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最后几小时,很少有人合眼。情况大大地复杂化了,谁也没有看到出路。除了另造飞行器,卡马雷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口粮只够吃十五天了,制造飞行器却需要漫长的两个月。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显然是自己欺骗自己。
更使人失望的是,在经过认真核查之后发现,口粮储备没有十五天的分量,而只能敷衍十天左右了。这样,到四月底他们就得挨饿。为了推迟挨饿的日子,他们决定尽量节省用粮。
在吃了一顿比往日任何一餐都要寒酸的早饭之后,卡马雷在客人们的陪同下去审问受伤者。
“您是谁?”他问道。
“弗尔库斯·达维特。”
“这是化名。把您的真名实姓说出来。”
“达尼爱尔·弗朗。”
“什么民族?”
“英国人。”
“您在布勒克兰特的职务?”
“顾问。这是对跟基列尔一起统治这个国家的人的称呼。”
“您来这里很久了吗?”
“一开始就来了。”
“您以前就认识基列尔?”
“是的,我在大尉巴克斯顿的队伍里认识他的。”
让娜听到这个名字时全身战栗了一下:命运给她送来了新的见证人。
“在巴克斯顿的队伍里?”卡马雷重复了一句,“为什么我没有认出您来呢?”
“可能我的变化太大了,”受伤者平心静气焰答道,“可是我记得您,卡马雷先生!”
让娜·巴克斯顿忍不住了,插了进来:
“在盖里·基列尔出现之前您就在巴克斯顿大尉的部队里吗?”
“是的。”
“为什么巴克斯顿大尉那么轻易地接待了他?”
“不知道。”
让娜继续问道:“是不是盖里·基列尔来之后,他便成了实际上的指挥官?”
“是的,”弗朗答道。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向他问起早些年发生过的这些事件。
“是盖里·基列尔命令巴克斯顿大尉的队伍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招致大尉灭亡的吗?”
“是的。”
“巴克斯顿大尉与这些罪行有关系吗?”
“没有。”
“你们听到了吗,先生们?”她转向自己的同伴们。“为什么巴克斯顿把权力让给了他?”
“这个我怎么知道?”弗朗立即反驳。
看样子,他是诚实的,让娜不再追问这一点。
“那么,您是否知道,巴克斯顿大尉是怎么死的?”
“他在战斗中被击毙的,”弗朗有把握地答道,“当时死了很多人。”
让娜·巴克斯顿叹了一口气。
“我的提问完了。”她说道。
工程师继续问下去。
“建设这个城市的黑人当初是怎么搞来的?”
弗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多么愚蠢的问题呵!
“见鬼!当然是从村子里弄来的。”
“用什么办法呢?”
弗朗耸了耸那没有受伤的肩膀:
“开玩笑……好像您不知道。把他们抢来,这不就得了。”
“嗯!”卡马雷沉重地低下头,“那么,最初需要的那些机器是从哪里来的?”
“从月亮上,很明显。”弗朗挖苦地答道。
“是从欧洲来的吗?”
“当然。”
“怎么把它运来的呢?”
“显然,不是从空中。卡马雷先生,这些问题太可笑了。机器是从轮船上运来的。”
“在哪里上岸呢?”
“科托努 。”
“可是从科托努到布勒克兰特有这么远,怎么运到这里来的呢?”
“靠骆驼、马匹、牛和黑人。”弗朗很干脆地答道。他的耐心快完了。
“这么远的路程,恐怕死了不少黑人吧?”
“我没有兴趣去给他们计数。”弗朗发牢骚了。
卡马雷转入另一个题口:
“那些机器是用钱买的吗?”
“真见鬼,”弗朗叫起来,他认为问这些问题太荒唐了。
“就是说,布勒克兰特有钱?”
“钱倒不少。”
“哪里来的呢?”
弗朗再也忍不住了。
“这些问题最好是问您自己,为什么要问我呢?您造的哪些飞行器难道是开玩笑的?您自己很清楚:那些飞行器把盖里·基列尔和他的伙伴们运到巴沙库什群岛去,他们再从那里坐轮船去欧洲游玩一番,大都是去英格兰。而且,您也知道,欧洲有那么多的银行,有那么多的有钱的老太婆,有那么多不经邀请就可以上门拜访的阔佬。”
“这种‘游玩’是经常的吗?”卡马雷问道,他感到耻辱,脸都红了起来。
“每年大约三、四次。最近一次在四个月之前。”
“这次拜访了谁?”
