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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九六三年!

在机村人记忆中,可是黄金般的岁月!

解放!

推翻土司统治!民主改革!穷苦人翻身!

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打着火把深翻土地,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还算风调雨顺。只是上面老叫多报产量,结果,打下来的粮食大都交了公粮。分到家的粮食就少多了。好在每家都有些过去的存粮,加上林子里的野东西,两三个年头也比较容易就对付过来了。达瑟妈妈病后将息,还有肉熬成养份丰富的肉汁,听说汉人地方有好多人饿死。达瑟妈妈一边喝着肉汁,一边落泪叹息。

一九六二年,那些催交公粮的干部下来检讨了错误,机村史上的黄金岁月就来到了!一九六三年,达瑟离开时,村里的水电站已经动工了。平整的晒场上挖了一个大坑,县里来的工程队要给脱粒机打下一个牢固的水泥基座。好多年后,机村人嘴巴里还会发出啧啧的感叹声,说,啊,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要一直那么过下去,肯定早就走进那个叫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每种神佛都有自己命名的天堂,共产党的神是长着大胡子的马克思,是没有长胡子的毛主席,马克思和毛主席把他们的天堂叫做共产主义。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要就这么消消停停地一路过下去,差点都要走到天堂门槛跟前了啊。大家都相信共产主义这个天堂比喇嘛们那个天堂好,因为那个天堂要你死了才可能去到,而这个共产主义天堂,在活着的这一世就可以走到了。

人们不知道,但凡是天堂,都不肯那么容易就让人走到。

于是,运势一转,劫难就到来了。到一九六七年,机村这样的僻远之地也像传说中的北京和省城一样陷入了疯狂。轮回之中的世界立即就陷入魔障之中了。大火烧掉森林,巫师多吉死去,机村的老共产党员格桑旺堆和还俗喇嘛江村贡布坐了监牢。后来,回想起那些年头的日子,大家的眼光都悲伤而迷茫,说:“奇怪,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天天劳动,但地里为什么长不出庄稼,却要长出那么多扯不完锄不尽的杂草?”

大家都摇头叹息。

也有人说:“为什么?心田都荒芜了,哪里不是长满了乱草?”

就机村历史来说,是“文革”的疯狂引来了那场大火。但从纯粹物质的角度来看,接下来,机村因为这场大火,还有两年好日子过。大火一过,夏天就来到了。而这时,达瑟正摇晃着瘦长的身子,走在回机村的路上。以后的日子里,总有人来问他:“达瑟,那些年你在城里干些什么呀?”

达瑟懒洋洋地回答:“念书呀!”

“天哪,一个人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就不会干点别的,你就整天念书呀?!”

达瑟的眼睛垂下来:“叔叔就是让我念书去的嘛。”

“念完书干什么呢?”

“吃饭。睡觉。”

“然后呢?”

“念书。”

“你不去看漂亮女人?”

他不说话。

“你不去酒馆喝酒?不打架?不看电影?不在百货公司里闲逛?”

他还是不说话。

“后来你当官的叔叔……”

他立即抬起低垂的眼睛,坚决地说:“请你不要提我的叔叔,让我独自在心里想念他,尊重他。”

还是说大火刚过的那个夏天吧。大火刚刚过去,久盼不来的雨水就下来了。大雨一直下了十几天。开初,雨水把大火的余烬从山坡上冲下来,堆积在山谷里,空气里浮满了焦煳的味道。但雨水一直下,一直下,就把空气与山野,把这个烧焦的世界都清洗干净了。

太阳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突然露出脸来了。

那天下午,雨水突然停了。大片的乌云山崩一样翻滚着,突然,就像神话传说里世界诞生时的情景一样,乌漆漆的天顶突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缝隙。强烈明净的光,瀑布一般从裂隙中倾泻下来。光明照临了大地,四野沉默了一阵。突然之间,众鸟就亮开嗓子欢唱起来。

达瑟,我愿意这个情景出现时,你已经回到了机村。但这时你还和你雇来的那辆马车,拉着你满满的一车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时候啊,光明突然降临,众鸟突然开始欢唱。所有人都涌到了村中广场上,看见天顶的裂隙越来越宽,越来越多的光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劫后的大地一片片被重新照亮。感谢那不止息的大雨,把蒙在大地上的劫灰冲洗干净了。转眼之间,卑微而又顽强的野草使劫后的大地四处都泛出了浅浅的绿意。水面闪闪发光,岩石闪闪发光。大树被烧尽了枝叶,剩下粗壮的树干默默矗立,阳光落下来,它们沉默着闪烁着金属般喑哑的光芒。

是啊,大地没有死去,世界还存有生机,绿意还在顽强滋蔓,众鸟的嗓子还会歌唱!

