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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坐在自家外面看着那个英国军官骑车离开,内心充满愤怒和绝望。

他还记得自己孩提时这栋房子的样子,热闹非凡,充斥着欢声笑语,人来人往。那扇雕花大门的旁边总有一个守卫,一个来自南方的黑皮肤巨人,坐在地上,对地面的灼热无动于衷。每天早晨,一个上了年纪、几乎失明了的阿訇,会在院子里背诵《古兰经》的章节。院子三面都有拱廊,家族里的男人们这时会坐在廊下阴凉处的矮榻上,抽着水烟袋,等着仆人男孩们把装在长颈壶里的咖啡端上来。另有一个黑人守卫站在女眷居室的入口,女人们百无聊赖地待在居室里,日益肥胖。白昼漫长而温暖,家族财势雄厚,孩子们都被宠坏了。

那个英国军官,穿着短裤,骑着摩托车,带着一脸倨傲,还有藏在带檐军帽阴影里那双不停窥探的眼睛,闯进了沃尔夫的家,亵渎了他的童年。沃尔夫真希望当时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因为他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他在旅途中总是思念着这个地方。在柏林,在的黎波里,在阿尔及拉,在穿越沙漠的痛苦和疲惫中,在逃离阿斯尤特的恐惧和仓促中,这栋别墅代表了一个安全的天堂,一个在旅程的终点可以让他休息放松、洗去风尘、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地方。他一直期盼着躺在浴缸里,在院子里轻啜咖啡,把女人带到家里那张大床上。

现在他只能走得远远的,不能再靠近。

他整个上午都待在外面,要不就在街上走,要不就在橄榄树下坐着,就是防着纽曼上尉记得那个地址、派人来搜查房子。他预先在露天市场买了一件加拉比亚,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过来,他们要找的是欧洲人,而非阿拉伯人。

出示真实的证件是个错误。他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一点。问题是他不信任阿勃韦尔伪造的东西。和其他间谍会面和共事时,他听过不少关于德国情报机构伪造的文件带有愚蠢而明显的错误的可怕故事:糟糕的印刷,劣质的纸张,甚至把常见的英文单词拼错。在他被送去学习无线电密码课程的那所间谍学校里,当下流传的说法则是:每一个英国警察都知道如何从限量配给卡上一串特定的序列号判断出持卡人是个德国间谍。

沃尔夫权衡了一下几个备选方案,挑出看起来风险最低的那个。他犯了错,现在他无处可去了。

他站起来,拎起行李箱,开始走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的母亲和继父已经去世,但他还有同母异父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开罗。他们要把他藏起来是很难的。英国人可能今天之内就会查出别墅的主人,一旦查出来,弟弟妹妹们立刻会被质询;即使他们看他的面子愿意说谎,他们的仆人也肯定会告密。况且,他也无法真正信任他们,因为当继父去世时,尽管阿历克斯是个欧洲人、是继子而非亲生,他作为长子,还是分得了别墅和一部分遗产。分遗产的事在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出动了律师;阿历克斯不肯让步,而其他人一直没有真正原谅他。

他考虑要不要入住谢菲尔德酒店。不幸的是警察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现在谢菲尔德那里一定已经收到阿斯尤特谋杀案凶手的外貌描述了。其他的大酒店很快也会收到。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那些小旅馆了。这些小旅馆有没有收到警告取决于警方想搜得多彻底。既然牵涉到英国人,警方可能觉得必须谨慎细致一些。不过,那些小旅馆的经理们往往很忙,不会花太多精力应对多管闲事的警察。

