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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言
找到“幸福感的源泉”

这不是一本读来让人觉得轻松愉悦的书——它不是以通俗且煽情的文字取悦人的常识,而是以平实的语言和论据表达一种对常识具有颠覆性的见解。对于细心的读者来说,这是一本足以改变其世界观和个人心态的书。当然,作者的真正意图并非做理论性的翻案文章。要想理解本书的要旨,读者不妨先读一读本书的后记和附录。后记的标题“最重要的事情”道出了作者写作本书的意图。

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决定了一个人基本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也最终决定其生活质量和一生的“投入产出”。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卡尼曼“快乐水车”的隐喻或许能让我们意识到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

卡尼曼经济理论的独特性首先在于其理论的“终极关怀”大异于传统的“经济人”假设。为了理论推导的方便,传统经济学把人的需求和行为方式大大简化,人被简化为一个“单向度的人”:总是以理性、计算的方式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人。这种假设最初只是被当作一种理论建构的“方便法门”,但久而久之被当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真理,进而成为一种普遍的“常识”和“世界观”。大经济学家与小市民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人的所有行为的动机全都是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最大化的个人利益通常被称为“财富”,“财富”又通常被等同于“幸福”(英语Fortune一词兼具“财富”和“幸福”之义,著名的《财富》杂志在中国曾一度被译为《幸福》)。当幸福与财富被等同为一的时候,无论是评判个人的价值还是评判社会的价值的标准,都被归入大一统的经济价值标准之中,成为“三位一体”的价值标准。这个标准相当明确和硬性,那就是GDP(国内生产总值)。

亚当·斯密在写《国富论》的时候已经隐约看到了财富逻辑令人担忧的一面:财富增长的特性,意味着人们对没用物质的需求会无限滋生。创造更多的财富意味着必须生产越来越多的用完即扔的东西,因为财富的增长就是以交易量(最终汇入关于GDP的统计数字中去)的增长来衡量的,而生产经久耐用的东西和对不断推陈出新的各种用完即扔的产品的需求的缺乏,会抑制社会总交易量(即社会财富)的增长。社会和个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被精确地量化,存量变得无关紧要,关键是增量。已有的东西的价值被迅速地清零,无法刺激起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人不是从已获得的东西中细致地感受其价值,而是从财富数量的增加和“破纪录”中感受到价值。

这就是卡尼曼所说的“快乐水车”。创造财富的过程就像是水车的旋转,在旋转的过程中,水车上的一个个小桶不断地把水舀起然后倒出去。亿万富翁与平民的差别,如同一个创造了巨大的财富流水量的水车与一只小桶的差别。“富人享受过的东西可能比穷人要多,但是他们只有获得更多的享受才能体会到和穷人一样多的幸福感。”水本身刺激不起“水车”的幸福感和成就感,能唤起其成就感的,是纪录不断被打破的水的数量。

这样,追求幸福被置换为创造财富,而创造财富又被置换为近乎“俄罗斯方块”的数字游戏。数字的增长成为幸福和快乐的唯一源泉,成为“最重要的事情”。

这种源泉是相当不可靠的。这不仅因为增长一旦停止或变成负增长,这种基于数字的快乐就会迅速被无聊和痛苦所取代,而且这种盲目追求财富数字增长的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本身就是社会和个人生活劣质化的原因。GDP持续增加的结果并非“国民幸福总值”的增加,反而可能是自然、社会和个人生活的破坏,以及国民幸福指数的下降。对社会和谐和个人生活幸福来说,财富数字的增加反而可能成为“最不重要的事情”。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尼采曾经说过,你问最愚蠢的男人三加二等于几,他会说三加二等于六,你问最聪明的女人三加二等于几,她会说三加二等于五根蜡烛。对女性存在明显偏见的尼采无意中说出了一个事实:男性和女性表面上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感受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哲学人类学的创始人马克斯·舍勒认为,资本主义和前资本主义的财富游戏规则的差别源于男性和女性感受世界的方式的差别。男性是视觉的动物,其快乐感受常常是与身体分离的,男人与其说是在追求快乐,不如说是在寻找经验性确认、足以证明其成就感的“证据”,所以男性的幸福感常常与数量、规模相关。相反,女性是听觉的动物,其快乐感受与直接的身体感受相关,女性的幸福感是无须理性证明的,是一种直接的感受,再大的规模和数量都比不上一个真实而微妙的感受能让女性产生幸福感。同样,男性和女性的失落和不快也表现出数量化与非数量化的差别。当一个农户家里丢了一只羊时,男主人的反应是“有只羊丢了”,而女主人的反应是“那只羊丢了”。“有只羊”和“那只羊”之别,实际上折射出两种大相径庭的把握世界的方式。

在舍勒看来,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是男性中心主义的延伸。在一个围绕数量上的破纪录而进行财富竞赛的世界中,越来越要求人以理性和计算的方式把握世界,智力常常被等同于“理性和计算的能力”,而“三加二等于五根蜡烛”被认为是智力低下的表现。人们按近代工厂的流水线作业方式建立起的教育设施——学校,其使命就是培养标准类型(这种标准也是按可量化来设计)的智力,换言之,就是提高可以量化的智力(这种智力的功能就是对世界进行量化把握),即智商。

