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世纪的印度佛教典籍《清净道论》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准确地说,我们称之为“双轮战车”的东西到底位于何处?是在车轴上、车轮里还是车架上?或是车辕上?
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都不是。我们所说的“双轮战车”指的是组装起战车的所有零件的暂时组合,其本身并不存在,只是一种虚幻的形象罢了。
古代佛教典籍从这一角度深刻剖析了令人难以捉摸的“自我本性”问题,说明其既不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也不存在于我们的想法、感觉、知觉或行动中。(这一分析方法比现代自我解构哲学思想早了15个世纪。)这种洞察方法也可以应用到游戏机、搅拌机以及其他任何人工制造的物品上,每一件物品都可以分解为大量的组合零件以及制造步骤。
我们把工业工程师对商品的解构称为“生命周期评估研究”。运用这一研究方法,我们可以把任何商品系统地分解为构成该商品的零件以及工业生产的步骤,并以近乎外科手术的精密程度分析商品从最初的生产步骤直至最终的回收处理这整个过程对大自然造成的影响。
“生命周期评估研究”的开始自然而然。最初的研究是在20世纪60年代由可口可乐公司进行的,目的是比较塑料瓶和玻璃瓶各自的优缺点,并将废瓶回收的益处进行量化。随后,这一研究方法慢慢地应用到了其他工业领域。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品牌公司在产品设计或制造过程中开始运用这一方法,甚至很多国家的政府也用这种方法对企业进行管理。
生命周期评估方法是由一个自由组织创造出来的,该组织成员包括几位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工业工程师,目的在于详细记录生产制造过程的诸多细节——使用了什么原料、消耗了多少能量、产生了何种污染、释放了什么有毒物质、具体数量是多少……整个冗长烦琐的生产链中每一个基本步骤都要进行测量。古老佛教典籍中那个关于战车的问题列举出了一些制造零件,如今,对MINI Cooper汽车的生命周期研究也可以将其分解为数千个零件,就好像控制电气系统运行的各个电子元件一样。正如战车可以分解为几个主要的构成部分,这些电子元件也可以解构为各种各样的导线、塑料和金属。将这些元件依次连接起来的链条再组合在一起,从而进行原料提取、制造、运输等环节。这些元件控制着汽车的仪表盘、电子扇、雨刷、灯、点火系统和引擎等的运行。具体到每一个元件,又可以进一步分解为上千个独立的工业步骤来加以分析。总之,这辆小汽车的生命周期研究可以包括数十万个独立单位。
为我介绍这一领域的人是格雷戈里·诺里斯(Gregory Norris),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工业生态学家。他拥有麻省理工学院的机械工程学位和普渡大学的航空工程学位,曾经作为研究航空结构的航天工程师为美国空军工作过多年。他的资历无可挑剔,并且爽快地承认:“生命周期研究工作并非只有顶级科学家才能进行,当然我的能力的确不错。因为这项工作主要就是进行数据记录。”
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我们制定了一系列测量单位,可以测算出一辆汽车在整个生命周期——从生产到报废的过程中产生的有害影响,比如消耗的原料、能源和水,产生的光化学臭氧,对全球变暖的影响,排放到空气和水源中的有毒物质,以及带来的有害垃圾等。 生命周期评估可以揭示汽车从生产到报废的整个生命周期中所排放的污水量,以及驾驶过程中所排放的废气。
另一个可以用来解释工业步骤性质的恰当比喻是8世纪一篇中国古文中描述的玉皇大帝的天网。 那篇文章告诉我们,在玉皇大帝居住的天庭中,有一张可以覆盖四面八方的神奇天网。这张网上的每一个节点处都镶嵌着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宝石的切割十分精细,每一个切面都能映出这张网上其他所有宝石的样子。因此,这张无边无际的天网上所有的宝石相互间都有联系,每颗宝石都能映照出其他所有的宝石。