他离开花园城,往商业区方向走去:和他离开开罗时比起来,街道更加繁忙和嘈杂了。有无数穿制服的人,不只是英国人,还有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波兰人、南斯拉夫人、巴勒斯坦人、印度人和希腊人。苗条而时髦的埃及女孩们穿着棉质长裙,戴着沉甸甸的珠宝,她们比起那些红脸庞、无精打采的欧洲同龄人来显然胜出一筹。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里,在沃尔夫看来,穿着传统黑色长袍和面纱的人比从前要少。男人们之间的问候方式仍和从前一样热情豪放:先把右臂向外一挥,然后两只手合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击掌声,握手至少要持续一到两分钟,同时要用左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交谈。得益于天真的欧洲人的涌入,乞丐和小贩们声势十分浩大。穿着加拉比亚的沃尔夫可以免受其害,而外国人们则被这群人团团围住:瘸子,抱着爬满苍蝇的婴儿的妇女,擦鞋的男孩,什么都卖的小贩,商品包括二手剃刀和号称贮有可用六个月的墨水的钢笔。

交通状况比从前更糟。缓慢而面目可憎的有轨电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拥挤,乘客们有的摇摇欲坠地攀着电车外壳、站在车两侧的脚踏板上,有的挤进了驾驶室,有的盘腿坐在车顶上。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似乎存在汽车零件短缺问题,因为有太多汽车窗户是破的、轮胎是瘪的、引擎有问题、缺少前灯或是雨刷。沃尔夫看到有两辆出租车——一辆上了年头的莫里斯和一辆更老旧的帕卡德——终于停止了工作,正被驴子拖着走。唯一像样的是富有的帕夏 们拥有的怪兽似的美国豪华轿车和偶尔出现的战前制造的英国奥斯丁汽车。和机动车混在一起拼个你死我活的则是出租马车、农夫的骡车,还有牲口们——骆驼、绵羊和山羊——根据埃及律法中最没有约束力的一条法规,它们被禁止出现在城市中心。

还有噪声。沃尔夫一度遗忘了那些噪声。

电车的铃响个不停。塞车的时候,所有的车会一直按着喇叭;没什么按喇叭的理由时,司机们也习惯性地按喇叭。马车司机和骆驼们不甘落了下风,放开嗓门大呼小叫。很多商店和所有饭馆则以调到最大音量的廉价收音机播放着阿拉伯音乐。街边小贩叫卖声连绵不绝,行人们则不停地叫他们走开。耳边传来狗吠,半空中风筝盘旋发出尖啸。偶尔一架飞机经过,这些声音则统统淹没在飞机的轰鸣中。

这是我的城市,沃尔夫想,他们没法在这儿抓住我。

有十来个众所周知专为外籍游客提供食宿的小旅馆,招待瑞士人、奥地利人、德国人、丹麦人和法国人。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几个地方排除了,因为太打眼了。最后他想起来一家由修女经营的廉价客栈,在布拉区,也就是港口区。那里主要接待一些从尼罗河上游来的水手,他们往往在运棉花、煤、纸张和石材的蒸汽拖船和三桅帆船上干活。沃尔夫能确定他在那里不会被抢劫、染上什么病或者被杀掉,而且没人会想到去那里找他。

当他从酒店区出来之后,街上变得没那么拥挤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不见河本身,但偶尔能从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之间瞥见帆船那高高的三角帆。

这间客栈是一栋大而破败的建筑,从前是某个帕夏的别墅。如今在入口处的拱门上方有一尊青铜耶稣受难像。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女正在房子前面给一小片花浇水。透过拱门,沃尔夫看见一间幽静的大厅。他今天已经提着沉重的行李步行了好几英里了,他盼望着能休息一下。

两个埃及警察正从客栈里出来。

沃尔夫匆匆一瞥就认出了那宽皮带、警察常戴的墨镜和军人式的发型。他的心沉了下来。

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用法语对那位花园中的修女说:“日安,姐妹。”

她停止浇水直起身来,微笑着看着他。“日安,先生。”她非常年轻,“你要住宿吗?”