“不太清楚,我这回没有去。可能是个银行,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次捞的油水比哪次都多。”
卡马雷沉默了,看起来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最后一句话,弗朗。”他说:“田野里有多少耕作的黑人?”
“四千左右,也可能还要多些。另外还有一千五百女人。”
“这些人也是像以前那样抢来的吗?”
“不,”弗朗很平静地回答道,“现在,已经有了飞行器,用它们运来的。”
“呵!”卡马雷说道,“那么,您是如何进来的?”
弗朗犹豫起来。这个问题很严肃,但总得回答。
“从贮水池里来的。三天前就把河里的闸板关上了,使你们抽不上水来。皇宫的贮水池干了,工厂的贮水池也同样干了。而两个贮水池是通过广场下面的一条管道连接起来的,我和楚木庚就从这条管道爬进来了。”
几个小时前,工程师已经知悉,水泵恢复抽水了。他明白楚木庚的尸体在盖里·基列尔那边起了作用,使他拉开水闸,让河水像往常一样流进来了。
“好啦,谢谢您。”卡马雷说道。他要知道的东西都了解到了。
四月十三日和十四日两天,没有发生新的事件。敌人的封锁相当严密,工厂的周围,河岸上,广场里,都有“快乐的小伙子”在站岗,监视着工厂,谁也不能出去。而且有迹象表明:除非被包围者让饥饿逼得投降,否则,封锁是不会撤销的。
飞行器出事之后,阿美杰·弗罗拉斯一直在寻求逃出困境的办法。到四月十四日晚上,办法想出来了。十五日早晨,他和东加勒商量了一阵,然后把他的同伴叫在一起,到工程师那里去。
卡马雷把自己关在房里,单独地忍受着知道真相后的痛苦。他现在才明白:布勒克兰特的建成和发展,完全建筑在抢劫和杀人的基础上,他现在才知道那些他赖以实现自己的发明计划的黄金有着可耻的来历。
阿美杰·弗罗拉斯和他的同伴们到来的时候,他还在痛苦地沉思。他深深地陷在安乐椅里,一动也不动,眼睛发呆,看样子已累到极致。他已经两昼夜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阿美杰·弗罗拉斯感到和这样的对谈者说话不合适,他原来是期望看到先前那个灵巧的工程师的。东加勒根据弗罗拉斯的嘱咐送来了吃的东西,劝卡马雷吃一点,工程师顺从地把它吃了,这时,他那苍白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要逃脱这个毫无出路的困境,”弗罗拉斯开腔了,“我们可以争取无数同盟者的帮助,这些人就在您身边。”
“什么样的同盟者?”巴尔萨克和沙多雷同时问道。
“第二街区的那些失去自由的黑人。要知道,除了妇女,他们也有四千多人,这是个不容忽视的力量。”
“对,”巴尔萨克说道,“不过这些黑人手无寸铁,也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所以,”弗罗拉斯答道,“应当去和他们联系,把他们武装起来。”
“谁到这些黑人那里去呢?”巴尔萨克问。
“和他们一样的黑人——东加勒。”
“但是工厂已经被封锁了!他一出现就会碰到排枪的射击。”
“不,他不能从门口出去,他应该在深夜躲到田野里去,混进黑人群里,然后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进城。卡马雷先生,您能不能打一条地道,从警戒线的地下通到田野里去?”
“毫无问题,”卡马雷答道,抬起头来。
“在一般情况下,这要拖很长时间。”卡马雷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以设计一种机器来节省时间,我马上就设计,这种机器在沙漠地带打洞效果很好。制造机器和挖地道加在一起,只要十五天就够了。”
只要在卡马雷面前摆着技术问题,他就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了。他的大脑开始工作了,目光也灵活起来。
“还有个问题,”弗罗拉斯说道,“打地道不会把您的人都占用吗?”
