸,从桥孔下面钻了出来。
镇子上那个小心翼翼的拉加泽里大大咧咧地说:“妈的,也不动动心思,警察会像老子一样走路来抓人吗?”
“你是说我们做贼心虚吗?”
“没出息,在山上弄了几根木头,就把自己当成贼了!”
“我们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在林子里取点木头换钱,怎么就是贼了!”
拉加泽里走下公路,来到伙伴们中间:“那干吗要藏起来?”
大家都沉默不语。
“在林子里取木头,你说得轻巧,有胆量真去取几棵来试试,不要自己上纲上线,你们这是在土里刨木头,伐木场丢了的木头!”
“只要没有过关,就是犯法的木头!”
“只要是木头,粪坑里刨出来也可以换钱!”这话,引起大家一阵得意的哄笑。
当年,伐木场把漫山遍野的树木伐倒切段,直接就从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来。沉重的木头冲下陡峭山坡,一路铲倒小树,犁开荒草,大雨一来,泥石流从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飞泻而下,好多木头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砾之下。国营伐木场的工人才懒得从泥土里头把那些木头挖掘出来。山上是伐不完的大片森林,谁会去理会深埋在泥巴里的木头?
国营伐木场迁移去了别的地方,砍伐却没有停止。每年,林业部门都会派发采伐指标。木材市场开放了,指标落到地方政府、公司和个人的手上。林业部门当然还会指定采伐这些木材的地方,但实际情形中,拿到指标的人,在什么地方收购和砍伐木头,差不多就是随心所欲的事情了。运往内地的木头,只要有那一纸批文,就能在检查站畅通无阻。木材生意就这样起来了。
以前,森林是国有资源,只有国营伐木场开采。而今开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指标与批文。个人可以开采黄金了,只要你有一纸批文。个人也可以采挖天然药材了,但你必须拿到一张采挖证。老百姓说,那些过去当工作组的干部学聪明了,不搞运动了,不下乡了,舒舒服服呆在城里,坐在椅子上,往一张纸上啪一声盖一个公章,那张纸就身价百倍,变成不得了的东西了。
啪!盖一个章,可以挖多少千克黄金。
啪!盖一个章,可以进山采二十天虫草。
最厉害的是林业局的章子,“啪”一下,一个章子盖在一张纸上,那就是指标,你搞木头就不是乱砍滥伐——有了这张纸,哪还用你上山去砍木头,随便走到一座有好木材的山前,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个有路子的老板。有路子的老板不一定夹一个小黑皮包在腋下,小皮包也不一定膨胀得要把里面的钱呕出来的样子。真有路子的老板衣着平常,小黑皮包在年轻马仔手里,而且不鼓胀,为什么要那么鼓胀呢?里面就是几张木材指标的单子嘛,每张纸上都有林业局的大红鲜章。有路子的老板出动,有时还有乡政府的、区政府的人陪在身边。
这样的人一来到村前,整个村子马上就动起来了。手提利斧的男人们立即就把这个老板包围起来,过去那些反感伐木场大面积采伐森林的当地村民如今都成为技术娴熟的伐木人了。砍一方的木头可以挣到几十块钱,苦干一天,两三百块钱就到手了,那差不多是庄稼地里一年的收成了。这种情况下,想要他们遵从祖祖辈辈敬惜一切生命,包括树木生命的传统是没什么作用了。
拉加泽里路遇的这几个人,算是机村的规矩人。他们嘴上不说,但还守着一条:不直接提着利斧伐倒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站立生长了上百上千年的树。他们愿意多费些劲,把伐木场遗弃的木头从沙砾下挖出来,晾干了,等待一个捏着指标的老板出现。
拉加泽里说:“朋友们,回家去吧,不会有老板来了。今天不会有,好多天都不会有了。等不来老板,等来了警察就麻烦了。”
“风声紧了?”
“我在镇上,什么事情都能听到一点。”说完,拉加泽里就上路往双江口去了。很快,镇子上稀疏的灯光就在黄昏中闪现在眼前。
拉加泽里来到检查站前,被撞坏的栏杆已经修复,地上那个白灰描出的人形也模糊不清了。回到店里,还没把东西放下,他突然发现老王和县上下来的刑警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中间。他悚然一下打了个冷战:“怎么了?”
