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走近路,帕西人向导没有走那条修建中的铁路线,因为这条铁路线为了避开分支纵横的温迪亚山脉,绕了很多路,无法像福克先生希望的那样,走一条直线。所以对这每一条道路都熟悉的帕西向导,也就提出了少走二十英里的方案:从森林里穿过去。对于这个方案,大家当然都赞同。
分别坐在大象身体两边鞍椅里的福克先生和克洛玛蒂,只露出了两个脑袋。由于向导驾着大象,飞快前行,所以因迈大步而将鞍椅里的两个人颠得一会儿蹦起,一会儿落下。不过,两位英国人却用他们的坚毅,忍受住了这难受的颠簸,时不时还会聊上两句,但更多时候却是默默无语。
趴在象背上的百事通,被颠得时刻担心自己从象背上滚下来。于是,他牢记主人的嘱咐,没有将舌头伸到上下两排牙齿中间,不然的话,很可能随着颠簸,他的舌头会被自己的牙齿咬下一截。
这个法国小伙子有时会被大象的颠簸抛到大象的脖子处,有时又会抛到象屁股上。就那么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在后面,有些像马戏团的小丑在表演跷跷板。不过,即使在这种折磨下,他也会在被抛起的同时,不断开着玩笑。他从口袋里,不停地掏出一些糖块,让聪明的大象乌乌涅用长鼻子卷起,喂到嘴里。不过自始至终,大象都在按原来的速度前行。
两个小时后,向导让大象停止了前行,说要休息一个小时,好让大象在一些小水塘喝点水,嚼一些嫩枝叶或灌木叶。克洛玛蒂先生因为在象身上被颠得受不了了,所以这样的休息让他很高兴。而福克先生却像无所谓似的,一直轻松自在,仿佛刚刚是睡在床上的,旅长不禁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福克,说:
“真像是个铁打的汉子!”
“不对,不是铁打的,是钢铸的。”百事通一边说,一边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
中午,向导让大家动身。走了不多久,便看到了一片荒芜之地,又走了一会儿,先是森林,接着是乌梅树和棕树丛,再往前行便又是一片荒凉之地了。不过这片平原之地上杂树丛生,杂草中还有一堆堆的花岗石。这块地方叫塞德尔汗,这里以前人迹罕见,如今却住着一群宗教狂热分子,所以这里还保留着一些可怕的教规,即使是英国法规,在这些土王势力范围内也是无法正常执行的。对于难以到达的温迪亚群山附近,英国政府也就更难统治了。
因此,他们一路上碰到了很多带着杀气的印度人,他们看着疾驰中的大象,脸上的怒气怎么都无法隐藏。帕西向导遇到这种人的时候,总是尽量躲开。因为他觉得,遇到这些人会很晦气的。
这天,他们沿途很难看到一头野兽,即使偶然看到几只猢狲,那些猢狲也会冲他们不停地挤眉弄眼,做着种种奇怪的表情。这都让百事通喜不自禁。
不过有件事,百事通想起来就觉得烦心,那就是在他们到了阿拉哈巴德之后,这头大象,福克先生又准备怎么处置呢?继续带着走?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买象的钱加上运费,很可能让人倾家荡产。那么,是将它卖掉吗?还是放了它?说实话,这头出色的大象真让他留恋。会不会有个出人意料的结果,福克先生将大象送给我百事通做礼物呢?如果这样,那就太让我为难了。真要这样做的话,我百事通能不烦恼吗?