“还可以剩下相当多的人。”
“其余的人是否可以在这段时间制造三、四千件武器,比如刀呀,矛呀,棍子呀,以及各种刺人的、砍人的武器?”
“可以。”卡马雷答道。
“您能不能在预定的日期,把这些武器送到第二街区去,而不被盖里·基列尔的人发觉呢?”
“这有点困难,”卡马雷安然答道,“不过可以在黑夜里运过去。”
弗罗拉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有救啦!”他叫起来,“您知道,卡马雷先生,东加勒将从地道出去,和那些黑奴混在一起,准备在夜里起义,这些不幸的人一定在等待着那一天。只要得到武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起来斗争。开始工作吧!”
“我已经开始了,”卡马雷平静地说,坐到绘图桌旁。
已经开始制造的那架飞行器被搁在一边。全体工人都行动起来了:有的制造武器,有的制造挖土机,有的不知为什么在钻一段粗圆木,还有一些人在墙根下挖一个大竖井。
四月二十一日,竖井挖有十米深了。卡马雷认为已经足够,于是开始往横里掘进。工程师设计了一个大约五米长、三十厘米直径的钢锥,它的表面周围有排列规则的螺旋齿。电动马达使它旋入松散的泥土里,泥沙落进圆锥里面,从它的后面流出。然后这些泥沙从井里运出来。
当这个巨大的螺旋钻掘进土里之后,坑道上壁的砂土也被它本身撑住不致往下落。钢锥的后面,连接着一个同样直径的被千斤顶往前推动的金属圆筒。这样,水平方向的地道就成了一个八至十米长的金属管道。挖好地道之后,要用一台较小的螺旋钻开一个通往地面的出口。
在这些工作进行的过程中,总不见卡马雷的影子。只有在需要解决一个复杂的技术问题时,他才脸色阴沉地、精神恍惚地出现,而且很快地又藏到自己的住所里去了。
挖地道的工程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四月二十三日,天一亮,一条八十米长的管道已经安装好了,余下的工作就是要挖一个出口井,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
时间不容再拖:口粮最多只够吃到四月二十七日,而且每餐的分量已少得可怜。
工人们的情绪逐渐有了变化。为了求解放,大家工作是热心的,但他们脸色阴沉,而且不时地用充满悲哀的言语互相交谈。他们对不久前还被认为具有超人力量的工程师,开始失去信心。是呵,这位魔术师虽然有天才,却不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他的感召力在逐渐下降。
另一方面,怨言开始在工厂里传布开来。这是在皇宫第一次向工厂进攻之前,卡马雷的关于让娜·巴克斯顿的几句话引起的。那时,盖里·基列尔对他的女俘虏的意图并不怎样引起人们的重视。当处境进一步恶化,力量的衰竭削弱了人们的理智时,盖里·基列尔想入非非的念头就突出地被列入议论范围了。
很多人认为,他们被包围,挨饿,受苦,完全是为了巴克斯顿小姐那双漂亮的眼睛,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她投降,可能马上就有和平日子过了。把一百五十个人的生命当牺牲品去救她一人,似乎太不值得。
让娜·巴克斯顿从偶尔听到的一些话语里,从那些阴沉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人对她的怨恨情绪,明白他们要她一个人对目前的危难处境负责。
虽然她自己不完全这么看,但人言可畏呀!她在考虑:如果她向盖里·基列尔投降,也许会救出所有的人吧?