有人喊一声:“上天保佑啊!”

所有人的声音都响成了一片:“上天保佑我们!”

立即,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下去了。老人、妇女、小孩、壮年人、青年人,都一个个跪了下来。达瑟,你离开机村时碰到的若觉·华尔丹也跪下了。他不是最后一个跪下的,但他是最后几个跪下去的人之一。有女人感动地哭了起来。但马上有人喊:

“乡亲们,不要哭,让我们的美嗓子色嫫唱一个吧!”

色嫫跪在泥水里,早已泪流满面。她任泪水欢畅地流着,她打开了金嗓子曼声歌唱。她的歌声让那些被久违阳光照亮的事物闪烁出别样的光芒!

高的风吹开了天顶,

低的风吹动了心房。

世上有妖魔在吗?在,他来了,又走了。

心里有神灵在吗?在,他在过,可他离开了。

这是关于机村所属的部族起源故事中的一段咏叹。一场血腥的部族大战后,部族的英雄首领面对血淋淋的战场这样悲情而怜悯地歌唱。大家都快把这样的歌忘记了。这些年,外面传来的新歌里只有欢乐或仇恨。有点小来由的欢乐与仇恨,以及更多什么来由也没有的欢乐与仇恨。没有悲伤,更没有怜悯。在机村久远的歌唱传统中,怜悯是很重要的。怜悯自己的同时,也怜悯别人,怜悯所有同类的时候,也怜悯了自己。

所有人都跟着那明亮的歌声唱了起来:

心头有妖魔在吗?在,他走了,又来了。

天下有神灵在吗?在,他曾经不在,现在又在了。

世上还有人在吗?在,花曾经谢过,却又再次开放了。

歌声仿佛雨水,仿佛那明亮的天光,和着每个人眼里奔涌而出的泪水,把蒙尘的心灵也清洗干净了。这时,开启的天顶又合上了。隆隆的雷声再次滚过天顶。雨水再一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人群慢慢散开。又过了好些天,雨水慢慢收住了势头。太阳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天,太阳一出来,大家就自发地来到广场上歌唱。那些天里,大家唱了那么多的歌。唱的都是那些古老的充满美丽悲情的、意蕴深长的歌谣。每一次,美嗓子色嫫都站出来领唱。色嫫会唱的老歌不多。所以,每个夜晚,都有那些老去的过去时代的歌手,把那些老歌教给她。第二天,她又把这些老歌带到广场上,带到灿烂的阳光下面。

色嫫歌唱的时候,眼光却停留在惹觉·华尔丹身上,热情万分而又万分幽怨。惹觉·华尔丹眼里浮现出让很多人看了都有些害怕的狂热眼神,嘴里祷告一般说:“我的女神,等着吧,再有一年,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让你做我的新娘了!”

色嫫猜都能猜出他的说辞,捂着脸,哀哀地哭了。

色嫫哭着说:“你知道你在说谎!你知道你是在骗自己!你知道你是一个想害我一辈子的妖怪!”

惹觉·华尔丹眼神狂乱迷离:“我的妙音天女,你最终会是我的女人!”

有年轻人过来把他的妙音天女拉走了。所有人热烈鼓掌,让色嫫唱一首新歌,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歌,歌颂新生活的歌。色嫫就唱了起来。唱着唱着,里面幽怨低回的情愫就消失了。她明亮的歌声里,有老歌里对造物的感恩,也有老歌里少有的新生的激情与欢欣。色嫫参加过公社和县里的群众文艺演出,她把这些混合着新歌与老歌唱法的歌带到了舞台之上。她站在耀眼的灯光下,歌喉一亮开,下面的观众便觉得有一川浩荡的清冽河水迎面漫开。

而下面瀑布轰鸣般的掌声响起时,色嫫的浑身震颤,那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比惹觉·华尔丹给她的初吻还要强烈,还要持久。那时,色嫫就知道,与爱情相比,自己更加难以抗拒的是舞台上的这种诱惑。所以,每当看见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惹觉·华尔丹她就悲从中来,她这一辈子能够遇上的最好的男人就是他了。但是,她想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在更炫目的灯光下,去对着千万人如痴如醉地歌唱。不只是她自己心里这么想,每出去演出一次,耳朵里就装满许多这样的预言。更有那些有权势的男人向她保证,一定能将她送上她梦想的舞台,让她成为一个谁都知道名字的歌唱家,像那些在电影里的歌唱家一样。

