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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论同情

再自私的人天分中都会有一些显著的天性,因此关注他人的命运与幸福,而不在乎自己唯一的收获只是为他人的幸福感到快乐。这样的天性便是同情。亲眼看见或设身处地感受到别人的悲惨经历,便会产生这种感情。用不着举例说明,人们确实经常为别人的不幸而伤心,这种情况再明显不过。尽管品格高尚之人在这种事情上也许最为敏感,但这种感情并非他们的专属。这是一种原始的人类感情,甚至存在于最恶劣、最不遵守法律的人身上。

对他人的感受,我们并无直接经验。因此,要了解这种感受,唯一的方法是发挥想象力,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享受自由的人无法感受被严刑拷打的人有多煎熬,这是感受断然无法跨越的范畴,唯有依靠想象的力量。而想象仅能给我们一种虚拟的感受,这并非身受严刑拷打之人的感受,而是我们自己的感受。我们在想象中承受他所承受的一切折磨,在某种程度上跟他合二为一,对他的感受形成了一些观点,更有甚者,产生了跟他相似但更柔和的感受。如此一来,我们便切身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因此一想到他的感受,我们就会哆嗦。我们在想象中陷入痛苦、烦扰,而所有痛苦、烦扰都会让人悲痛,所以我们也会有相似的情绪,想象得越痛苦,这种情绪越强烈。

若这样说还不清晰,还有大批显而易见的观察结果能作为证据。我们之所以能感受别人的痛苦,或者说被别人的痛苦影响,恰恰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同情,也就是我们能站在他们的角度,想象他们所受的折磨。看见别人的腿或胳膊即将被打中,我们会收回自己的腿或胳膊,这是一种本能。当别人真的被打中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能感知到这种疼痛与折磨。眼见舞者在绳子上跳舞,摇摇欲坠,为维持平衡,动来动去,观众会觉得自己若在舞者的处境中,肯定也会采取相同的做法。于是他们一边看表演,一边下意识地动来动去。看见街头流浪者身上长的脓疮,性格、身体都很脆弱的人会觉得自己的相同部位也很痒很不舒服,因此发出怨言。他们在设身处地地想象流浪者的痛苦,因此生出了反感的情绪。在想象中,他们变成了长脓疮的流浪者,因此相较于其余身体部位,长脓疮的部位受那种反感的情绪影响更大。他们的身体如此脆弱,单凭想象便能让他们有很痒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同样的原因,看到别人眼睛溃烂,再强壮的人都会明显感觉到眼睛疼。相较于脆弱之人的其余身体部位,强壮之人的眼睛更加敏感。

不是只有引发痛苦与悲哀的情况,才能刺激人们产生同情。所有激情都能让观众在想象当局者的处境时,感受相似的激情。当我们喜欢的悲剧故事、爱情故事中的英雄身陷困境时,我们感受到的哀伤有多纯粹,那当他们摆脱困境时,我们感受到的欣喜就有多纯粹。不过,相较于我们对他们的快乐怀有的同情,我们对他们的悲痛怀有的同情并不会更真诚。英雄身陷困境时,忠诚的朋友坚持守护他们,他们因此心存感激,而对那些伤害、抛弃、欺骗他们的人,他们则满怀仇恨,这两种感情我们都感同身受。观众的情绪在种种可能影响人类心灵的激情中,与观众想象出来的受折磨者的感情将永远保持统一。

怜悯、怜惜这两个词,用于表示对他人的哀伤感同身受。同情的本来意思可能跟这两个词一样,但在本书中不妨用来指代对各种激情的感同身受。

同情有时好像只是观察他人的某些情绪得出的结果。激情有时好像能从这个人处迅速传播到那个人处,并了解激情尚未感染当事人,却先感染了其余人,是因为什么原因。举个例子,笑容往往会让人开心,愁容往往会让人悲伤,人的表情、姿势展现出的强烈的悲哀、快乐,能在第一时间引发旁观者内心的悲痛、欢喜,且二者的程度很相近。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所有激情。有些激情会让人厌憎,而非同情,除非人们了解这些激情产生的源头。疯狂宣泄愤怒的人多半会让人们反感,却不反感他的敌对者。我们无法站在他的角度来想象他的处境或类似的激情,因为我们对他因何发怒一无所知。然而他泄愤的对象可能受到的伤害,却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极易对这些对象的恐慌、怨恨产生同情,并立即做好准备,跟他们共同反抗将他们置于险境的泄愤者。

