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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温斯顿发现日记还摊在桌子上,上面尽是“打倒老大哥”,字体大到站在房间的另一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愚蠢透顶!但他知道,这是因为哪怕身处慌乱,自己也不想让未干的墨迹弄脏洁白的纸。

他吸了口气,将门打开,顿时放下心来,感到一阵温暖。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稀疏,皱纹满面。

“哦,同志,”她用沉闷的声音说,“我听到你进门的声音,你可以帮我看下厨房的水池吗?它好像堵住了。”

原来是帕森斯太太,同层楼某个邻居的妻子。(党不大赞成使用“太太”这一称呼,认为对所有人都应称“同志”,但人们仍然会对某些女人使用这个词)她大概三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脸上的皱纹仿佛嵌着灰尘一般。温斯顿跟着她向走廊走去。这样的修理工作每天都有,让人心烦。胜利大厦是始建于1903年的老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天花板和墙上的灰泥频繁剥落,天气一冷水管就开裂,一下雪屋顶就漏水,即使不是为了节约而将暖气完全关闭,也只会提供一半的热量。维修之事除非自己动手,否则必须经过高高在上的委员会的批准,可就连换玻璃这样的小事,委员会也会拖上两年才解决。

“汤姆刚好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含糊糊地说。

帕森斯的屋子比温斯顿的大一点,是另一种形式的阴暗。所有东西都像被殴打过一样,就好像刚才有猛兽闯了进来。地板上散落着各种体育用品,曲棍球棒、拳击手套、破足球、翻过来的汗渍斑斑的短裤。桌上放着脏碟子和折了角的练习本,墙上贴着青年团和侦察队的红旗以及巨大的老大哥的画像。房间像这幢大楼的其他地方一样弥漫着煮白菜的气味,不仅如此,还有浓烈的汗臭味。随便是谁一闻就闻得出来,但不知为什么,这气味来自一个当时并不在场的人。而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吹用梳子和厕纸做成的喇叭,试图和上电屏里传出的军乐声。

“是孩子们。”帕森斯太太忧虑地向那扇房门看去,“今天他们没出去,当然——”

她有个习惯,话只说一半。厨房的水池里溢满了绿色的脏水,味道比煮白菜还难闻。温斯顿跪下来检查水管的拐弯处,他不愿意动手,也不愿意弯下身子,这会诱发他的咳嗽。帕森斯太太什么忙都帮不上,站在一旁观看。

“当然,如果汤姆在家,一会儿就能修好。”她说,“他喜欢做这个,他的手很巧,汤姆就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同事。他胖胖的,人有点儿蠢,带着一腔愚钝的热情,在各方面都很活跃。他是那种不问为什么,有献身精神又劳劳碌碌的人,党要凭借他们维持稳定,他们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思想警察。帕森斯三十五岁,就在不久前刚刚不情愿地脱离了青年团,而在进入青年团之前,他曾不顾规定在少年侦察队多待了一年。他在真理部的职务是附属性的,对智力没有要求。但另一方面,他同时还在体育委员会和其他组织负责领导集体远足、自发游行、节约运动和义务劳动等活动。他会在抽烟斗的工夫用平静的语气颇为自豪地告诉你,在过去的四年里,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集体活动中心。而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把汗味带过去,那汗味倒成了他精力充沛的证据。

“你有扳手吗?”温斯顿说,他正摸着水管接口处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的声音有些犹疑,“不知道,说不定,也许孩子们——”

在一阵脚步和喇叭声后,孩子们冲进客厅。帕森斯太太拿来了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将堵塞水管的一团头发取出。他用冰冷的自来水洗干净他的手,回到另一个房间。

“举起手来!”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

有个九岁的男孩从桌子后面跳了出来,他很漂亮也很凶狠,正用一支玩具手枪对着他。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也用木棍对着温斯顿。两个孩子都穿着蓝色的短裤和灰色的衬衫,都戴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手举过头,心神不宁,男孩的样子如此凶狠,不完全是在游戏。

“你这个叛徒!”男孩喊着,“你这个思想犯!你是欧亚国的间谍!我要枪毙你!我要消灭你!我要把你送到盐矿去!”