所以,她每次见到惹觉·华尔丹那副痴心模样,就每每悲从中来。但只要有人要她唱歌,唱着唱着,她就把这种忧伤忘记了。

这样的歌唱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直到天完全放睛了。那天早晨,所有人推开门窗都看见了霞光满天。在这样的歌唱中,人们的眼睛明亮了,混浊的溪流清澈了,蓬勃萌发的野草把整个山野也都绿遍了。

这个时候,达瑟正坐着马车摇摇晃晃,走在他回乡的路上。

也是这个时候,当年请他在旅馆里喝酒的那个惹觉·华尔丹正在渐渐远离他前来机村投奔的美丽爱情。

这是一个一切都变得粗砺的时代,浪漫爱情也是这个时代遭到损毁的事物之一。

当年,达瑟还没有离开机村,解放军野战拉练曾在机村停留过一个晚上。惹觉·华尔丹正是那支部队中的一员。就是那个晚上,他爱上了机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军民联欢会后,他吻了那个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姑娘。第三个吻后,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就不再挣扎了,她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夏天,任何一片草地都柔软无比,都有鲜花芬芳。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姑娘。因为,从部队的宿营地传来了悠长的熄灯号声。

他喘着气说:“等着我,等着我,我只要你等我一年。我就到机村来娶你,你要做我的新娘。我是一个好猎手,我要让你做这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天一清早,部队就踩着草地上晶莹的露水出发了。色嫫背着水桶等在水泉边上,长长的行军行列从她面前蜿蜒而过。当她看到昨晚吻她的那个军人的时候,脸上浮起了羞怯的红云,像每个意乱情迷的姑娘一样,她痴痴地把手指含在嘴里。那个吻她的家伙,那个用吻使她嘴唇、乳房、大腿、心房都燃烧起来的家伙却肩着自动步枪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泪水浮上了色嫫的眼眶。

但是!那个人绷着脸走过去一段后,把枪塞到一个伙伴的手头,离开队列跑了回来。这双有着魔鬼般力量的手,轻轻捧起了她娇羞的脸。他轻轻擦去她涌到眼眶边上的泪水,脸上露出痛惜的表情。他咬破了一根指头,把一大滴鲜血摁在她的额头中央,轻轻地说:“好姑娘,这是你未来丈夫终生之爱的誓言。”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跑步撵上队伍走了。

色嫫被这咒语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脚步一动也不能动,身子却像迎风的树叶颤动不已,灼热的泪水像断了串线的珠子滚下脸颊。长长的行军队列转入了深深的蓝色峡谷。队伍还没有走到峡谷尽头,太阳就升起来了。早晨,斜射的光瀑加上轻舞的山岚,像一道蓝色的幕布把她的视线阻断。

色嫫把背水的桶都忘在了水泉边上,飘飘然走回家中时,面容苍白,眼光迷离,见到家人时,她就伏在母亲肩头痛哭起来。三天后,他的父亲带着许多礼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邻村退掉了订下多年的婚约。

但是,这个有着吉祥天女一样美丽嗓子的女子,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怎么可能永远属于一个猎人呢?即便这个人是机村最好的猎人。只是这个美嗓子姑娘自己不知道,这个好猎手也不知道罢了。

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他的枪法很好,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个大多数藏族士兵没有的灵动脑瓜。团长下部队视察,听说了这个人,晚上便带着他去查哨。他走到团长前头,不出一点声息,半个小时就摸掉了三个游动哨。团长刚刚离开,那三个身高马大的家伙,就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他们把马蹄铁包在棉手套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肚子,打得他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他对达瑟说过这事:“妈的,那些家伙下手真狠,把那些哼哼声都揍成了乌血块,三天后我才在厕所里吐了出来。”

他还告诉达瑟说,事后,排长把那三个家伙告到了连长那里。连长是打过狠仗的老英雄,他把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叫去了。连长背着手,拉着汉族的外省腔说:“说说吧,你们乡里乡亲的,怎么就干上架了?”

惹觉·华尔丹挺挺胸脯说:“我们没有干架!”

“好,有种!不过,这就等于是说你们排长撒谎了?”

那三个也挺着胸脯上来,说:“不是干架,是教训他!”