各种天然及人造的系统,例如各供应链之间及其内部都存在着无尽的联系,而天网这一形象就可以生动地表现出这种联系。诺里斯带我参观了玻璃器皿,也就是那种盛放果酱和意大利面酱汁的玻璃瓶的生命周期评估过程。我们最终走到了一个像迷宫一样的网状图面前,上面显示着原料、交通、能源供给之间的相互关联,密密麻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生产这种盛放果酱(或者任何相似的需要用玻璃容器盛放的东西)的瓶子需要来自几十家不同供应商的原料,包括硅砂、氢氧化钠、石灰石和其他许多无机化学物质。同样,能源供应商的服务也不可或缺,比如天然气和电能。而每一家供应商又要从别处购买原料,拥有几十家自己的供应商。
自古罗马时代起,玻璃的基本制作工艺就没有发生过大的改变。如今,依靠燃烧天然气供能的大熔炉需要一天24小时保持1093摄氏度的高温,才能将石英砂熔化,制作成窗户玻璃、玻璃容器和手机屏幕。实际上,玻璃的制作过程远没有那么简单。玻璃罐制作过程中最重要的步骤有13个,由1959个独立的“基本步骤”组成。整个生产链上的每一个基本步骤又包括数不清的次要步骤,每一个次要步骤又是数百个加工过程的结果。依此类推,这样的链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我请求诺里斯再给我讲解一下其中的细节。他说:“我们就以氢氧化钠的生产为例,这个过程需要氯化钠、石灰石、氨水这些原料,还需要燃料和电能,然后得把这些原料运输到加工厂。而氯化钠本身的生产又要包括原料的开采和水的应用,还需要其他原料、设备、能源和运输等。”
“由于每个步骤都关联到其他许多步骤,”诺里斯说,“我们需要以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问题。”
还有一种看法是,虽然与玻璃罐的供应链相关的不同连接看起来似乎永无止境,但它们最终都能连接到之前的其他连接。正如诺里斯所说的那样:“如果你将玻璃罐供应链上的1959个连接全部审视一遍,你会发现有许多反复循环的连接,这个链条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只不过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对这种重复性的环形连接,诺里斯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他解释说:“制造钢铁需要电力,而建造并维持一座电厂则需要用到钢铁。你可以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循环是反复进行的,没有尽头,但如果往源头追寻就会发现,越是靠近上游,那些工业步骤的多余影响就越小。”
看来,“天网”这一比喻在工业系统中也有不适用的时候,就像神话中那条可以咬住自己尾巴的衔尾蛇一样。这条衔尾蛇代表着永远重复进行或自我创造的事物的循环或更新。
在工业过程中,衔尾蛇还可以象征一种“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的理想式概念,即一件产品中使用的所有原料都应经过特殊加工,以便回收后可以进行生物降解,变为大自然可以重新吸收利用的化合物或者其他产品的制作原料,也就是说,经过回收后还可以继续用于制造其他产品。这样的模式与现行的“从生到死”模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如今这种模式下,一件废弃产品最终只能堆在垃圾掩埋场里,向大自然释放毒素,制造出新分子或其他什么噩梦。
在与诺里斯进行虚拟会议时,我可以一边和身处缅因州的他通过电话交谈,一边在马萨诸塞州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内容与他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一样。就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那些有关战车、天网和衔尾蛇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通过分析生命周期评估的过程,玻璃罐的供应链上将近2000个连接中的每一个都变成了一扇窗户,展现出了相应步骤对人体健康、生态系统、气候变化和资源消耗等方面的影响。
