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瑟,我将写一个故事来想念你。
达瑟,你曾经居住在树上。
达瑟,你曾经和你的书——那些你半懂不懂的书居住在树上。
达瑟,你曾经是所有猎人的朋友,然后,你又背叛了他们。
我决定写你的时候,是在一个叫做印第安纳的地方。你的那些书里或许讲过这里的荒野,你的书里可能有过这地方的树木和野兽的图片,但我肯定,你从来就不曾知道这个地方。一个叫做谢里的美国人,一个汉语讲得比我们当年还要好的美国人,陪我来到这个地方。清晨,我们坐飞机从东方的大海边出发。那里,李树正在开花。中午,我们降落在这片大平原的中央。这里的李树也正在开花;这些李树,比我们机村的那些野桃树还要高大,还要亭亭如盖。就是这个时候,就在有人提醒我好好“看看美国”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已在传说中远去的你,达瑟。还想起你的猎人朋友。那个到了机村就被叫做达戈的猎人。那时,你们在我这样的小男孩心目中是多么神奇呀!在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在一个租车行空旷的停车场上,我突然想起你。你的名字像是箭簇一样还在闪闪发光。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名字的意思。现在我知道了,达瑟的意思就是一支利箭。而你的朋友,那个精干厉害的家伙,我们机村人偏偏把他叫做达戈——也就是傻瓜。看看,我们那些得过且过的乡亲啊,怎么就把这样的人看成了傻瓜?
我们租了一辆车,从67号公路再到37号。一路掠过很多绿树环绕的农场。一些土地正在播种,而一些土地轮到休息。休息的地开出了这年最早的野花。是的,总是有些花开得早,有些叶落得晚,这应该和我们的机村一模一样。汽车不断飞驰,我望着不断涌来的天边,不断涌来的云团与云团之间耀眼的光芒,一个名字突然就撞进了心里,达瑟,你的名字,和机村有着大片废弃建筑的那块遥远的谷地的名字一样!
这些日子,你的名字真的就像锋利的箭簇一样,突然之间就射进了我的心房。
那时,在机村没有人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就像没有人太懂你那肤浅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样!就像没有人知道那块与你同名的、遥远谷地中的废墟的由来一样!
达瑟,你曾经那么忧伤绝望。
达瑟,然后你找到那么多的书,和它们住在一起。
达瑟,和那么多的书住在一起,让那些书里机村人从来不想的意思,钻进了你的心房。
达瑟,我就在这个地方想起了你。心里被深深的怀想充盈,就像眼里一棵异国巨大的李树开满了洁白繁盛的花朵一样!
我开始写你,在刚刚住进的大学旅馆里。一楼到二楼,很多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学生在走廊里看书,他们散坐在楼层的各个地方,捧着不同文字的书本,皱着眉头思考,微笑,亲吻。我穿过他们,住在3楼22号房。租来的汽车停在楼下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面。刚刚还是满目耀眼的阳光,现在风吹来了大堆的乌云,也摇动着那棵枫树上刚刚展开的翠绿新叶。而我的心中,是你的树屋旁边,那株同样开满洁白花朵的樱桃树,所有的叶片都在风中翻拂,辉耀着阳光哗哗歌唱。
我吃了好大一块喷喷香的面包,没有菜肴,只是就着一杯茶。达瑟,我走得这么远,可这个世界竟然有一样的麦子的香味,麦麸的香味。达瑟,我就想起了我见过的寻常的你,想象着传说中奇异的你。
达瑟,在为机村书写历史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想起住在树上、住在树上屋子里的平常而又奇异的你!
达瑟,我在遥远国家一个又一个的大学、一个又一个的图书馆,抚摸一本又一本书,和一些讲英语或讲别的什么语的不同国家的人坐在一起,讲着我们机村的故事,讲那里的人与事,季节与地理,但我的心里却不断地撞进你的名字。我没有讲你。
因为,我还没有写下你。
以后,也许仍然不会讲你,因为我已经从今天开始,一字一句,要来写下你。之前,我把旅馆房间的百叶窗打开,让风摇动树叶的声音充满了房间。我要把心打开,让墙壁消失,就像这个城市一样,高坐在旷野的中央。
我住得跟一条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不远。那里,道路上汽车呼啸着来来去去,好像跑得比时间还快。而我停留下来了,跟慢下来的时间呆在一起,看见那么多车载着那么多人,一辆接着一辆,一个紧跟着一个,都想跑到时间的前面。而我停留下来,在一间大学旅馆里,院子里有一株大树,正在长叶,正要开花。
然后,我在电脑上写下你的名字。然后,在我心里对自己发出命令,说:现在开始……
就像我要在图书馆里、在讨论会上对着不同国家的人说话时候,翻译谢里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我点点头,说:好吧,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