“不住宿,只是请你祝福我。”

那两个警察离他们越来越近。沃尔夫神经绷得紧紧的,一面想着万一他们来盘问他该怎么回答,一面想着如果要逃跑,该往哪个方向跑。这时他们讨论着赛马走了过去。

“上帝保佑你。”修女说。

沃尔夫向她道谢后就走了。情势比他想象的更糟。警察一定把所有地方都查遍了。沃尔夫的脚现在很酸,他的胳膊也因为提行李而疼起来。他感到很失望,还有一点儿愤怒,本来这个城市是出了名的杂乱无章,可现在这场针对他开展的行动却显得卓有成效。他沿原路折返,又朝着市中心走去。他又体会到了当初在沙漠里的感觉,一直在无休止地走,却总也到不了目的地。

他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高个子身影:侯赛因·法赫米,是他以前的同学。沃尔夫立刻怔住了。侯赛因肯定会把他带回家,他也许值得信任,但他有妻子,有三个孩子,他要怎么和孩子们解释阿赫迈德叔叔要来住一段时间,但这是一个秘密,一定不能向他们的朋友提起这个名字……事实上,沃尔夫自己又该如何向侯赛因解释这一切呢?侯赛因朝沃尔夫这个方向看过来,沃尔夫飞快地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借着一辆电车作掩护往前冲。他一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就沿着一条小巷头也不回地快步往里走。不,他不能向老同学寻求庇护。

他从巷子里钻出来,来到另一条街上,意识到他离德语学校很近。他不知道学校是否还开着。很多在开罗的德国人都被抓起来了。他正要朝学校走去,就看见一队战地安保巡警在教学楼外面检查证件。他迅速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他不能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迷宫里的老鼠,走的每一个方向都被堵住了。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宽敞的旧福特车,蒸汽嘶嘶地从前车盖下冒出来。他招手上了车。他告诉司机一个地址,汽车挂在三挡上猛地窜出去,显然这是唯一能工作的挡位了。半路上他们两次停下来给散热器加满水,这时沃尔夫都窝在后排座位上,尽量把脸挡起来。

出租车把他带到开罗科普特区,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天主教贫民区。

他付过司机车费后就沿着台阶下到入口处。他给了那位拿着一大把木头钥匙的老妇人几个比索,她就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座黑暗的岛屿,在开罗这狂风暴雨肆虐的一片汪洋中显得格外安静。沃尔夫走过狭窄的甬道,隐约听见古老的教堂里传来低沉的圣咏。他走过学校、犹太教堂和传说是圣母马利亚养育耶稣时所住的地下室,最后走进这里五座教堂里最小的那座。

礼拜正要开始。沃尔夫把他的宝贝箱子放在一张长椅旁,朝墙上的圣人画像欠了欠身,就向圣坛走去,跪下来亲吻牧师的手,然后回到长椅那儿坐下来。

唱诗班开始用阿拉伯语吟唱一段经文。沃尔夫安坐在他的位子上。他可以在这里安全地待到天黑。到那时他会试试最后一个地方。

恰恰夜总会是一家大型露天夜总会,在河边的一个花园里。这里和往常一样人满为患。沃尔夫和一群英国军官以及他们的女伴一起排队,等服务生在每一寸空地上加桌子。舞台上有个喜剧演员正在说:“等隆美尔住进谢菲尔德酒店来——那就能把他留住啦!”

沃尔夫总算等到桌子,要来了一瓶香槟。夜晚并不凉爽,舞台的灯光则让人备感燥热。观众们闹哄哄的——他们口渴,而这里只提供香槟,所以他们很快就喝醉了。他们开始叫嚷起这里的表演明星的名字,索尼娅·阿拉姆。

起初他们不得不听一个体重超标的希腊女人演唱《我将梦见你》和《谁都不要我》(这把观众逗笑了)。随后报幕员宣布索尼娅即将登台。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没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观众变得更加吵闹和不耐烦。当他们看起来已经到了爆发边缘的时候,一串鼓点终于响起,舞台灯光熄灭,观众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聚光灯再度打开时,索尼娅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手臂伸向天空。她穿着一件钉满亮片的系带背心,一条半透明的长裤,身上扑着白色香粉。音乐响起——鼓和管乐齐发——她开始舞动。