这些或是悲哀或是快乐的表情,让我们产生了一些很普通的想法,这些想法跟我们见证的他人的幸运或是悲惨的命运相关。这种表情完全能触动我们,我们因此由这种表情产生了一阵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与这种表情相似。悲哀、快乐的展露有别于愤怒,后者能让人们想到自己关注的其余任何人,以及与之有着相反利益的人,前者却只对能感受到这些情绪的人发挥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因与幸运、不幸的命运相关的普通想法,去关心承受该命运的人,却不会因与愤怒相关的普通想法,对当事人产生半分同情。我们抗拒愤怒这种激情,好像是本性使然,除非我们能了解当事人因何愤怒。

更有甚者,我们对其余人的悲哀、快乐的同情,在了解他们为什么会悲哀、快乐之前,同样不够充足。通常情况下,痛哭显然只能表示当事人痛苦至极,其刺激我们产生的是对当事人情况的好奇,而我们向当事人表达同情的倾向,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同情。在我们弄清楚当事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之前,我们对他只有无关痛痒的同情,即使我们会因隐约感受到他的悲惨而心生忐忑,即使我们会苦苦寻觅他到底有过何种悲惨经历,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所以说同情源自当事人的激情,不如说同情源自刺激当事人产生激情的情境准确。由于我们站在当事人的立场上想象,便会对当事人心生同情,但当事人自己却不会因为现实产生这种激情。因此在某些情况下,当我们对当事人产生同情时,当事人却好像一点都感受不到。而在当事人表现得卑鄙、粗野时,尽管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行为不当,我们却觉得无地自容,因为我们想象自己也做出了这种荒诞的行径。

但凡还有点人性的人都会这样认为,在一切可能毁灭人类的灾难中,最恐怖的莫过于失去理智。面对这一人类最可怕的灾难,这些人怀有比其余人更强烈的同情。不过,失去理智的可怜人可能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悲惨,还会表现得欢天喜地,所以当事人的情感未必能从旁观者的痛苦感受中得到体现。旁观者必是想象自己若处在这种不幸的境况中,并能保持理智与分析决断力——这点不可能成立,会有何种感受,据此才产生了同情。

眼见自己生病的婴儿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只能痛苦呻吟,母亲会有怎样的痛苦?孩子承受的折磨让她在自己的无助感、对孩子病情难测的恐慌感、孩子真实的孤立无援之间建立了关联。她据此在自己的哀愁中形成了关于悲惨、折磨的想象,完整至极。但婴儿病得并不重,过一段时间便康复了。婴儿之所以不害怕,不忧心,是因为他不会思考,也无法看得长远。可成年人内心只要产生了强烈的痛苦,就不可能再用理智、哲理压制痛苦。

更有甚者,我们对死去之人产生同情时,可能会无视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一点,即恐怖的将来。打动我们的主要是环境,环境不会对死去之人的幸福发挥半点作用,却会给我们的感官带来刺激。我们觉得死去之人悲惨,是因为他们不能再生活在阳光下,不能再接触人类社会,而会被埋在冷冰冰的墓穴中,逐渐腐朽,被亲朋好友迅速遗忘,在世界上彻底消失。我们觉得过度同情这些不幸至极的人,的确很不应该。然而我们用于表达同情、赞美的言辞,却在他们将被遗忘之际成倍增加。我们借助各种对他们的纪念仪式,苍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敬意,刻意地保留对他们悲惨经历的感伤记忆,这样才能维持我们的悲痛。这种同情好像让死去之人变得更悲惨了,但却无法给他们慰藉。我们能做的所有事都没有用,我们为让亲朋好友不再为死去之人悲伤、愧疚、留恋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只能让我们更为这一死亡的悲剧难过,而无法慰藉死去之人,无法增加他们的幸福,无法使他们安然长眠。我们之所以能想象死去之人的情绪,觉得他们必然会阴郁感伤且永不休止,是因为我们想象自己经历了他们的变化,在自己和他们的变化间建立了关联,也因为我们站在他们的角度想象他们死去的肉体——要是能这么说的话——跟我们尚未死去的灵魂合二为一。我们之所以觉得死亡令人恐惧,全因这种虚无缥缈的想象。只有当我们还在世时,以上关于死后状况的想象才会折磨我们。等我们真的死了,这些想象却必然不会再折磨我们半分。畏惧死亡这一人类天分中最重要的原则,便因此产生。该原则严重损害了人类的幸福,给个人带来了痛苦与伤害,同时又极大压制了人类的恶行,维护了人类社会。 KkrHCmZtY4gWvf+EM17BPYfaxo2lrufeRhBctEIXO2o0NBhqhQu0xiWxjx40yh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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