无疑地,去和那个被怀疑是杀死她哥哥的人待在一起,是无法忍受的。不过,这种怀疑尚未得到证实。况且,万一情况危急,她可以用一死来逃避他的魔掌。不管前景如何危险,这却是她的职责。
这种想法牢牢地控制了她,以致她忍不住告诉了朋友们。她责备自己太胆小了,说只要盖里·基列尔保证大家的安全,她就去向他投降。德·逊柏林听完她的话,伤心得哭了起来。
“您这是污辱我们,小姐!”阿美杰·弗罗拉斯愤怒地叫起来。“而且,受辱也救不了谁。盖里·基列尔完全相信,他可以使我们全体就擒,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而且他这个人是不守信用的。”
巴尔萨克、沙多雷医生,甚至波赛恩都异口同声地支持弗罗拉斯的说法。让娜·巴克斯顿只得放弃她那高尚的,却没有意义的计划。
当地道打通之后,这个计划就更是自然而然地被放弃了。几个钟头之后,东加勒将要到那边去,并且在第二天发出起义的信号。中餐之后,开始钻竖井。半夜过后,一截烟囱样的管子树立在田野里,忠实的东加勒在黑暗中消失了。
烟囱立即被收起,狭窄的竖井口被沙石填平了。工厂的正对面,是白人居住区和奴隶居住区交界的墙角。一待时机成熟,东加勒就要在这个墙角发回请求发送武器的信号。根据卡马雷的命令,在靠近红河的工人宿舍区建了一个高台。五月一日晚上,被围住的人们聚集在这个高台上,监视着那个将要发出信号的墙角。
但是,正如预料的那样,这一天是白等了。即使东加勒能够到达那不自由的黑人区,他也来不及组织起义。到第二天还是没有信号,工厂里的人们开始不安起来。大家聊以自慰的是,这天夜里明月当空,反正不能把堆在高台上的武器运送过去。
被围困的人们恐惧感正在增长着。五月三日晚上,夜色漆黑,东加勒仍毫无动静,形势更不妙了,因为这一天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点食物。在今后两天,最多三天内,要么取得胜利,要么就饿死,别无其他出路。
五月四日这一天,对被围困者来说是漫长的。他们极度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天黑,然而这一晚同样不见从黑人区那边发出信号来。
五月五日的白天,又是在充满着不祥的预感里度过的。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车间空了,工人们和他们的妻室儿女在院子里丧气地踱步,互相诉苦,而且毫不掩饰地责备起东加勒来,说他把他们忘记了。
让娜·巴克斯顿从一堆人旁边经过,听到人们在议论有关她的事。
“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叫起来,毫不担心是否有人听到,“这真太不像话了!——为了一个女人,让我们受这么大的罪!要是我呀……”
“你说这话不害臊?”一个女人问道。
“害臊?你笑我,老娘们!我有个孩子,哭着要吃!”
“你以为我就没有孩子吗?”
“要是你愿意让你的孩子饿死,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明天我们还在这里,我就要去找经理,我们总不能为了满足这个小姐的愿望落到这步田地,但愿魔鬼把她抓去!”
“您简直是胆小鬼!”那女人愤怒地叫道。
让娜·巴克斯顿伤心欲绝,她简直站立不稳了。在这些不幸的人的眼中,她是这些灾难的唯一原因,这简直使她无法忍受。但是如何来证明他们是错误的呢?
五月五日的白天,终于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一分钟一分钟地送走了。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去,夜幕降临大地。自从东加勒过去之后,乌云曾经三次遮盖过月亮,今晚上又是这样一个好天气。他会不会利用这个好机会发出人们期待已久的信号呢?
这时,谁也不对东加勒抱有希望了,可是所有的眼睛像过去一样,仍然死死地盯住那可能发出信号的墙角。
七点……八点……工厂的时钟敲到八点,但仍然毫无动静。
八点半过后几分钟,激动万分的被围困者们高兴得全身战栗起来。不,东加勒不会丢开他们:第二街区的上空起升了信号弹。
现在一秒钟也不能耽搁,卡马雷命令往高台上搬来一样奇怪的东西。这是一门木质大炮,炮管里装有炮弹,压缩空气把炮弹发射到空中。
炮弹拖着一根带钩的钢绳,飞过“快乐的小伙子”住宅区,落到第二街区。那钢绳上有钩子,是为了把绳子固定在城墙上用的。
卡马雷小心地转动绕着钢绳的辘轳,他很快地感到了对方的动作,试验已告成功。一条空中通道铺好了。
人们立即着手在这空中通道上运送武器。先是几包炸药,然后,四千件刀、斧和矛都一捆接一捆地送过去了。到十点左右,大功告成。人们离开高台,每人随手拿了件武器,挤在大门口,把妇女们围在中央,等待着进攻的时刻。
可是,在人群中缺少了一个人——让娜·巴克斯顿。逊柏林、弗罗拉斯和沙多雷医生叫着她的名字,找遍了工厂的每一角落,都不见她的踪影。
让娜·巴克斯顿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