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后的这天,双江口镇上的老居民拉加泽里要回机村一趟。因为镇上有大事发生,因为这大事的影响,他觉得自己的步伐特别轻快。
走出镇子,来到木材检查站关口,警察老王笑吟吟地说:“嚯,今天很高兴的样子嘛。”
老王站在昨晚出事的现场,拉加泽里当然要绕开这个话题:“看,杜鹃花开了。”
五月天,在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萌发、沃土苏醒、河水奔腾、鲜花开放时那种醉人的味道。
这味道使得警察老王绽开了笑脸:“是啊,都没注意到,好像一个晚上,这些花都开了。”
远处山梁上还堆积着斑驳残雪,但在峡谷低处,沿着河流两岸生长的杜鹃花都开放了,一直沉浸在深重绿色中的丛丛杜鹃树突然一下就绽开了繁多硕大的花朵,河里奔泻的水流声也特别响亮。
“你看,这事是谁干下的?”老王突然开口。
拉加泽里有些猝不及防:“什么事?”
老王用手里的警棍指指细细的白粉勾勒出的一个人形,人形中两处地方,干燥的泥土被血浸湿。老王的警棍再一指,是被冲关的卡车撞断的关口栏杆。
“就这个事!”
“早上起来,我才听说。”
“你就没听到点动静?”
“不操心的人,睡觉沉。”
老王笑了,把警棍别回腰间,口气淡淡地问:“回村去?”
“吃的东西没有了,回家取。”
“走好啊!”拉加泽里走出了一段,老王又叫道:“小子,耳朵支着点,听到什么动静回来报告!”
拉加泽里回头笑笑,轻快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脚步轻快并不仅仅因为杜鹃花开了,并不仅仅因为五月的空气中充满了万物复苏、生机萌发的气息,还因为警察老王说的那件事。昨天半夜,双江口木材检查站有辆卡车闯关,撞飞了检查站的闸口栏杆,连带着还把验关的检查站长罗尔依撞成了重伤。刚才老王用警棍指出的那个白灰描出的人形,正是罗尔依站长飞起来又落地的地方。最新消息是,这个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除了啼啼哭哭的家人外,守在床边的当然还有警察,只等他醒来,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问题是传来的消息说,这个人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这是清晨时分的消息。
整个早上,拉加泽里不断变幻着脸上的表情在镇子上游荡。看到执勤点的警察和检查站上的人,他也和他们一样做出了严肃的表情。见了因这个消息兴奋的人,他也会心地释放出很节制的笑意。他不再是刚到镇上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他已经历练得沉稳老练,虽然人称镇上最小的老板——生意最小,一个“加气补胎”店;年纪也最小,十九岁多一点,要吃二十岁的饭,还要等上大半年光景。
中午时分,两辆警车闪着灯从县城开到了镇上。拉加泽里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下选择题:A. 罗尔依醒了,说出了作案人,警察来抓人了;B. 他死了,警察等不到口供,自己来破案了。
他选了B。
其实,不是他选了B,而是希望是B。为什么希望是B?不要以为他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暗自希望事情更大一点,更复杂一点。不,他是觉得,假如眼下的事情变得更大更复杂,也许就有他的什么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在这个镇上已经耐心等待了整整两年。看到刑警们从车上往执勤点搬运行李,他知道自己的选择题做正确了。他们是要扎在这里,破案来了。
他问李老板:“这么说,罗尔依死了?”
李老板说:“没死,但醒不过来了。”
“还是你消息灵通啊!”
“这消息有什么用,换不来钱也换不来饭。”李老板叹息一声说,“看吧,这下,要紧张一段时间了,唉,和和顺顺地挣钱多好,偏要斗狠使气。”
现在,拉加泽里就带着这个消息走在从双江口镇到机村那十五里的路上。
他很高兴在这杜鹃花开的日子里做一个带着好消息的信使。他真的是想起了这么一个字眼:信使。能想起上学时学过的这样一个新鲜的字眼,让他觉得神清气爽。是的,应该说是信使,而不是送信的人。信使是史诗里的典雅字眼,送信的人,是粗鲁时代的大白话。
古老的史诗里说,信使传送好消息时,会采摘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想到这些,拉加泽里甚至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丛花朵还在缓缓绽放的杜鹃面前,但他嘴角马上就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妈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只是肯定现在不是一个带着好消息的信使会戴上一顶花冠的时代。要是哪个男人敢戴上一个杜鹃花环,肯定就是一副小丑的模样,甚至连他带回去的消息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机村出现在眼前了,包围着庄稼地的树篱上丝丝缕缕的柳絮飞坠而下,让若有若无的风推动着,四处飘荡。但这宁静的景象下面,村子里却明显有一种不安的气氛在游荡。在这个自小长大的村子,拉加泽里能敏感到每一丝微妙的变化。这证明了他的猜想:双江口镇上发生的事情果然与机村人相关!
