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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密苏里州境内,密西西比河的西岸,有一片胶泥地,一个小镇正好位于此地,休·麦克维伊就出生在这个小镇上的一间狭小的破窝里,生在这种地方简直就是一种灾难。小镇方圆十哩除了沿河一条狭长的黑胶泥地(被河边的居民戏称为“鲶鱼之家”)以外,几乎寸草不生,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休生活的年代,这里的土地土壤泛黄、土层瘠薄、石子特多,人们就靠耕种这些土地生活。小镇上的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少气无力,就像他们脚下的这块毫无价值的土地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人们慢慢地泄了气,生意人、手艺人也一样。生意人靠信用维持着连本钱都无法收回的店铺,像制鞋匠、木匠、马具工匠这些手艺人,他们根本得不到应有的回报。镇上只有两家酒吧经营的还算可以,吧主概不接受赊欠。每当镇上的男人们,还有种地归来的农夫们,感到没有酒的日子实在难熬时,为了求得一醉,他们总能弄到现金。

休的父亲约翰·麦克维伊年轻时靠种地过日子。但是就在休出生之前,他搬到了镇子上,在一家皮革厂打工,皮革厂开了一两年就倒闭了,可约翰仍旧留在了镇子上。约翰也变成了一个酒鬼,喝酒对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在皮革厂工作期间他结了婚,并且生了个儿子,不久妻子去世了,无所事事的约翰带着孩子来到河边的鱼棚里住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年孩子是如何活过来的,无人知晓。约翰成天在街上、河边闲逛,只有在饿得发慌或者酒瘾来了的时候,他才从习惯性的麻木中醒过来一下。农忙时帮人干点活,或者是伙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人乘木筏去漂流。孩子就被留在鱼棚里或者用一块脏毯子裹住带在身边。这样的日子过了不长一段时间他就老得走不动了,为了生计他只能找点活干。十岁的孩子无精打采地紧跟在他的身后,父子俩找到工作后,儿子在干活,父亲则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他们干过清理蓄水池、打扫商店、酒吧这样的活。每到夜里,父子俩就推着手推车和垃圾箱去清理屋子外面的垃圾并倒入河里。十四岁时休已经和他父亲一般高了,可是还没有上过学。他只能认识不多的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些是他从一起去河边钓鱼的孩子们身上学到的,他没有上过一天学。有时他一连好几天什么事也不干,迷迷糊糊躺在河边的灌木荫凉下。休常常把辛苦几天钓来的鱼卖给家庭主妇换得几分钱,然后用这些钱买点吃的,来滋补一下正处于发育期的那把懒骨头。他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像动物到了成熟期一样,便离开了自己的父亲,这并不是因为怨恨,而是认为该走自己的路了。

十四岁那年,休差点步其父亲的后尘,过上动物般的生活,正好有件事情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条铁路顺河延伸到了他们所住的镇子,休因此谋到了一份在车站打杂的差事。他打扫车站、往火车上装木头、给车站的院子除草,当身兼行李管理员和电报接线员的售票员一时忙不过来之时,他还千方百计地去帮助。

休开始有了点觉醒的迹象。他与其雇主亨利·谢泼德及妻子莎拉·谢泼德住在一起,在这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饭桌旁吃饭。曾经每到夏天他就躺在河岸上,或者坐在船上,纹丝不动,长达好几个小时,这样的生活使他养成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冷漠的人生观。他觉得很难有个明确的生活目标,更不知该干什么好。但是尽管他十分愚笨,但却极具耐心,这一点也许是得到了母亲的遗传。来到这个新地方以后,车站负责人的妻子莎拉·谢泼德成天责骂他,因为莎拉·谢泼德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对这个小镇连同小镇上的人们没有一点好感,命运的捉弄让她生活在了这样一群人中间。她把休当成六岁的孩子看待,教他餐桌上的礼仪,教他如何使用叉子吃饭,还教他如何和来客交谈。休的无助唤起了她心中的母爱,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从此就把这个高大而笨拙的孩子当作了自己的心头肉。莎拉·谢泼德个头很小,当她站在屋子里责备孩子的时候,这个大个子就低下头咪着一双困惑的双眼盯着她。两个人形成了一道风景,给她的丈夫带来了很多乐趣。她的丈夫身材矮胖,头已谢顶,裹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内穿一件蓝色的棉布衬衫。有一次,亨利·谢泼德从一步之遥的车站回到家里,站在后门口,手搭门框,看着这娘俩。亨利·谢泼德用盖过她责骂声的嗓门大声说:“当心点,休!动起来,小伙子!振作起来,如果你不打起点精神来,她可是会穷追不舍的。”