惹觉·华尔丹也挺着胸脯说:“他们只打了我吃饭的肚子,没打我的脑袋,所以,不算。”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说道。”

“肚子只保证吃了东西长身体,反正我的身体也长不过他们,我就是脑袋好使,他们不打我的脑袋,就还是我的好乡亲。”

那三个不服气,大喊:“打了!”

连长大笑,说:“你们都能成好军人,回头我告诉你们排长,这事就不再提了,好,立正!解散!”

团长还对连长说,说,这家伙才是个班长的料,就准备提他当干部了。这是当兵第三年的事。第四年,“他妈的那一年,就遇到这个要命的女人了”。

他讲到结束他大有前程的军人生涯那段经历的时候,还是几句对话。

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我就要转业到地方搞建设了,但和平年代也需要好军人。你是一个好军人的苗子,留在部队,好好磨炼吧。”

因为惭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爱上了一个女人,谁说一个好军人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但愿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有福的女人。”

“她是一个仙女。”

“哈,仙女,”团长哈哈大笑,“看来你这个聪明脑子里还有迷信。”团长走近这个他期望甚多的好军人,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这个人脑子里也有些迷信,你要不要听听。”

惹觉·华尔丹深深点头。

“仙女不一定是好女人,好女人是有旺夫命的女人!这个你不懂。”

“我们藏人的说法是,仙女就是定你命运的女人。”

“我告诉你了,你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好军人!”

他抬起头来,直视团长的眼睛,摇摇头:“要是打仗,我会是一个好军人,我做不来不打仗的好军人。”

“那我就带你去地方吧。我喜欢你这种机灵鬼。”

“不,我要去她的村庄娶她,我从小就梦见自己是一个好猎人。参军后,我就不做那个梦了,可见到她的那个晚上,我就又做那个梦了。”

“梦?”

“我的仙女说,我是一个好猎手,只一枪,我就把她的心房洞穿了。”

团长拍拍大腿说:“唉!立正!解散!不,你给老子回来,不是解散,你给老子滚蛋!”

就这样,达瑟去上学的时候,才在旅馆里碰到一身旧军装的惹觉·华尔丹。当时,他正一腔热血要去机村兑现他的爱情诺言呢。现在,离开几年的达瑟要回来了,惹觉·华尔丹的爱情却越来越像个虚无飘渺的梦幻。

话说当年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并不理会这些话,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已营造好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华尔丹设想了一千种和她重逢的情形,而两人真正相见的情形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第一千零一种。这个女人穿着有点舞台风味的艳丽长裙施施然走来时,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还没等他近身,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

他站住了,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

色嫫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他有些气馁了。

“这是临时的,等着吧,我要盖一所机村最漂亮的房子给你!”

色嫫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来了。”

他想不出什么话说,默默地把她带到了门前。

是她推开了房门。然后,她闻了闻推过门的手,说:“真香啊!”

华尔丹眼里燃烧着火苗:“进去,进去,你就会陷到整座房子的香气里。”

色嫫就进去了。果然,整个人就沉陷到造就这座新屋的柳条与杉树皮混合的清香里了。

华尔丹还喃喃地说:“姑娘,听说你要回来,整座房子我都用新鲜的柏枝烟薰过了。”

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有什么东西把他聪明灵动的脑子给蒙住了。这一来,他的脑子就有些发木,就真是一个傻瓜的脑子了。

她走进这狭小整洁的屋子,芬芳从四面袭来,她又叹息了一声:“达戈啊!”热泪便盈盈地浮上了她的眼眶。

“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傻姑娘,那样的话就太久了,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能得到你了吗?”说着,华尔丹张开双臂要把她揽入怀中,她却浅浅一笑,退到了门口。

华尔丹再往前来,她伸出手,用齐腰的栅门将两个人隔开了。

“为什么?”门里边的男人问。

她倚在门框上,定了定神,说:“你说收音机里那些歌声好听吗?”

“好听。”

“比我唱得好听?”

“没你唱得好听。”

“那为什么她们可以在收音机里唱,在舞台上唱,而我要一辈子都住在乡下?”

“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不该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我爱你!”

她把门打开,自己投到了男人的怀里:“既然你要我,那个晚上你就不该离开!那个晚上,你就应该要了我!”