所谓智力,就是把握世界(环境和人)的多方面信息并做出恰当反应以获得幸福和快乐的能力。以理性和量化的方式来把握世界的能力,只是人的智力的一个方面,它的有效性有赖于特定的情景。但在财富竞争的逻辑下,日益单维化的世界要求人的智力也单维化,作为衡量理性化和量化把握世界效率的智商,成为评判人智力高下的唯一标准。人的智力的其他维度(如情感、社交)被大大忽视了。而忽视情感性智力和社交性智力的结果,是人脑越来越趋向电脑化,人越来越机器人化——拥有高超的智商,在情感和社会交往中却有“心智障碍”。

丹尼尔·戈尔曼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他综合现代心理学、社会学和哲学的成果,对“智商的暴政”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20世纪90年代,他出版了《情商》一书,先是在美国,然后在全世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情商对于智商的优越性一时成为时尚话题(我们从秉承这种观念的电影《阿甘正传》的巨大成功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10年后,经过进一步的研究,戈尔曼写出了《情商2:影响你一生的社交商》一书。揭示单维智力(智商)的有限性以及这种单维智力的滥用造成的恶果,展现智力的多维性和完整性,是与《情商》一书一脉相承的主题。但与《情商》相比,《情商2:影响你一生的社交商》一书的视野更为开阔,为人类智力提供了一幅整体的、全息性的图景。

当代心理学、社会神经学的研究成果表明,人对世界的把握能力和反应能力本质上是一种交往能力和对话能力,智商所衡量的那种智力只是这种交往和对话能力中相当有限的一部分。如果以这种智力来作为生存的基本技能甚至唯一技能,就如同只以一官而不是五官来感受和把握世界,陷入心理上的残障而不自知。人与世界、与他人的对话绝不仅仅是理性的、可编码的对话,比这种对话更能把握来自环境和他人的真实而隐秘的信息,决定人能否与环境和他人和谐相处的,是一种可称为“原对话”的对话。在大路神经系统之外,是一套更加精微(当然也更容易被人忽视)的神经系统——小路神经系统。大路神经系统只能把握显性信息,让人对世界和他人进行粗放的反应,而小路神经系统却能捕捉到大量隐性的信息,就像我们在读一首诗时并不只是在识字。弗洛斯特说,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那种东西。我们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最真实的信息和沟通就是被大路神经系统漏掉的那种东西。如果不借助于小路神经系统,我们无法与人进行深切的沟通和交往,无法进行对话之外的“原对话”。而所谓社交商,就是衡量我们与人进行深切交往和“原对话”,实质性影响他人并被他人所影响、提升的能力。

正如戈尔曼所说的:“经济学家开始意识到,他们超级理性的经济理论忽视了人们的小路神经系统,也就是忽略了人们的情感因素,因此无法精确预测人们的选择,更不要说了解他们的幸福感源泉了。生活的意义主要来自我们的幸福感和成就感。而高质量的人际关系是幸福感和成就感的主要源泉之一。情绪传染意味着我们的相当一部分情绪是通过与他人的交流而产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谐的人际关系就像情感维生素一样,可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并且在日常生活中滋养我们。”

找到“幸福感的源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幸福感本质上是一种人的内在机能与外在对象的高度契合感、物我两忘的交融感。其反面是深切的孤独感。正如我在《孤独的狂欢——数字时代的交往》一书中所说的,数字化技术为人们提供了越来越先进的沟通和交往工具(手机、互联网),但这些沟通和交往工具再发达,都只是一种虚拟的、诉诸大路神经系统的沟通和交往,它让人类进入前所未有的狂欢状态,但这终究是一种“孤独的狂欢”。正如迅速升级的电脑并不能提高人的智商,日新月异的网络和通信技术也不能提高人的社交商,它让人们更加方便地对话,但不能实现真正的“原对话”。“原对话”早已发生,就在我们出生之初——母亲与婴儿目光的交流就是这种对话的“原型”,它与智商无关,与技术无关。

在“原对话”发生的那一刻,你会确信,“对整个世界来说,你只是一个人;而对某个人来说,你是整个世界”。

如何获得真正的“领导力”,是商业世界永恒的话题。正如《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的作者史蒂芬·柯维在书中指出的,一个真正的领导者是一个无须使用武力的君王,犹如孩子眼中的母亲和父亲,领导力不是靠任命得来的,真正的领导力也不是靠威逼或利诱下属得来的,而是靠深度沟通中形成的深度信赖得来的,它引发的是一种情不自禁的追随和义无反顾的顺从。也就是说,真正的领导力来自高超的社交商。

吴伯凡
《21世纪商业评论》发行人 EjT7W1J72P8lDJ1T1+/mEeAoXhlVuZKPH5Hc+0qEPWFlYBko5wZQdWo2xXuj4V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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