尽管休在火车站的报酬不算多,但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过上了好日子。亨利·谢泼德给他买了新衣服,再加上妻子莎拉是个做饭的好手,总能让饭桌上摆满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要不是夫妇俩害怕撑坏了他的肚子,他准会吃个没完。可是即便如此,稍不留神,他还是会溜到车站院子里的灌木丛下睡大觉。车站负责人找上这来,折下一枝灌木条,照着那双光脚板就是一顿猛抽。休被抽醒,慌乱之中被打得服服贴贴。他站起身来,抖个不停,又怕被赶出这个新家。亨利和这个糊里糊涂、羞愧难当的孩子对峙了一会儿,就采取妻子的办法,开始责骂。一想到这孩子如此懒散,亨利就气不打一处来,布置无了无休的任务让他做。亨利挖空心思为休找活干,实在想不出来,就生硬编造一些。“我们得让这个大懒汉动起来,这就是奥妙所在。”亨利对妻子说。

休这孩子也经常学着让自己生性懒散的身子动起来,让自己那糊涂的大脑能专注起来。他经常闷头苦干数个小时,一遍遍重复着分配给他的任务。他忘却了任务的目的所在,只知道需要做,这样就可以保持头脑清醒。一天早上,他受到指派打扫一下站台,雇主走时也没有再给他分配别的任务,他生怕一停下来就回到从前那种离群寡居的麻木状态之中,为此他一直打扫了两三个小时。由于站台是用粗糙的木板做的,再加上休胳膊有力,扫帚很快就碎了,碎屑四处乱飞扫了一个小时却还不如没扫的时候干净。莎拉·谢泼德来到门口,看到此情此景,一时冲动,恨不得再臭骂他一通。但是看到孩子那瘦削的脸上一脸坚定严肃的表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两眼热泪盈眶,恨不得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出于母爱,她很想保护这孩子,不然的话,人们肯定会把他当作是干脏活苦活的坯子,也肯定不会和她一样认为这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忙完上午的活后,她对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他在站台上费力地扫来扫去,自己却径直出了前门,来到镇上一家店铺。在那儿,她买了五、六本书,包括一本地理书、一本算术书、一本拼音书和两三本阅读书。她已下定决心要亲自教休·麦克维伊学习。由于她特有的干劲,不愿把事情一推再推,总想立马就干。回到家时,看见孩子依旧像倔牛一般扫来扫去,她没有责备孩子,而是语气和缓地和他说话。“行了,孩子,收起扫帚,进屋里来,”语气柔和了许多,“我主意已定,认你做我们的儿子,我们也不想因为你而脸上无光。一旦你以后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绝不会让你成为你父亲一样的懒虫、无用之材,也不能像这个破地方的其他人。你得学点知识,所以我想只有我来做你的老师了。”

莎拉动作干脆利索,朝双手紧握扫帚站在那里傻看的孩子挥了挥手,严厉地说“快点进屋来,活干完就别磨蹭了。要成为一个有良好教育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没办法,只能如此,我们不妨从现在就开始。”

休·麦克维伊一直和亨利·谢泼德夫妇俩生活在一起,直到长成大人。自从莎拉·谢泼德开始教他学习以后,情况大为改观。责骂声听不见了,养父母家的生活也安静祥和了,感觉就像生活在了天堂里。有一段时间,二老商量着要把孩子送往镇上的学校里,但是老婆不同意。她感觉和休越来越亲近了,休似乎就是她的亲骨肉。一想到又大又笨的他和镇上的孩子们一起坐在教室里的情景时,就让她烦闷、恼火。可以想象得到,他会被其他的孩子讥笑,一想到此,她就受不了。她讨厌镇上的人们,不想让休和他们交往。

