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上的拖拉机从公社带回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那个年头,谁要是收到一个这样子底下印着一排红字的牛皮纸信封,多半就是好运临头了。
信还没到呢,一个电话又从公社打来了。电话里说,叫达瑟等着从公社送来的这封信。
一封信从上面寄下来,又加上这么个郑重其事的电话通知,肯定是天大的好事要降临到一个人身上了。
机村人都知道,一封信叫云彩托着从天而降,意味着这个人从此就是干部、工人、解放军了。总之,以后就是拿着国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从土里刨食的上等人了。在这个年代,对一个机村人来说,最大的好事就是永远离开机村,就是一个农民往后不再是农民。
所以,大队部电话一响,有向往的年轻人都会激动而紧张。这天是索波接的电话,说:“是我,是我,到村口等信?!哦,我是谁?我是……哦,不是找我,叫……谁?达瑟?!错了吧?没错!好,哦……好,好。”
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那场大火还没有光临机村,民兵排长索波正在天天向上。
他捂住话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达瑟!”
没有人回答。
这个达瑟恰好和索波相反,从不盼望遇上这种好运。机村的大多数年轻人并不奢望好运会如一朵祥云一般飘飞到他们头上。他上过学,就上了三年小学,书也念得懂,家里也不反对他上学。但他早就不上学了。和很多不想上学的人一样,一个生来种地的人上那么多学干什么呢?为什么要用那些并不需要弄懂的东西来难为自己的脑子,为学校里教授的空洞的跟自己生活没有什么关系的汉语来难为自己的舌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属于他个人的,这家伙个子偏高。不知为什么,他的个子就是一个劲地往上蹿,坐在教室里还好一点,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戳在一大群矮小瘦弱营养不良的小孩中间,他身材高大而动作笨拙迟缓。这也是他最引人注目的时候,就因为这个,他也不想再上学了。高兴了,跟着大人下地劳动几天。大多数时候,就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在林里水边四处转悠。他有一个特别的功夫,能在树上睡觉。不管桦树杉树,只要有撑得住人体重量的树枝,他就可以安睡在上面。问他这样睡觉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嘿嘿一笑。他睡在树上,不是要玩引人注目的惊险动作。他真能在晃晃悠悠的树枝上睡着。有时,风刮进林子,使整株树都摇晃起来,这时,他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摔疼摔伤,他也不声张,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去了。但要不了几天,女人到林子里采几朵蘑菇,男人到林子里下一个套索什么,听见一个人在树上咕咕哝哝,抬头见他又躺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了。
还有人看见他呆呆地跟着树,跟着树上栖息的鸟,跟着树荫下睡觉的狐狸,唧唧哝哝地说话。
有时,他也懒得走远,太阳一好,又有点小风,就爬到村子里晾着干草的树上,躺在一捆捆干草中间,那可就舒服多了。
好运气来的那天,索波捂着电话听筒没好气地喊:“达瑟!”
大家就一迭声地朝着树上喊:“达瑟!”
他却从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慢慢站起身来。人们才发现,这个人就在大家中间。咦!今天他怎么没到树上去呢?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尘土,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慌不忙地说:“来了。”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举着听筒,听着,一言不发,放下了电话。然后,脸上迟缓地绽开笑容:“我的叔叔,让我去上州里的民族干部学校。”
二十多年前,土司还统治着机村,共产党还没有来解放这个地方,达瑟的叔叔就已经出走了。一个铁匠来到村子里,他叔叔迷上了铁匠的手艺,每天都蹲在铁匠忽忽悠悠地抽动着蓝色火苗的炼铁炉前。铁匠重铸了铁铧,新打了镰刀,收拾好家什离开的时候,达瑟的叔叔也跟着铁匠浪游四方去了。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十年后传回消息,这个人参加解放军,立了战功,现在已经是一个领导了。但他还是没有回来。这个人只是在每一个新年,给家里寄一封信,一个包裹,里面是给家里那些他在时就有的人,和他走后才有的人,每人一件新衣裳。
奇怪的是,这些衣裳单看起来漂亮,穿在别人身上也很漂亮,但穿到他们家人身上,却总是有种滑稽的效果。这弄得村子里那些追逐时髦的青年人愤愤不平。有人说,那个远走的人,想让机村人看见这些漂亮衣裳就想起他来,可惜,他们家的人穿上什么都形象模糊,所以,他的愿望并不能真正实现。达瑟的叔叔出走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机村人偶尔想起“达瑟的叔叔”,也是面目模糊。
但这个面目模糊的人,隔着很远的时间,隔着很远的空间,往机村打来了那个电话。
达瑟,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村庄。
都说命运真不公平,那些年轻人那么奋力向上,好运却奇怪地落在了浑浑噩噩的达瑟头上。他摇晃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瘦长身子,不慌不忙往村口走去,等待手扶拖拉机从公社把那个牛皮纸信封带来。这件事情让上进青年心生怨气。但看到达瑟像平常一样不悲不喜,他们也就尽量不去想这样的好运气该不该自己得到,不徒然地埋怨命运不公了。
达瑟枯坐在村口。
没多久,那封神奇的信就到了。
他又喜又悲的母亲,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只是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就使母亲安静下来了。
他又往树林里去了,阳光很好,给所有东西跟心情都镶上了一道明亮的金边,他就怀着这样一种边缘闪着暖烘烘金色光芒的好心情高睡在树上。风刮过茂密森林的边缘,那些努力伸到林子外面来的树枝便晃动起来。勤快的树医生啄木鸟在这些摇晃的树枝间起起落落。风升高了一些,去摇晃那些高大的树冠,下面的树枝便静止下来。啄木鸟还在树枝间起起落落。这些树的医生,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使它们飞行的时候,翅膀看上去不是在扇动,而像是两只小风车,在身子两边轻巧地旋转。
他是拿到通知的第三天走的。这是他第二次离开机村,第一次,是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坐的是生产队的胶轮马车。那时还没有拖拉机,拖拉机是后来才有的。那次坐马车去公社,到了,也没看清楚这些房子与人。每个人把袖子高高挽起来,排队走到医生面前种牛痘。种完也不走开,挤在一边看医生给别的人种牛痘。然后一窝蜂跟着几个医生从卫生院来到公路边,看他们上了救护车,关上车门,隔着窗户对大家挥一挥手。汽车扬起的尘土散尽后,流动医疗站已经转过山弯消失不见了。他又坐着马车昏昏欲睡地回来了。
这回,他第二次出门,一走就要到几百公里开外的自治州州府去了。
达瑟是一个人走的。天还没有亮,家里人都没有醒来,他就肩着一个大褡裢悄然出门了。只有邻家警觉的猎狗叫了几声。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唇,说:“嘘。”狗就乖乖地收声了。然后,就只有月亮一路跟随着他。他穿过村中小方场时,那轮弯月跟随着他。他踩着深重的夜露,经过村头柏树丛中的井泉时,月亮消失了。当他走出那些老柏树的暗影,月亮又跟了上来。月亮就这样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天透出曙色,林子里的鸟们此起彼落地叫起来,月亮才慢慢从天空中隐去了。
达瑟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天空,确信送行的月亮也只到此为止,便甩开长腿,摇晃着身子向远方去了。他的脚,他甩动的手臂,碰到了草与树,上面清凉的露水就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