制造一个玻璃罐需要使用供应链上游的数百种物质,其中每一种都会产生不同影响。在制造过程中,大约有100种物质被排放到了水里,50种渗透进了土地。在释放到大气的220种不同气体当中,玻璃罐对人体健康造成的潜在危害有3%要归咎于玻璃制造工厂中原料氯化钠的使用,对生态系统造成的危害也有6%来源于它。
在玻璃制造过程产生的负面影响中,对生态系统的另一种占到16%的威胁源于熔炉的能源供给,单是对气候变化产生的负面影响中就有20%源于玻璃制造厂所需电能的供给。总的来说,玻璃罐制造过程中释放出的温室气体有一半来自玻璃厂,另一半来自供应链的其他环节。玻璃制造厂释放到空气中的化学物质包括大量的二氧化碳和一氧化氮,原因在于燃烧了极少量的镉和铅之类的重金属。
在列举一千克包装用玻璃所需原料的清单时,我们发现整个生产过程的各个步骤用到的原料多达659种。这些原料种类繁多,包括铬、银和金,还有氪和异氰酸之类的不稳定化学物质,以及具有8种不同分子结构的乙烷。
这样的细节让人有些难以接受。诺里斯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进行影响评估工作,这样我们就能将其加以总结,制定出一些信息指标。”例如,我们想知道玻璃制造过程中生成了哪些致癌物质。生命周期评估结果就会告诉你,罪魁祸首是芳香烃,而其中人们最熟悉的就是挥发性有机化合物了。由于它们的存在,油漆和乙烯基塑料浴帘会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在玻璃制造过程中可能导致癌症的诱因里面,这些化合物的影响占到了70%。
然而,这其中没有任何一种物质是在玻璃厂直接产生的,全都来自供应链的某个环节。针对玻璃罐的生命周期评估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分析其影响的依据。根据分析结果,玻璃罐致癌的诱因中有8%来源于和建设、维护工厂有关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16%来自工厂燃烧熔炉所需天然气的生产制造;31%源于运输过程中用于包装玻璃的高密度聚乙烯塑料。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不应该继续使用玻璃容器盛放食物呢?当然不是。起码玻璃不像塑料那样会向液体中渗透有毒化学物质,而且可以反复回收利用。
但在诺里斯带我参观了玻璃罐生命周期评估过程中的重要步骤后,一个事实让我感到极为震惊——通过这些烦琐步骤生产出的玻璃罐中只有60%是可以回收的。
我问诺里斯,从那60%的玻璃当中我们到底能够获取什么呢?他回答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回收的玻璃可以替代一部分新制造玻璃,这样就节省下了需要提取、加工和运输的相应重量的原料。“当然,回收后的玻璃依然需要加工和运输,但总体来说,玻璃回收还是可以带来益处的。”他这样向我保证,随后又举了一个例子:“每生产出一吨玻璃,可回收部分的28%就可以节省下约1892升的水,并可以减少向大气中排放7.46千克的二氧化碳。”
虽然玻璃可以回收利用,但制造过程所带来的其他各种影响依然难以避免。这让我们对“绿色环保”这一概念的认识发生了转变,从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要么环保,要么不环保”——转变为一种错综复杂的深层思考。每个产品都包含各种各样千差万别的因素,每一个因素都会在不同方面展现出略好或略坏的影响。在此之前,我们从未有过现成的研究方法可以用来记录、梳理和展示各种产品从原料提取、制作、使用到回收整个过程中各个环节与步骤之间复杂的关联,也不可能将每个步骤对生态系统——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体——的影响加以总结。
关于这一点,我们再来看看英国著名时尚设计师安雅·希德玛芝(Anya Hindmarch)设计并限量发行的两万个手提包吧!希德玛芝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一个与她联系的慈善机构,该机构的名称叫作“我乃我所为”(We Are What We Do)。她决定利用自己的时尚平台引起公众对“拒绝使用塑料购物袋”的关注。 她的确做到了。