莎拉·谢泼德的家乡及家乡人和她现在所生活的地方及人完全不同,一眼就可分辨出来。她的同胞新英格兰人,生活简朴,他们在美国内战结束后的那一年西移到密歇根州的南端,占用了一块砍伐木料的林地。她随父母西进时已经成年,到达新家以后,她和父母一道在田里干活。那块地满是树桩,很难耕种,但是新英格兰人对困难早已习以为常,从不灰心丧气。这里土层厚,土壤肥,居民们虽然穷,但是满怀希望,他们觉得每天的辛苦劳作就是在为将来储财积宝。在新英格兰他们曾与恶劣的气候做过不懈的斗争,曾想尽办法在多石的不毛之地上谋生。来到密歇根后,人们觉得这里的气候比较温和、土层厚、土壤肥沃,心中便满怀希望。像大多数邻居一样,由于买地,购置农具,莎拉的父亲已是债务缠身,再加上每年的收入大多用于支付贷款利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泄气。干活时口哨声连连,而且口口声声说,将来的生活一定舒适、富足。“用不了几年,土地就可开垦完毕,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休的父亲满怀信心地说。

在这个新的国度里,成年的莎拉常在年轻人中间走动,常听人们说起抵押贷款的事和入不敷出的艰难,但是大家一致认为困难是暂时的,未来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在整个美国西部地区,包括俄亥俄州、北印第安那、伊利诺斯、威斯康星和爱荷华,处处弥漫着一种努力向上的精神。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在希望成功能战胜贫穷与沮丧。乐观主义已经深入到了孩子们的血液里,继而延伸到整个美国西部地区。这些吃苦耐劳人家的子弟,毫无疑问已经坚定信念,早日还清贷款,过上好日子,为此他们特有闯劲。他们继承了祖先新英格兰人那种生活俭朴,有时甚至有点小气的生活作风。如果他们已经给现代美国生活注入一种太过注重物质生活的味道,至少说他们已经造就了一方水土,在这里不太注重物质生活倒兴许过得比较舒心。

在密西西比河岸畔,男人们被生活击垮,女人们被黄热病击垮。生活在这样一群毫无希望的人群之中,收养了休·麦克维伊的女人,血管里流淌着开拓者的血液,觉得自己没有被击垮,也不会被击垮。她自我感觉她和丈夫在密苏里镇不会呆太久,他们会继续迁徙,到一个更大一点的镇上,生活地位得到进一步提高。他们会不断迁徙,直至小个胖子成为一个铁路公司总经理或者是一个百万富翁。这就是事态发展的趋势。对美好的未来她一点也不怀疑。而她的丈夫对当时的生活十分满意,没有奢望再提高。“凡事一定要做好,”她对丈夫说,“务必使工作报告简练、清晰,向他们展示出你有能力做好一切分配给你的任务,这样你就有机会获得更大的任务。即使你期望不是很大,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要是你被提拔到一个权力更大的岗位,我们就不用待在这个破地方了。”

这个小女人雄心勃勃、精力充沛,已经把这个懒散农民的儿子当作了自己的心头肉,她不断给这孩子讲同胞们的故事。每天下午,干完家务活以后,她就把孩子带到前屋,同孩子一道进行艰苦的功课学习,一学就是几个小时。她要根除他那愚笨与懒散的毛病,就像她父亲在密歇根刨树桩一般。每天的功课都要一遍遍反复学习,直至休头脑犯困,这时她就放下书本和他谈心。她以满腔的热情,给他再现她年轻时的情景,给他讲那些地方的故事,给他介绍发生在那些人身上的事。展现出了以她为代表的新英格兰农民,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种族,他们诚实、俭朴、勇往直前。而对于休的同胞们,她十分痛恨,为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而感到惋惜。休这一生所遇到的实际困难,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休个头很高,但气血不通、手脚冰凉,对于他来说,静静的躺在车站的院子里,任由骄阳照射,才是能让他感到舒服的一件事。

莎拉·谢泼德认为休的懒散属于心理问题。“你必须克服它,”她很明确地给他说,“看看你那些同胞们——可怜的白色废物——又懒又没出息。你可千万别学他们,浑浑噩噩、一文不值,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这女人心劲儿很大,休完全受其影响,奋力挣扎,避免重新陷入迷糊的状态之中。他已彻底认识到同胞们跟低劣的牲口相差无几,少跟他们来往,少去念叨他们。在与谢泼德夫妇生活的头一年,他老想回到河边的鱼棚里与父亲一起过那种懒散的生活。这个镇子是一个码头,很多人坐汽船来这里转火车,休靠帮客人们把行李搬上通往火车站的斜坡挣点钱。尽管他只有十四岁,身材瘦削,但他力气大,在镇上无人能比。他肩扛行李箱,呆头呆脑地上路,慢悠悠地前行,就像马背上驮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休把挣来的钱给了父亲,父亲喝得昏昏沉沉,就和他吵架,要他回到自己身边。从内心来说,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一旦车站负责人两口子不在场时,他就偷偷溜出来,去河边与他的父亲一道背靠鱼棚坐在那儿,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就很平静。沐浴在阳光下,长腿伸直,睡眼惺忪,眺望着河对岸,心里美滋滋的,不想再回车站,不想回到一心想唤醒他、改变他的那个女人身边。

