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在两种情况下,根据他人的感情跟我们的感情统一与否,判定其是不是合理:第一,刺激感情产生的客观对象跟我们以及对方毫无特殊关系;第二,刺激感情产生的客观对象对我们之中的一个发挥着特殊作用。
第一,刺激感情产生的客观对象跟我们以及对方毫无特殊关系。若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对方的感情都与我们的感情完全统一,那对方在我们眼中,就是优雅且有眼光的人。一切科学、鉴赏领域的普通素材,包括美丽的原野、巍峨的山峦、建筑装饰、图画展现方式、论文结构、旁观者的行为、各类数据与比例,以及庞大的宇宙机器源源不断地通过神秘的齿轮、弹簧呈现出的各类现象,全都属于我们眼中的客观对象,跟任何人都不存在特殊关系。观察这些对象时,我们会采用与之相同的思想,而且不用对这些客观对象表达同情,也不用想象因此出现的情况变动,以求在感情上实现跟客观对象的百分百统一。然而,由于我们的生活习惯各不相同,对于复杂客观对象的不同部分,我们的关注程度会各不相同,或是对于客观对象,我们的智力导致天然的敏感程度会各不相同,因此我们受到的影响也经常各不相同。
若某个人对这种对象的感情,跟我们对这种对象的感情同样显著,同样简单,并且我们从未发现这个人跟我们不一样,那么尽管我们肯定会认同此人,但因此赞赏他、敬佩他就好像没有必要了。可若是对方的感情跟我们的感情统一并能指引我们的感情,对方好像留意到了很多我们无视的事,据此产生了自己的感情,并调整感情,以适应这些客观对象的种种状况,我们便会认同对方,并吃惊于对方有如此高的敏感度和解析能力。如此一来,我们深深敬佩对方,赞赏对方,好像都很合情合理。人们称为敬佩的感情,便是由这种因吃惊得到增强的认同组合而成的,赞赏是自然表达该感情的方式。人们自然会认同美丽的人比最丑陋的畸形人美,以及二加二得四之类的判断,但绝不会对这些产生敬佩之情。能让我们敬佩并赞赏的,唯有那些鉴赏力精准的人,他们能辨别美丽的人与畸形的人之间极为细小的差别,以及那些在很多方面表现熟练、准确的数学家,他们能列出最复杂的数学比例,而不费吹灰之力。这些人是我们感情的领导者,他们学识渊博、能力出众,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对睿智的赞赏,大多便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
上述能力的实用性在某些人看来,便是这些能力获得我们赞赏的首要原因。只要我们留意到这些能力的实用性,必然会认为其拥有某种全新的价值。但我们一开始是基于这些能力合理、正确、跟真理和真实相符,才认同了上述判定,与其本身的实用性无关。我们发觉自己的判定跟他人的判定统一,是我们认同他人的判定唯一的原因,这点显而易见。一如我们一开始认同他人的鉴赏力,也是基于其鉴赏合理、准确,且刚好符合鉴赏对象的实际情况,与其本身的实用性无关。很明显,跟这所有的能力相关的实用性概念,都跟我们最初对这些能力的赞赏无关,是之后才出现的观点。
第二,维持这种和谐统一,对那些通过特殊方式影响我们或是我们为其感情做出判定之人的客观对象来说,十分艰难但又非常关键。其余人在判定我遭遇的悲剧或承受的伤害时,当然不会采用跟我相同的视角,我从中受到的影响会更大。我和其余人受到的影响会有很大差别,毕竟大家观察的角度很不一样,迥异于从同一个角度观察一幅画、一首诗、一个哲学系统。可我很难不在乎,别人在对我遭遇的悲剧或承受的伤害等跟我有密切关系的事情上,有跟我不一样的感情。而我往往不会在乎,他们在跟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普通客观对象上,采取这样的做法。尽管我赞赏的画、诗或哲学系统,你根本看不上眼,我们却基本不可能为此争辩。这种事不会引发我们的过度关注,否则于理不合。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来说,这种事都毫不重要,因此我们若亲密无间,便不会受这种不同意见的影响。但若是客观对象对我们都有特殊的影响,就会出现迥然不同的状况。我可能会容忍你在思辨方面跟我有截然相反的判断,容忍你在喜好方面跟我有截然相反的感情。我还能从跟你的交流,乃至从上述题目中发掘出某些趣味,只要我有这份心意就能做到。但面对我的悲惨经历,你若毫无同情,也无意分担会让我陷入癫狂的悲痛,或面对我承受的伤害,你若毫不愤怒,也无意分担让我的情绪紧张不已的怨愤,那我便无法再跟你针对上述话题交流,无法再忍受对方。我们不会支持彼此的伙伴,你会厌恶我的癫狂,我也会怨恨你的无情。