两个孩子突然围着他跳了起来。“叛徒!”“思想犯!”小女孩完全在模仿他的哥哥。这多少有些令人害怕,他们好像两只小虎崽,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吃人的野兽。男孩子眼神里写着狡猾和残忍,流露出要踢打温斯顿的意图,他清楚自己很快就会长到可以这样做的年纪了。温斯顿只能庆幸男孩手里拿的不是真枪。

帕森斯太太不安地看着孩子们,起居室的光线非常好,温斯顿发现她的皱纹里果真嵌着灰尘。

“他们真能闹,”她说,“没能看绞刑,他们很失望,所以才这样闹。我太忙了,没时间带他们去,汤姆下班又晚。”

“为什么不能去看绞刑!”小男孩大声问。

“要看绞刑!要看绞刑!”小女孩一边叫着,一边蹦来蹦去。

温斯顿想起来,今天晚上公园里要对几个犯了战争罪的欧亚国罪犯执行绞刑。这种事每个月都有一次,大家都喜欢看。小孩子总是吵着嚷着让大人带他们去。他向帕森斯太太道完别就向门口走去。但他没走几步就被人用什么东西在脖子上重重打了一下,顿时他的脖子就像被烧红的铁丝刺进去那样,疼痛难忍。他转过身,看到帕森斯太太正抓着儿子往屋里拖,那男孩则把一个弹弓往口袋里塞。

“高德斯坦因!”在屋门关上的刹那,男孩喊道。温斯顿惊讶地发现帕森斯太太既无奈又恐惧。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快步走向电屏,摸了摸脖子,在桌子旁坐下。电屏已经停止播放音乐,一名军方人士正一字一句地念着关于冰岛和法罗群岛间设置的新式浮动堡垒的事,这个堡垒不久前刚刚建成。

温斯顿心想,那女人一定为她的孩子担惊受怕。再过两年,他们就会没日没夜地监视她。几乎所有孩子都是可怕的。最糟糕的是侦察队已经将他们培养成肆意妄为的家伙,但同时他们又不会有任何违抗党的控制意向。恰恰相反,他们崇尚和党有关的一切。他们唱歌、列队前进、打起旗帜、远足、用木制步枪进行操练、高喊口号、崇拜老大哥——这在他们看来光荣而有趣。他们凶残的本性被激发出来,用在国家的敌人、外国人、叛徒、思想犯身上。超过三十岁的人普遍害怕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每个星期《泰晤士报》都会看到关于偷听父母谈话的小暗探的报道——通常会称之为“小英雄”——偷听父母的危害性言论,然后向思想警察报告。

弹弓造成的疼痛消退了。他漫不经心地拿起笔,思考是不是还要在日记上写些什么。突然,他又想起奥布兰。

究竟有多久了?大约七年前,他曾作过一个梦,梦到自己穿过漆黑的房间。当他走过时,有个人在他身侧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声音很平静,不是命令。他继续向前走。奇怪的是,当时,梦中的这句话并没有给他留下多深的印象。直到后来这句话才渐渐有了意义。

他记不清第一次见到奥布兰是在做梦之前还是在做梦之后。他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意识到说这句话的是奥布兰。但不管怎样,他确信,在黑暗中和他说话的就是奥布兰。

温斯顿一直无法确定奥布兰是敌是友,即便这天上午他注意到他闪烁的眼神。但这似乎并不重要。他们心意相通,这比友谊或同志感情更加重要。他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温斯顿不知道这话的含义,只单纯觉得它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实现。

电屏里的讲话声暂停下来,一声清亮的号响打破了沉寂。接着,刺耳的讲话声又出现了:

“注意!请大家注意!现在播放从马拉巴阡县发来的急电。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战争即将结束。急电如下——”