休看着熟睡的父亲,躺在河边那深深的草丛里,鼾声如雷。一种别样的叛逆之心油然而生,令他很不舒服。父亲嘴巴大张,呼噜打得正起劲,满身油污的破衣服上散发出阵阵鱼腥味,成群的苍蝇落在他的脸上,令休大感恶心。曾经一度闪烁的光芒再次浮现在他的眼里,多亏他那苏醒的灵魂,他尽力克制,避免重走老路——四肢伸展,躺在父亲的身旁。新英格兰女人的一言一语隐隐约约回荡在他的脑海,她在努力让他摆脱懒散与丑陋,过上日渐美好的生活。休醒来后,沿着大街回到了车站负责人的家,正好遇上了那女人,眼神里带着责备,嘴里嘟嘟囔囔,骂镇上的人是无用的废物。休感到很惭愧,低头不语。

慢慢地,休对父亲及同胞们产生了恨意,他把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可怕的懒散倾向归因于养育他的人。父亲再次来车站向他要钱时,他立刻转身离去,穿过尘土飞扬的公路,回到谢泼德家。过了一两年,休已经很少去理会生活放纵的父亲,尽管他偶尔来车站骂骂咧咧。休把挣下的一点钱交给那女人替他保管。“好吧,”他语速很慢,声音拖得老长,典型的本地人,“如果能给我时间,我愿意学习,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如果你能坚持帮我,我将一定做最好的自己。”

在莎拉·谢泼德的悉心调教下,休在密苏苏里镇一直生活到十九岁,车站负责人辞掉铁路上的工作,回到了密歇根州。莎拉·谢泼德的父亲去世了,留下一百二十多亩开垦过的土地,等待她去料理。她心中藏了多年的梦想破灭了,她曾多么盼望秃顶的、热心的亨利·谢泼德能在铁路上出人头地。从各种报刊杂志上,她经常看到某某某起初在铁路系统位置卑微,但很快就有权有势,但这就是轮不到她丈夫头上。在她的注视下,丈夫兢兢业业,可结果却一无所获。铁路官员们偶尔也经过这个小镇,他们来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的私人车厢挂在直快列车的车尾,这样车不停,他们也不下车,只是把亨利叫出来,先表扬一下他忠于职守,然后再分配一大堆新的任务,铁路官员们是这样做的,故事里也是这样写的。父亲去世后,她看到了重返东部与族人们一起生活的机会,她劝丈夫辞职,尽管言语间有点不甘心。车站负责人设法让休接替了他的位置,夫妇二人在十月里一个灰蒙蒙的早晨离开了车站,留下高大笨拙的年轻人独自打理车站的事务。休以书为伴,每天还要处理像填写运货单,接收各种信息等这类具体事务。临走的那天清早,火车未到站时,莎拉把休叫到跟前,像过去嘱咐她丈夫一样嘱咐他。“不管干什么事都要干净利落、认真仔细,”她说,“展示出你值得信赖的一面。”