希德玛芝设计的手提包往往只在价格不菲的精品店里销售,但这次定价为15美元的环保手提包在超市中出售。深夜两点钟,热情高涨的消费者就在英国定点超市的门前排起了长队。 到上午9点,手提包宣告售罄。后来,该手提包在曼哈顿的旗舰店上市,30分钟就被抢购一空。等到手提包出现在中国的香港和台湾,销售现场甚至由于人群过于拥挤出现了踩伤事件,因此北京和其他几个城市的发售均被取消。在英国,每当展开全国性的针对回收利用的高标准的讨论时,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起这款手提包。
希德玛芝开展的这一时尚生态活动从某个方面显示出,合理的生活习惯和产品可以促使我们改变自身的行为,而且我们必须改变。我们每次购物后拎回家的塑料袋对生态环境来说都是一种灾难。仅在美国,每年就要用掉880亿只塑料袋。从圣保罗到新德里,你在任何地方都会发现这个庞大家族的成员在微风中飘荡。它们简直无处不在——无论是灌木丛的树枝上还是排水沟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如果动物误吞入塑料袋或被困其中,严重时会危及生命。但塑料袋最大的危害还在于,它至少要经过500—1000年才能被完全分解掉。
这并不意味着纸袋就更为环保。根据美国环保局的统计,与塑料袋相比,纸袋的制造过程要消耗更多的能量,污染更多的水源。至于到底应该使用纸袋还是塑料袋,我们只能说双方各有利弊。例如,塑料袋100%可以回收利用,但在美国实际上得以回收的塑料袋只有1%。
目前较为前沿的一项生命周期评估研究是1991年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一项研究。它分析了分别以纸和塑料作为原料制作热饮杯的优缺点, 这比我们之前的比较研究更加复杂。制造一只纸杯要消耗33克木材,而聚苯乙烯做成的杯子要使用4克石油或天然气,都需要大量的化学物质。(该项分析研究暂不考虑对人体健康状况的影响。)制造纸杯所消耗的电能是塑料杯的36倍,产生的废水是塑料杯的580倍,其中还含有一定量的污染物,比如氯。从另一方面来说,制造塑料杯的过程会产生一种叫作戊烷的气体,从而导致温室气体的增多。除此以外,纸杯在垃圾掩埋场进行生物降解时还会释放甲烷。若此项分析研究的重点从对环境的影响转移到对人体健康的危害上,研究过程就更为复杂了。
话说回来,对“用纸袋还是塑料袋”这一问题最明智的回答应该是:“都不用,我带了自己的购物袋。”在全世界许多地方,这已经成为公认的行为准则了。顾客要么花钱购买商店的购物袋,要么带上自己的购物袋。美国的商店也已经普遍实施了这一做法。但生命周期评估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我们随身携带的那个购物袋又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在制作那款环保手提包时,希德玛芝的公司为使其尽可能地环保,花费了大量的心血——生产手提包的工厂要获得官方认证,保证公平工资、不雇用童工、为抵消其生产和运输的负面环境影响购买碳关税,且售价与成本价相当。希德玛芝甚至尝试过公平采购棉花作为原料,直接从小农户手中购买,但由于凑不足量随后放弃,转而使用有机种植的棉花。
然而,我们仍然忍不住想知道,这样一个模范手提包的生命周期评估会揭露出它对环境具有何种危害,或者说它还有何改进空间。
希德玛芝那款帆布包上印着一句响亮的口号——“I'm NOT a plastic bag”(我不是塑料袋)。这句话玩了一个文字游戏。1929年,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雷尼·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曾经画过一支烟斗,下面用法语写着“Ceci n'est pas une pipe”,意为“这不是一支烟斗”。那幅画的标题是“形象的叛逆”,强调了画家想要表达的内涵,即影像并非人眼所见的实物,而实物本身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