旁观者和当事人在这类处境中,也许会有统一的感情。旁观者肯定会先尽量设身处地地想象当事人的感受,思考所有或许会让当事人受伤的细节。关于当事人的真相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包含其中,旁观者会全盘接纳这些,尽量完整描绘出在想象中扭曲的当事人的处境,这便是旁观者产生同情的依据。
但旁观者在做出这种努力后,还是很难感受到当事人那般强烈的情绪。人绝不会因别人受到伤害,就在想象中体会到跟对方相同的强烈情绪,就算同情是人类的天性,也无法改变这一点。旁观者只会在短时间内想象那种会让自己同情当事人的处境。旁观者脑子里会不断闪现这样的念头:自己不是真正的当事人,自己依旧安然无恙。尽管他依旧能想象跟当事人类似的感情,但感情的激烈程度却无法跟当事人相比。了解该情况后,当事人依旧渴望更多同情,这种慰藉只能从旁观者跟他一模一样的感情中获得。处在这一狂热、痛苦的情绪中,当事人只可能得到一种慰藉,那就是无论在哪个方面,旁观者心中的情绪都跟他完全统一。可他要得到这种慰藉,就必须降低自己的感情程度,好让旁观者接纳,即为了跟其余人有相同的情绪,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刻薄压抑下去。由于旁观者会隐约察觉,同情仅仅从想象中而来,这会让同情的程度降低,并将同情变为迥然不同的性质,因此在有些方面,旁观者的感觉总会有别于当事人的感觉,对悲痛的同情总会有别于悲痛。然而,这两种感情能保持某种程度的统一,已经足以维持社会安定。人们的一切需要或者要求是,这两种感情能够和谐统一,当然二者断然无法达到百分百的和谐统一。
天性会指导旁观者想象当事人的种种处境,同样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天性也会指导当事人想象旁观者的种种处境,以此形成上述统一的感情。旁观者会不停地设身处地地想象跟当事人类似的感情,同样的,当事人也会不断地设身处地地想象旁观者对自己的命运有何看法,在这个过程中,当事人会异常清醒理智。旁观者常会思考自己若是当事人,会有何种感受,同样的,当事人也常会思考自己若是唯一一个旁观者,会有何种感受。在同情的驱使下,旁观者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审视其处境,同样的,在同情的驱使下,尤其是当着旁观者的面采取行动时,当事人也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处境,当他想象旁观者将怎样受到感动,怎样客观公正地评价自己的处境时,他感情的激烈程度便会大大降低,这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有朋友相伴会让当事人被搅乱的情绪缓和下来。这种缓和会在我们见到朋友后迅速出现,刹那间,同情便生效了。因此,我们会马上想象朋友将怎样看待我们的处境,随即开始站在他的角度审视我们的处境。面对称不上朋友的熟人,我们会表现得十分冷静,把精力全用于概括描绘自身处境,对方愿意为此思考。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无法期待称不上朋友的熟人,会比朋友更同情我们,我们能告诉朋友的详情,却不能告诉这些称不上朋友的熟人。而面对陌生人,我们会表现得更加冷静,同时尽量降低自身感情,以降到这种特殊关系能够期许的认同程度,因为我们对从陌生人处获得更多同情的期许更低。由于我们若能在方方面面掌控好自身,那么相较于朋友,在称不上朋友的熟人面前,我们的确更容易冷静下来,相较于称不上朋友的熟人,在陌生人面前,我们也的确更容易冷静下来,因此上述状态并非装模作样。
所以情绪失控时,要恢复平静,最好的方法永远是社交和交流。而要维持平静、愉悦的情绪,最好的方法也是社交和交流。要想获得满足与享受,一定要有这种平静的情绪。隐居者和思考者都比较仁爱、宽容,且颇具荣誉感。不过,他们总是待在家里,为让自己伤心、愤怒的事郁郁不乐,因此他们不像大部分人那样心绪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