这个新英格兰女人想要鼓励一下孩子,就像过去常常鼓励丈夫那样,只要努力工作,以后肯定是会得到提拔的。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亨利·谢泼德多年来工作无可挑剔,但从未受过上级的表扬与批评,这令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经常诅咒这里的人们,此时她与他们的儿子并肩而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除去鼓励他树立人生的理想之外,老调又不能重弹,莎拉·谢泼德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在这个屋子里莎拉·谢泼德曾日复一日地教休学习功课,此刻休高大的身材靠在前廊的柱子上,她猛然感觉到他已经长大了,从他严肃的脸上可以看出其心智成熟了不少,甚至超过了她。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变化涌上了她的心头,那一刻她甚至开始怀疑一个人精明能干、努力为生活而奔波就能如愿。如果休的身躯能再小点,小到她有能力抓住他年轻、不成熟这一事实,毫无疑问这样她就可以把他搂在怀里,诉说她心中的疑虑。相反的是她也变得沉默不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一直盯着地板。她要乘坐的列车鸣响了汽笛,站台上亨利·谢泼德大声招呼他快走。这时,她抓住休的外衣领,拉低他的脸,生平第一次亲吻了他,两人的泪水夺眶而出。当休过了门廊去帮她取包时,笨拙的他在椅子上绊了一下。“好了,在这儿尽可能做到最好,”莎拉·谢泼德急促地说,出于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她的惯用语,“从小事做起,机会一定会出现……”她信心十足地说。说着轻盈地从休身旁经过,穿过狭窄的公路,向车站走去,向载她离开的火车走去。

莎拉和亨利·谢泼德离去之后,休继续同梦的诱惑作斗争。在他看来,似乎只有赢得这场斗争,才足以表达他对她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从而感谢她多年来一直陪他苦苦奋斗之行。尽管在她的悉心教导下,他接受到了镇上其他孩子所接受不到的良好教育,但是还没有彻底摆脱他的本能的生理习惯——什么也不干,坐在阳光下晒太阳。在工作上,每项任务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女人走后不久,有那么几天,在电报室里,只要一坐到椅子上他就与自己进行殊死搏斗,小眼睛里闪烁着十分坚毅的光芒。他起身去站台上散步,每次抬起大脚、放下大脚,都要经过特意的安排。毕竟四处走动让他感到痛苦,是他根本不情愿做的事。对他来说,一切身体活动都很不协调,但为了朦朦胧胧而又美好的未来,这样的锻炼是必不可少的,终有一天他要到东部去,那里才有光明,才是美丽之邦。“如果我不活动、不持续活动,那我就会像父亲一样,像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休自言自语。每当想起养育过他的父亲,想起很少见面的父亲无所事事地走在缅因街上,或者是醉醺醺地睡在河边打发日子时,他就感到恶心,与车站负责人的妻子对密苏苏里人的看法一致。“真是一群苦命的乡巴佬……”她曾不止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休也这么认为。但有时他心里也会纳闷,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一个懒惰的乡巴佬。他心里清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自己,他坚定了信念,一定不能成为一个懒惰的乡巴佬。

事实上,“鲶鱼之家”的居民根本不像莎拉·谢泼德以前所认识的那些人,也不像休成长过程中所结识的那些人。休生在一个并不精明能干的家族,却要生活在一群精明能干、活力四射的人群之中,这群人称他为“大个儿”,他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实际上,休家乡的居民都是从南方迁来的。在他们的原籍,所有的体力活都由奴隶来干,他们就养成了厌恶体力劳动的恶习。在南方,他们的祖辈们买不起属于自己的奴隶,又不愿与奴隶抢活干,只享受不干活。这些人大多居住在肯塔基和田纳西的山区及丘陵地区。和邻近川地、平原那些有奴隶的居民相比,他们的土地太贫瘠、产量低,根本不值得耕种。由于粮食短缺且单一,他们的身体也就垮掉了。小孩儿们个个面黄肌瘦、个子却很高,和地里那养分严重不足的庄稼一般。莫名的饥饿困扰着他们,他们不思进取,整日沉湎于美梦之中。越是精力旺盛者,越是感到悲观,感到老天爷对他们不公,便心生恶意,成为危险分子。他们开始互相结仇、互相残杀,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在内战爆发的前几年,一小部分人开始沿河北上,去印第安纳南部、伊利诺斯、密苏苏里东部、阿肯色定居。长途迁徙好像耗尽了他们的能量,很快他们就回到了过去那种慵懒的生活方式。迁徙的冲动也没能使他们走太远,但是有极少一部分人到达了盛产谷物的印第安纳中部、伊利诺斯或者是爱荷华,亦或是密苏苏里、阿肯色境内远离河畔的富庶之地。在印第安纳南部和伊利诺斯,他们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随着新鲜血液的注入,大脑略微醒悟了一点。这些新移民冲淡了当地人的生活质量,与拓荒的先辈们相比干劲逊色了不少。移民到密苏苏里和阿肯色靠河的镇子的那些人有所改变,但变化甚小。他们至今还住在那里,依然是高、瘦、懒,靠睡觉打发日子,只有经过很长时间饿得发慌时,才好像有点精神。