老王还是笑嘻嘻的:“我等你大半天,等你的消息。你回去时我跟你打过招呼的。”
“我没听到什么消息。”
老王看了那个刑警一眼,从他胸前的牛仔服口袋里掏出了那包只抽了一支的香烟:“哟,红塔山,你小子抽上老板烟了。”然后,他又看见了那整条的老板烟:“看看,看看,这小子发了什么横财了?”
“看来要请你到我们那儿坐坐了。”
说话间,刑警就把电警棍顶在了他的腰间,手指已然放在了开关上。拉加泽里乖乖地迈开了步子。他的手心和背心都汗湿了,心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他害怕,同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心跳的声音大得恐怕两个警察都听到了。
老王还是那么和颜悦色:“不要害怕,只是请你到我们那里坐坐,说回子话。”
“我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拉加泽里觉得自己很下贱地赔上了一个很难看的笑脸。他没有想到公安执勤点会有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房间。穿过办公室兼饭堂,穿过摆了几张行军床的卧室,就到了那个冷气凛凛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除了几只凳子再没有别的东西。除了水泥黯然的灰色再没有别的颜色。
老王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是,没人知道有这个房间,但来过这个房间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它。”
拉加泽里说:“我们还是在外面屋里谈吧。”
在镇上这两年,他从未见到老王的脸上显出这么镇定冷峻的神色,口气也前所未有地柔和:“聪明的小子,你说我们谈点什么?”
“两三年了,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
老王笑笑,没有说话,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回腰间,猛然一下,握紧的拳头狠狠地冲向他的肚子。拉加泽里的脑袋猛然摇晃一下,眼前的灯光立即就黯淡了,然后,才感到一阵剧痛从肚子那里向着全身猛然扩散。他慢慢倒在地上,听见自己很吃惊很迷茫地说了一声:“老——王——?”
“是,我就是老王。”
这张常常因为患着哮喘、吸不到足够氧气而憋得像猪肝的脸此时却焕发出了闪闪的红光。
“为什么?”
老王弯下腰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吃惊了吧,小子,对不起了,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
“什么可是,老子叫你把耳朵放尖,打听消息,你听到消息了,却不告诉我。这打是你自找的。”
说着,当胸又是重重的一拳。拉加泽里眼前当即金星一片,嘴里一股血腥味道,又痛又急,又恐惧又委屈,当即就昏过去了。但他年轻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棒,很快,他就睁开了眼睛:“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个可能比他一生都要漫长的夜晚就此开始了。他们搬来两条板凳,把他抬起来横放在上面,一条在颈下,一条在屁股下面一点,只要他身子一软,拄在身上的警棍立即通电。失禁的尿液打湿了裤子,淅淅沥沥漏在地上,洇开了好大一摊。一时间,他麻木的身体没有感到疼痛,但强烈的自尊使他感到羞愧难当。
老王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平静地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盒香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燃。两个刑警又把他以那个难以忍受的姿势放在板凳上面,老王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是这样。只要是人都会这样。”
身体的感觉恢复了,疼痛差不多是从每一条骨头缝里迸发出来,眼泪也涌上了眼眶,随即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仇恨。要是有一丝力气,他会生吃了这个家伙。
这个平常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王,却能看透他的心思:“恨我?不要恨我。我就不恨你,我只是在工作。破案。验关员是国家的执法人员,居然有人敢开着卡车要撞死他。我在破这个案。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话没有告诉我吧。”
“我只是回家取粮食去了。”
“那我告诉你,你一个月取一次粮食,对不对?你不是说我们在一起两三年了吗?你多久取一次粮食我这个老警察不知道?说!怎么这次刚过一个星期就回家拿粮了?”
无论怎么咬牙,怎么努力,拉加泽里悬在两根板凳上的身子软下去,软下去,终于触到了地上,电警棍再次让他身体痉挛。
老王弯下腰来,几乎把他那张平静里掩不住兴奋的脸贴在了他的脸上:“你肯定知道案子是谁犯的?”
“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要是你还用费这么大劲?”老王的面孔上有了些许狰狞的表情,但语气仍像平时那样平和安详。
“我不知道。”
“看来你还想尝尝别的玩法。反正这个夜晚还长。”
拉加泽里用尽全身力气,把一口血沫吐在老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