晚上八点,温迪亚群山的主要山脉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晚上他们在一个破烂的小屋里休息,小屋位于北山坡。
这一天,他们走了差不多有二十五英里,还有二十五英里才能到阿拉哈巴德。
这天晚上天很冷,年轻的向导找了一堆枯枝在小屋里点燃,温暖让大家的心情好了很多。晚餐他们吃的是在克尔比买的干粮。因为太累,所以他们很快就吃完了这顿简单的晚餐。饭后,他们闲聊了几句便进入到了梦乡,小屋里鼾声大作。大象靠在小屋外的一棵大树旁睡着了,向导则守在了大象旁。
黑夜里,偶尔会有山豹的呼啸和野猿的哀啼声传来,打破深夜的静寂。其实,那些发出叫声的野兽,并不能影响小屋里的旅客,更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所以疲惫不堪的克洛玛蒂就和疲惫的战士一样,睡得很香甜。不过,百事通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他,不停地在象背上翻跟头,又累又害怕。至于福克先生嘛,他则像是睡在萨薇勒街的寓所里一样,睡得平静又踏实。
第二天早上六点,他们再次出发。按向导的计划,当天晚上就能到达阿拉哈巴德。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从伦敦出发时算起,福克先生那省下的四十八小时,只会被这次占去二十四小时。
文迪亚群山有几段斜坡,大象在慢慢走下去后,便又大步奔跑起来。正午时分,向导指挥大象绕过了位于恒河支流卡尼河畔的卡兰吉尔。向导选择路线的时候,总是避开人群聚居地,因为在他看来,在恒河盆地的荒野上行走,反而会更安全。
向东北方向再走不到十二英里就能到阿拉哈巴德了。他们决定休息片刻,坐在香蕉树的树阴下吃香蕉。香蕉可以像面包一样充饥,甚至和奶酪一样有营养,深受大家喜欢。
下午两点,大象在向导的指挥下,进入茂密的森林,穿过这片森林,再走几英里就能到了,向导很愿意走那种在森林的掩护下的路线。不管如何,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好像这段旅行,很快也就可以顺利结束了。不过,突然,大象不安起来,甚至站着不走了。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钟。
“发生什么事啦?”克洛玛蒂从鞍椅里探出头来问。
“军官先生,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帕西人向导说着,开始倾听茂密森林里传来的杂乱噪音。
不一会儿,杂乱噪音听得更真切了,离这不远的地方,有类似人群在呼喊或是敲打铜锣器的声音。
百事通定耳细听。福克先生则像打坐一般,一言不发。
帕西向导从大象身上跳下来,在将其拴在一棵树上后,他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几分钟后,他跑了回来。
“是婆罗门僧侣在游行,他们的队伍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我们最好别让他们看到我们。”
随即,向导解开了拴着的大象,将它带到密林深处,随即嘱咐大家千万别下来。还说他已经做好准备了,一旦需要,他会跳上大象,带着大家一起逃的。不过,他觉得那群人应该不会发现他们,因为密林中的枝枝叶叶已经将他们完全隐藏起来了。
喧哗声和锣鼓声组成的噪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听到,鼓乐声中,夹杂着的还有歌声,歌声很单调。没过多久,在离福克和伙伴们藏身处五十多步远的地方,出现了游行队伍。透过树枝,他们看到了奇怪的宗教仪式里的奇怪人物。
队伍前面带头的是身穿花袈裟,头戴高高尖帽的僧侣,后面则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大声地唱着挽歌,歌声与锣鼓声交替发出,此起彼伏,非常热闹。人群后面是辆大轱辘车,车身上有尊有着四条胳膊的女神像,全身赭红,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她眼露凶光,长舌头像那吊死的人一样长长伸了出来,两片嘴唇是指甲花和萎叶混合在一起染成的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项圈,项圈由骷髅头穿成;她的腰上系着腰带,腰带是很多断手接成的;她恶狠狠地趴在一个没有头的古物身上。车辐和车辋上则雕刻着一条条毒蛇,纠缠在一起。
车子是由四匹驼牛拉着的,驼牛身上披着华丽的披风。
那尊女神像,克洛玛蒂认识,他小声说:“这是爱情和死亡之神,叫卡丽女神。”
“叫死亡之神还差不多,叫爱情之神,我可不答应!”百事通说,“她太丑了!”