坏消息来了,温斯顿想。果然,在描绘完欧亚国部队被惨烈歼灭的情形以及列举完一堆关于杀敌、俘虏的数字后,电屏里宣布从下星期开始巧克力的供应量由每天30克削减到每天20克。

温斯顿又打了一个嗝,酒劲几乎完全消退了,只留下泄气的感觉。也许为了庆祝胜利,也许为了让人们忘掉削减巧克力供应量的消息,电屏里传来铿锵有力的曲子《为了大洋国》。照规矩,在这个时候他应该立正。但电屏看不到他现在待的位置。在这首曲子后,电屏播起了轻音乐。温斯顿走到窗口,仍用后背对着电屏。天气依然那么寒冷、晴朗。远处,一枚火箭弹爆炸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伦敦,这种火箭弹一星期要落下二三十枚。

楼下的街道上,那张破损的宣传画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英社”二字时隐时现。英社,英社的神圣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变幻莫测的过去。他觉得自己正徜徉在海底森林里,他在这畸形的世界里迷失了,化身成怪兽。他独自一人。过去已经死了,未来不能想象。他如何确定究竟谁和他站在一起?他如何知道党的统治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真理部那白色墙壁上的标语再次引起他的注意,就像这些问题的答案: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硬币上也刻着这三句标语,字小而清晰。硬币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头像。即使在硬币上,他的眼睛也紧盯着你。硬币上、邮票上、书籍的封面上、旗子上、烟盒上——他无处不在,而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你,他的声音总是环绕着你。不管你是睡着还是醒着,在工作还是在吃饭,在室内还是在室外,在浴室里还是在床上——你无处躲避。除了你脑袋里的几立方厘米,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你。

太阳西斜,真理部的窗户因为没有阳光照射就像堡垒上的枪眼一样冰冷。在这金字塔状的庞然大物前,他感到恐惧。它太强大了,不可能被攻克,一千枚火箭弹也无法将它摧毁。他再次想起那个问题,他为谁写这日记。为未来,为过去——为了想象中的时代。可等待着他的不是死而是消灭。日记会被烧毁,他也将“消失”。只有思想警察能读到他写的东西,然后他们又会将关于它的记忆清除。当你存在的痕迹,哪怕你随意写在纸上的没有姓名的字句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你要如何向未来呼喊呢?

电屏里的钟响了十四下。他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他要在14点30分上班。

奇怪的是,钟声让他振奋。他是孤独的幽灵,他说了谁也听不到的真理。只要他说出来,保持清醒和理智,你就承袭了人类的传统。他返回桌边,蘸了蘸墨水,写道:

为未来或过去,为思想自由、张扬个性且不孤独的时代——为真实的,不会抹杀清除过往之事的时代致敬!

从千篇一律的时代,从孤独的时代,从老大哥的时代,从双重思想的时代——致敬!

他想,他已经死了。对他而言,只有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才算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行动的后果就蕴涵在行动本身中。他写道:

思想罪不会让人死,思想罪本身就是死。

现在,既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那么尽可能活得长便至关重要。他右手的两个指头沾上了墨水。没错,这样的小细节也会暴露你。部里随便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可能是个女人,比如浅茶色头发的女人和黑色头发的女孩)也许会去打探为什么他会在中午吃饭时写东西,为什么他用的是老式钢笔,而他又在写些什么——然后向相关部门暗示一下。他到浴室里用一块粗糙的深褐色肥皂洗去墨迹。这肥皂擦在皮肤上就像用砂纸磨东西,很适合拿来清洗墨迹。

他把日记放进抽屉,把它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至少可以确定它是否被人发现。往里面夹头发太明显了,所以他用指尖蘸了一颗不容易被发现的白色灰尘,放在日记本的封面上。若有人动了本子,它就会掉下来。 2txPC3CR2rtbREve1i3LrMnmoAuz/h33BZesFy6I0TFJpj0IyCMUZpfWa8WbRN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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