至于休·麦克维伊,在做过他几天父母亲的那对夫妇离开之后,他又在家乡和乡亲们生活了一年,之后也离开了那里。这一年里,他靠拼命工作来医治懒散的毛病。早晨一睁眼,他就不敢在床上躺了,生怕懒散的毛病再次上身,阻碍他起床。起床后,马上穿好衣服去车站。白天,车站里事不太多,他就在站台上散步,一散就是几个小时。一坐下来,就拿起书本学习,让大脑进入工作状态。看书看得眼睛模糊不清了,感觉犯困了,就再次起身去散步。由于受新英格兰女人的影响,他改变了对家乡人的看法,不愿与他们来往,于是他的生活就十分寂寞,然而寂寞又促使他去干活。

在他身上有些东西慢慢发生了变化。尽管他的身体现在还不是、而且肯定以后也不可能变得充满活力,可是他的内心却突然有了激情。他的各种想法、情感,过去一直是模棱两可、捉摸不定、无法界定的,就像朵朵白云在遥远的高空飘来飘去,但是现如今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晚上下班后,他把车站门锁上,不是回到旅店的住处吃饭,而是漫步在镇子里一条沿神秘之河北向的公路上。他心中产生了上百种明明确确的向往,他变的想和人说话,想去结识一些人,最重要的是结识一些女人。都是由于莎拉·谢泼德的话语,更重要的是他的本性,也是当地人的本性,使得他极其憎恶周围的人们,从而也就畏缩不前,不敢去结识人。谢泼德夫妇走后,他就一个人生活。就在那年秋天,休的父亲因为一只狗的归属权同一个醉汉发生了争执,无意义的争斗使得父亲命丧黄泉。就因为此事,休突然变得英勇果敢。镇上有两个酒馆,其中一个酒馆的老板是父亲生前最亲近的伙伴,一天清早休去找他帮忙,酒馆老板给了休点钱让他安葬父亲。然后,休通过电报与铁路公司取得联系,通知他们派一个人来“鲶鱼之家”接替他。就在安葬了父亲的那天下午,休买了一个手提包,打包了全部家当。收拾完毕,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车站的台阶上等候夜车把接替他的人送来,然后把他接走。至于前往何处,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想要走出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结识新的人,他想过要到东北去。想起镇子上夏日的漫漫长夜里,车站负责人睡觉了,而他妻子还在说。听着,听着,休也想睡了,但是莎拉·谢泼德的双眼紧盯着他,根本不敢睡。那女人谈到过一个地方,说那个地方街镇星罗密布,房屋一律涂成亮色;女孩子们都是一袭白裙,晚间漫步在街道两侧的树下;街道用砖砌成,一尘不染;街道两侧的商店窗明几净,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那里的人个个sh l h h,干着有意义的事情,没有一个懒鬼。休这孩子长大了,也想去这样的地方生活。他在车站的工作让他学到了一点地理知识,尽管他搞不清那女人口中这个迷人的地方,是在她童年时期的新英格兰,还是在她少年时期的密歇根,但大方向是明确的,所到之处人们可以以身作则教会他如何更好地形成自己的生活。为此,他必须向东进发。主意已定,越往东走,生活会越美好,但开始阶段还不能走得太远。“我先去印第安纳北部,或者是俄亥俄州,”休心里暗想,“那些地方一定有美丽的镇子。”

休犹如孩子般心急,急着要上路,急着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渐渐苏醒的心灵让他勇气大增,自认为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可以与他人交往了。他想结识一些人,并与之为友,这些朋友不仅外表漂亮,而且有思想、有内涵,活得精彩。此时此刻,他带着手提包坐在小镇密苏苏里火车站的台阶上,一想到生活中想要做的事,他的心中就充满渴望,内心感到不安,同时这种渴望与不安也传递到自己的肢体上。或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无需大脑支配就站立起来,精力过剩让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他自以为已等不及列车的到来,等不及接替者的到来。“唉,我就要离开了,我就要离开了,要做人上人……”他不停地自言自语。这句话不断地被重复,不断地被无意识地重复。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格外的紧张,盼望着心中那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dSVLoJvSm+yEhpbgkWslBaY7ZVEjUrM6GXv1CU79zSQ6rHCPR8S88Mj3kSAL/9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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