有一天我在商店买了一件挂在显眼位置的T恤衫。这件T恤衫的标签上自豪地印着这样的话:“100%有机纯棉——让世界变得与众不同”。
这句话对错参半。
首先,其正确之处在于,种植棉花时不使用杀虫剂会带来益处, 因为人类对棉花这类作物所使用的杀虫剂占到了全部用量的10%。为营造出能让脆弱的棉花幼苗正常生长的土壤,农户会对土壤喷洒杀虫剂(与人体中央神经系统损害有关),以除掉会与棉花抢夺营养的草以及有可能吃掉棉桃的昆虫。
一旦土壤中喷洒了杀虫剂,5年之内都不会出现昆虫,甚至都不会再有蚯蚓,而蚯蚓对恢复土壤肥力是至关重要的。除此以外,在采摘棉花之前,还会通过作物喷粉机在棉花地里喷洒除草剂。然而,大约一半的除草剂都流入了附近的河流和田地。既然我们已经了解了喷洒农药的危害,那么毋庸置疑,种植有机棉花当然有利于保护环境——至少现在如此。
种植棉花也有弊端。例如,棉花喜水,水的需求量大得惊人。要种植出制作一件T恤衫所需的棉花一共需要2700升水。咸海最终变为沙漠的主要原因就是该地区棉花农场对灌溉水源的大量需求。就连翻耕一下土地都有其自身的生态系统影响,因为这个过程会释放二氧化碳。
我买的这件有机棉T恤衫被染成了深蓝色。棉线经过漂白、染色后沾染上了各种工业化学物质,包括铬、氯和甲醛等,不同程度地含有各种毒性物质。更糟糕的是,棉花很难上色。在染色过程中,大量的染料被冲洗进工业废水,排放到了当地河流或地下水中。一些广泛应用的纺织品染料中还含有致癌物质。流行病学家早就已经了解到,在染料工人当中,患白血病的概率非常高。
那件T恤衫的标签就是“绿色营销术”的典型代表,以为在标签上列举出一两项该产品与众不同的优良特质就能赋予整件产品神圣的光芒。然而,针对其潜在影响的更全面的分析可以从诸多方面显示,这件T恤衫并不像它所标榜的那样环保。虽然一件有机棉T恤衫的确很好,但我们尚未了解其不利于环境的一面。因此,该“有机”标签充其量只能说明制造企业朝着发展成为对社会更负责任或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企业迈出了第一步,往坏处想的话只能算是一种营销伎俩。
自从快餐连锁店“甜甜圈”宣布,今后该连锁店所生产的所有面包圈、牛角面包、松饼和饼干都不再含有脂肪之后,该公司开始和食品业中其他几家大公司一样,想让自己生产的食品变得更加健康一点。这里最关键的一个词是“一点”。那些将自己标榜为“零脂肪含量”的糕点实际上依旧是奶油、糖和高筋面粉等原料的组合。营养学家曾经对超市里上万种食品的成分进行过调查分析,最终发现大多数将自己归类为“健康食品”的食品都名不副实。
从市场营销的角度来看,突出T恤衫的有机棉成分或者面包圈的“零脂肪含量”特点的确可以使这个商品蒙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广告商在兜售产品时当然也会突出其一两处闪光点,提高产品的吸引力。加大宣传攻势而非提高产品质量,这早已成为各商家惯用的市场营销手法。
但这一引人注意的诱饵成功地转移了消费者的目光,使他们不再关注某件产品存在的缺陷。T恤衫上的染料依旧含有危害人体健康的物质;所谓的“零脂肪含量”面包圈依旧含有大量的脂肪和糖分,让人进食后血糖含量上升。然而一旦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T恤衫和面包圈的闪光点上,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并且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十分满意。
因此,“漂绿” 的行为只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购买的是质量优良的产品。这样的产品其实都被“绿色环保化”了,只是略加包装,做了些“有益生态环境”的表面文章罢了。
当然,朝着“绿色环保”迈出的每一小步都值得我们肯定与称赞,但我们对所有环保产品都表现出狂热的迷信代表着我们进入了一个过渡期。这时人们逐渐有了环保意识,但还缺乏准确、深刻、清晰的理解和分析能力。现实生活中所有标榜为“绿色环保”的产品其实都只是海市蜃楼或者言过其实的宣传。我们不应该再仅仅因为一件产品的个别优点就将其称为“绿色产品”,这样的时代应当成为过去。如果一件产品仅仅有一个过人之处就可以称为环保产品,从而忽略它数不清的缺点,那么这和魔术师变戏法有什么两样呢?