帕西向导示意百事通不要说话。
围在女神像四周的,是些年龄很大的托钵僧,他们的身上,不仅像斑马一样画着赭黄色纹饰,有些地方还割出十字伤口,伤口里流出了汩汩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每当举行大的宗教仪式时,这些如同着魔般的托钵僧还会争抢着往大车轮子底下钻,想要去寻死。
疯托钵僧后面,走着几位婆罗门僧侣。他们身穿豪华东方僧袍,手里拽着一个女人往前走,女人不知为什么,像是没有知觉地踉跄前行。
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她的头上、颈上、肩上、耳上、胳臂上、手指上和脚趾上全都戴着宝石项链、手镯、耳环和戒指。从那白嫩的肤色来看,女人像是欧洲人。她内穿紧身胸衣,胸衣上有绣金,胸衣外披着一袭透明的纱衣,让她的身材显得风姿绰约。
年轻女人后面,还有一些卫兵。和前面的人相比,他们看起来就越发凶狠了。不仅腰里别着脱鞘的军刀,而且还挎着嵌金的长把手枪。他们抬着的双人轿上,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同生前一样,他穿着土王穿的华服:绣金绸袍;头上戴着的头巾上缀着很多珍珠;腰间系着腰带,腰带上镶满了宝石和细羊毛。印度土王专用的武器也佩戴在身。
最后面的是乐队,以及一些狂热信徒。狂热信徒发出的叫喊声,有时甚至会遮住那震天响的乐声。
克洛玛蒂先生的眼睛虽然注视着这特殊的游行队伍,眼神里却露出了无奈,他转身问向导:
“这是寡妇殉葬仪式?”
帕西向导点了点头,然后将指头搁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出声。然后看着那个长而奇怪的游行队伍向前挪动。不久,游行队伍最尾部的人也消失在了丛林中。
慢慢地,歌声和鼓乐声也消失了。不过,不时地,远方还会传出一两声嘶吼声,再然后,那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丛林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刚刚福克先生已经听到了克洛玛蒂说的话,所以等那游行队伍彻底消失,他才问:
“寡妇殉葬是什么?”
“福克先生,”旅长说,“用活人做死人的祭品就叫殉葬。当然,通常在这种活祭里,殉葬者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明天一早,就会被烧死的。”
“真是些畜生!”百事通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大吼道。
“死者是谁?”福克又问。
“一位土王,也就是那个殡葬的女人的丈夫。”向导说,“他是塞德尔汗的一个独立的土王。”
“为什么?”福克先生看不出有激动的表情,淡定地说,“这种野蛮的风俗,怎么印度还保留着?英国当局为什么不取缔?”
“印度大部分已经没有这种殉葬习俗了,”克洛玛蒂说,“不过呢,在这样的深山里,特别是在塞德尔汗土人的领地上,我们管不了。就是在温迪亚群山北部,那里发生烧杀抢掠的事情也很正常。”
“这女人太可怜了!马上就要被活活烧死了。”百事通还在嘀咕着。
“是呀!活活烧死。”旅长说,“如果她不殡葬,她将会被视为置亲人们不仁不义,亲人们会逼她到绝境,甚至剃光她的头发,每天只给她吃几个干饭团,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去,而之后,她也就是个贱女人了,那凄惨的景象是无法形容的。大多数,最后只能落到像条癞皮狗一样默默死去的悲惨命运。因此,很多寡妇意识到不殡葬也没好下场,所以不得不选择殡葬。总的来说,她们之所以会去殡葬,不是因为爱情,更不是信仰,只是因为恐惧。不过,也有一些心甘情愿想去死的,那种女人,你就是去阻止她们,也很困难。几年前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在孟买,有个寡妇向总督提出要求,她要去殉葬,结果当然您能想象得到,总督不可能答应。结果这个寡妇离开孟买,去了一个独立的土王那里,实现了自己殉葬的愿望。”
旅长说这话的时候,那位帕西向导不停地摇头,等他说完,向导说:
“明天一早就要被烧死的女人,可不是心甘情愿的。”
“塞德尔汗的土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事。”向导又说。
“可是,为什么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都不抗拒呢?”克洛玛蒂疑惑地说。
“那是因为她被大麻和鸦片的烟熏晕了。”
“那么他们要将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带到离这里两英里的庇拉吉庙。让她在那庙里住一晚,然后天一亮就烧死她。”
“什么时间……”
“明天一早。”
向导说完这话,便朝拴大象的丛林深处走去。牵出大象后,他率先爬到了象脖子上。就在他等大家各归其位,吹响口哨命令大象迈步时,福克先生阻止了他,并对克洛玛蒂说:
“一起去救那个女人吧!好吗?”
“什么?救那女人?福克先生!”旅长非常惊讶。
“我们有时间救她,我们还多出了十二个小时。”
“啊!看不出来,您还是个热心肠嘛!”克洛玛蒂说。
“有时是!”福克淡淡地说,“如果我有功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