华尔丹用双手捧起了姑娘的脸,叉开双腿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色嫫呻吟了一声,身子就软了下来。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一起的时候,华尔丹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怀里,摁住了她结实小巧的乳房。他陶醉了,嘴巴贴在姑娘耳边悄声说:“好像一只乖乖的兔子啊。”他的手压紧了一些,这下,他把乳房后面怦怦跳动的心也摸到了。

他又说:“天哪,这小兔子的心跳动这么快。”

色嫫只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痛苦的表情。

他的身子更紧地贴向了色嫫,说:“好姑娘,你的猎人要出枪了。”

说着,他把色嫫的手拉向他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坚硬,而且滚烫。色嫫姑娘真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烫着了一样甩开手,低低地尖叫一声,从他怀里挣出去了。

他还想再扑上去,但色嫫慢慢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华尔丹站在原地呆住了,刚才她叫他傻子时那种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两只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他晓得这个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应该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但那声音却隔得有些远,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过来,还带着一些空洞的回声。

“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个真正的神枪手,你不相信我是最好的猎人?”

色嫫泪眼迷蒙:“我相信,我相信。”

华尔丹的声音提高了:“那又是为什么?”他提高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蒙住他脑子使他感觉迟钝的东西挑开了,周围的世界又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他提高了声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达戈啊,世道变了。一个好猎人能够帮助我成为歌唱家吗?”

“歌唱家”这个词,色嫫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想想,机村的藏语方言中还真没有这样一个词。这种方言里只有“歌”,“唱歌”,“那个人在歌唱”,“那个唱歌的人”,那是描述人在某种时候的一种状态,那是人人都可能具有的状态,而不是指一种光耀的职业。

现在,这个特指一种光耀职业的专用词以汉语的方式从美嗓子色嫫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好像有着咒语般的魔力,她因悲伤而晦暗的脸泛出奇异的光亮。

华尔丹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在部队已经学得一口很好的汉语了。他当然懂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说:“色嫫啊,我在部队听过歌唱家的演唱,你不会唱那些歌,他们那样的歌你怎么会唱?!”

“我学得会,我已经学了好多了。”她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了更明亮的光彩,并且立即就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西若若,照啊到了雪山上,依啦强巴若若!”

这歌中的藏语也是远方的藏语,而不是机村的当地方言。

华尔丹捧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求求你,停下来,不要唱了。”

色嫫一唱歌,人就兴奋起来,她又唱了一首才刹住了兴头。然后,两眼放着晶晶的亮光问:“我唱得比收音机好听吧?”

她看到蹲在地上捧着脑袋、痛苦万状的男人,才回到当下的现实情境中,双眼重又黯淡下来。

这回,是她痛惜地捧住了那个傻瓜男人的脑袋,哭了。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来跑开了。

华尔丹跟着她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好像是突然忘记了这样跑动到底是要追索什么。他站在门前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虚空,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茫然的神情。

色嫫提着艳丽的长裙,跑过草地,跑过了草地中央那株鹅掌楸巨大的荫凉,翻过房子前面的小山丘,从他眼里消失了。

机村的人都说,其实,那个机灵的若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全机村的人都听见过美嗓子色嫫美妙的声音在不同的情境下叫着这个抛弃了美好前程来投奔爱情的傻瓜男人:“达戈啊!”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叫:“达戈!”

愁绪难谴的时候,她叫:“达——戈!”

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情在这两极之间徘徊不定:“达戈啊!”

村里人也跟着叫起他这个名字,人们慢慢地就把那个曾经属于一个英武军人的名字忘记了。达戈天天上山打猎,机村山林中的猎物也太多了,他从来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人们叹息,说:“这个人身上杀气太重了。”

“唉!当今之世,非但人逃不过劫难,林子里的猎物也与人一样,同有一劫啊!”

有一个小孩子,混在大人堆里,每每看到达戈肩扛着猎物从山林里出来,那只蛇一样滑溜、鹰一样机警的猎犬跟在他后面,见大人们都这么长吁短叹,就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引得人们吃惊地看他。

“你们不是心疼林子里的野物吗?杀了他,那些野兽就不会遭殃了!”

大人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说,从古到今怕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么说话,然后便叹着世风日下,摇着头慢慢散开了。

留着这个小孩独自立在广场中央,喊道:“要是不敢杀人,至少可以把狗给他干掉啊!”

但是,这个小孩连这只狗也无法干掉,他的年纪太小了,连上小学的年纪都还没有到嘛。

那个时不时要语出惊人的孩子就是我。 5FPUXEl5InUFjLc7PJZflcmoJewN5G50qfizMVtY/pedl+OwNFJ6u0eaIDoHM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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