那件“伪环保”的T恤衫并不是唯一的例子。曾经有一项针对1753种所谓“环保”产品的调查。 这1753种产品都是从大型超市的货架上随机抽取的。其中一些产品仅仅注重宣传个别特点,例如某品牌的打印纸宣称含有可回收纤维或者无氯漂白,却忽略了造纸厂普遍存在的几大环境问题,包括纸浆原料是否来自可持续发展的林地,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大量工业废水在排入江河之前是否进行了净化;还有些办公用打印机针对其高效能特点进行宣传,却没有提到它其实会影响室内空气质量,而且无法与可回收墨盒和纸张相匹配。换句话说,该打印机最初的设计目的并非从头至尾秉承“绿色环保”的宗旨,仅仅是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而已。
当然,相对来说,有些产品、建筑材料和能源的品质的确更加优良、更加环保。我们可以选择购买不含磷的洗涤剂、有毒物质含量较少的地毯或者天然生竹木制造的地板,甚至使用风能、太阳能或其他可再生能源。所有这一切都会让我们相信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让我们自我感觉良好。
这些“绿色”的选择固然有益,但也很容易让我们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我们现在所认识的“绿色环保”的概念仅仅是个开始。对所有人造产品来说,与它们数不尽的负面影响相比,这点优点几乎不值一提。放眼未来,我们现在对“环保”的定义只能算是目光短浅的表现。
格雷戈里·诺里斯说:“极少会有环保产品进行系统的评估测试,看看它到底对环境有何益处。首先就要进行生命周期评估,但罕有人做。”也许某种产品中有几千件会进行严格的影响评估测试,他补充说:“但这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卖出去的产品可能会有数百万件,而且消费者对各个工业步骤之间的内部联系也知之甚少。”更不用说它们会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影响了。
诺里斯总结说:“我们定义‘绿色产品’的门槛太低了。”目前,我们所认识的“绿色产品”仅仅集中在某一个层面,却忽略了产品多个层面的各种影响,而这些影响可能会让表面上看起来最环保的产品相形见绌。正如任何产品的生命周期评估所显示的那样,每一件人造产品都会含有一种或几种微量的有损生态环境的物质,而这种物质的来源都可以追溯到工业供应链中的某个环节。每件人造产品都有着数不清的影响,单单关注一个问题不可能改变其他方面的影响。
我认识一位出版商(不是我的出版经纪人),他想出版一本尽可能“绿色环保”的书。他使用通过环保的氧化方法生产的纸张而不是大量使用氯漂白出的纸张,还购买了“能源补偿税”。这种税和风电厂对印第安人居留地的补偿类似,对印刷该书所消耗的能源进行补偿,但他还是遇到了难题。“油墨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告诉我,“印刷用油墨的原料多是合成化学物质,本身就有毒性。而且一版书印刷完后就要用水冲洗机器的油墨辊,然后将废水排出工厂。现在他们正在尝试回收过量的墨水。如果墨水是水墨就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是油墨,就要使用一种溶剂才能洗掉,而这种溶剂也是有毒的。现在流行使用一种大豆油墨,比其他油墨环保,但这种油墨其实只含有8%—10%的大豆,其余的成分和其他油墨别无二致。如果我要印图,还需要用四色油墨工艺,而其中只有三种能达到大豆油墨的标准,第四种油墨当中的大豆含量还达不到8%。因此,我根本就无法印出绝对环保的书。”
的确如此,任何工业出品的东西都不可能实现绝对“绿色”,只是程度的高低有所不同罢了。“天网”的比喻提醒我们,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制造步骤都会给自然系统带来各种各样的影响。正如一位工业生态学家说的那样:“‘环保’一词就不应该使用,任何人造产品都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环保只是相对的。”
价值链的概念就忽略了工业的负面影响。“价值链”主要是评估在一件产品的生命周期中——从原料的提取到商品的生产制造再到出售,它的价值在每一个环节是如何增加的。但价值链的概念忽略了这个等式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它记录下了每一个环节所增加的产品价值,但忽略了每一个环节由于带来负面影响所导致的价值减少。而在产品生命周期评估中,对同样一条链条,每一个环节都记录下了产品对环境和公众健康的负面影响。这样一个显示公司或产品生态缺点的工具也许应该被称为“贬值链”(价值减少链)。
这样的信息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生命周期评估过程中每一个出现价值减少的环节都为我们提供了改进产品的总体生态影响的机会。通过分析产品价值链中的价值增加和减少,我们在进行商业决策时就可以具体衡量自己的决定,以增加价值增长的次数,减少价值减少的次数。
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当每一个行业中的领军企业和越来越多的消费者都能极力呼吁绿色环保时,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在产品的供应链和整个生命周期中每一个环节减少生态影响的意义所在。“绿色”是一个过程,而非某种状态。我们应该把“绿色”看成一个动词,而不是名词。这种语义上的转变可能会让我们将注意力更好地集中在行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