村子中寂然无声,但他知道,好些窗户后面,都有人向着公路上张望。刚走到村口,就有好些人迎了上来。把凑热闹的小孩与半大小子除开,只消看看迎出来的主要是哪几家的人,他立马就明白,那件疯狂的、但也让人解气的事情是哪些人干下的了。
他是来送信的,却并不急于开口。他可不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但好心情使他有耐心堆起满脸笑容,和需要打招呼的人打过招呼,却对他们急切投来的询问的眼神视而不见,径自回家去了。在他身后,那些急切中聚集起来的人群又怏怏地散去了。
这两年,曾经对他抱着很多希望的哥哥已经对他深深失望,觉得他跟自己一样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哥哥一声不吭,嫂子给他续上茶,母亲依然一如既往地慈爱有加,问他是不是走得很累了。
他没有说话,拿出一包糖果,放在母亲跟前。
这时,楼梯响起来了。
“来人了。”
哥哥语带讥讽:“难道是来找你的?”
“今天肯定是来找我的。”
果然,来人对家长强巴视而不见,而对拉加泽里露出了笑容,问候他路上走得是否辛苦。
“杜鹃花开了一路,不觉得累就回到村里了。”
“修车店的生意可好?”
“就是给你们的车补胎加气,糊口的生意,能有什么好坏。”
哥哥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只是深深地叹着能让他听见的气。
来人是更秋家六兄弟中的老三。以前,村人们只要提起更秋家,就说:一对夫妻竟然一共生下了六个儿子六个女儿。叫村人们感到惊奇的是,这些娃娃一直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却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如今,改革开放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长大了,而且一个个胆大包天,只要是赚钱的事情,都能抢在全村人前面,短短几年间,他们家已经是机村首富了。
更秋家老大常说:“过去,土司是土司,头人是头人,几百年就当定了上等人家。还是共产党政策好,风水轮流转,几年就翻一个底朝天!”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已然是机村的上等人了。因为什么?有钱!怎么来的钱?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盗伐盗卖木材挣的钱。就地卖,一卡车赚两三千,要是能买通检查站,过了关卡,运到外地,一卡车就上万!于是,几兄弟家家盖了新房,还买了六辆卡车,传说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好几十万。风水一转,只有别人上他们家门,他们早就懒得登别人的家门了。但今天大不相同,不一会儿工夫,这几兄弟除了老四与老六,都到齐了。
拉加泽里笑了,说:“你们几兄弟一来,把我胆小的哥哥吓着了。”
强巴确实害怕了,害怕跟自己一样没出息的兄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几兄弟,现在是兴师问罪来了。
老三开口了:“你在镇上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吧?”
拉加泽里说:“人还没有到齐吧?”
话音未落,楼梯又响起来,接连又来了三四个人,都是村里时常跟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轻人。
拉加泽里点点头:“这下到齐了。”
这些平时总端着架子的家伙,都不自然地笑了。急性子的老二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拉加泽里见好就收,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胆大,做下这么大的事情!”
老二愤然说:“怪他太狠了,吃我们的,拿我们的,还没有喂饱他,居然要没收老三的卡车,加上一车木头,十万出头了!”他这话出口时,老大老三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可也不能往死里弄啊!”
“死了?!”
“早上说死了,中午又说没死。我来时,又说是深度昏迷。反正镇上来了两车警察。”
“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撞。”
拉加泽里哈哈大笑,说:“不打自招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出来的啊。”
几兄弟脸立时就白了,口气却冰冷而坚硬:“怎么,想告发我们?”
拉加泽里也眼露凶光:“别那么看我,我没有盗伐盗卖木材,也没有大钱落在口袋里,也没有干什么坏事,我不害怕,再说了,就算做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这么害怕。”
大家想想,这家伙真没为什么事情害怕过,但是,既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在双江口镇上开个破修车店,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沉稳的老二挪动屁股坐到他跟前:“你也是我们的兄弟嘛。”
拉加泽里笑笑,未置可否,说:“你们不就是想让那家伙知道,要是下手太重,就会跟他拼命吗?但你们也用不着下手那么重,要是人缓不过来,真就要找到你们头上了。”
老五冷笑:“老子什么都不认,他口说无凭,没有证据。”
“我也可以是证据,不是吗?这屋子里并不都是你们更秋家的亲兄弟,说出这事还可以立功受奖。”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更秋几兄弟也该后悔自己平常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你们放心吧,要是有那个心,我还会回来把这些话说给你们听吗?听说那家伙可能醒不过来,脑子撞坏了,要成植物人了。”
“植物人?”
“植物,就是跟树啊、草啊一样,活着,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真的?”
“真的!”
老三上来揽住他肩膀,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兄弟了。”
拉加泽里没有答话,他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对了,有什么新消息,我会让你们知道的。”说完,他就起身要回去了。走到楼梯口,又回来,说:“我不能这么空手走,我对警察说,我是回来拿吃的东西。不拿点东西,要说我是专门来通风报信了。”
然后,回头就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