沃尔夫啜着香槟观赏表演,面带笑容。她还是最棒的。

她慢慢地摆动着臀部,两脚交替跺地。她的手臂先开始抖动,然后肩膀移动,胸部也晃动起来;然后她那著名的肚皮像给人催眠似的上下翻滚起来。音乐的节奏加快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在独立于其他部分而运动。沃尔夫像从前一样,也像在场的每一个男人一样,感到自己是和她单独在一起,她的表演只为自己一人准备,感觉这不是做戏,不是什么高超演技,而她那魅惑的扭动则是出于情不自禁,欲罢不能,她丰满诱人的身体让她自己也意乱情迷。观众们神经紧绷,一言不发,汗流浃背,神魂颠倒。她动作越来越快,几近狂乱。音乐推向高潮,在一记重音之后戛然而止。索尼娅发出一声尖啸,双膝分开跪在地上仰面倒下,头碰到舞台地板。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灯光熄灭。观众们站起身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灯光亮起来,她已经不见了。

索尼娅从来不返场。

沃尔夫离开座位。他给了服务生一英镑——对大多数埃及人来说,这相当于三个月薪水——让他带自己去后台。服务生把他带到索尼娅的化妆间门口就离开了。

沃尔夫敲了敲门。

“是谁?”

沃尔夫走了进去。

她穿着一件丝质长袍,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卸妆。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立刻转过身来。

沃尔夫说:“你好,索尼娅。”

她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这个混蛋。”

她一点儿没变。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一头茂密光亮的黑色长发;浓密的睫毛下是微微凸出的棕色大眼睛;高颧骨让她的脸轮廓分明,显得不那么圆润;优雅而傲慢的鹰钩鼻;还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她身材曲线曼妙,但因为她比常人高几英寸 ,看起来仍然十分窈窕。

她的眼里闪着怒火。“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去了哪里?你的脸怎么了?”

沃尔夫放下行李,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她。她两手叉腰站着,下巴扬起来,胸部裹在绿色的丝绸里。“你很美。”他说。

“你给我出去。”

他仔细地看着她。他太了解她了,很难说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个老朋友,不管做错了什么,终究占据着一席之地,还能继续做朋友。沃尔夫心想,他离开开罗后这些年不知索尼娅都经历了些什么。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买房子?有没有恋爱?有没有换经理?有没有要孩子?那天下午在阴凉的教堂里,他曾经反复思量,他该如何向她求助;然而他并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他不确定她会怎么对待他。现在他仍然不确定。她看起来愤怒而轻蔑,但她是真的生气吗?他应该表现得风趣有魅力,还是强势而跋扈,或者无助地向她恳求?

“我需要帮助。”他平静地说。

她不动声色。

“英国人在找我。”他继续道,“他们监视着我的房子,所有的酒店都有我的外貌描述。我没有地方睡觉。我想住你那里。”

“见鬼去吧!”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

“过了两年了,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给我一分钟解释。看在……过去那一切的分儿上。”

“我不欠你什么。”她对他怒目而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以为她打算把他赶出去。他看着她的脸,她扶着门回望着他。然后她探头对外面喊:“给我拿杯喝的。”

沃尔夫放松了一点儿。

索尼娅回房把门关上。“一分钟。”她对他说。

“你打算像个狱卒一样站在我跟前?我又不是危险分子。”他微笑道。

“哦,你可不就是。”她嘴里这么说,却又回到高脚凳上继续卸起妆来。

他迟疑了一下。那个漫长的下午他在科普特教堂里翻来覆去琢磨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向她解释他的不辞而别和杳无音信。若不据实相告,就很难让人信服。尽管他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他还是不得不告诉她,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而她是唯一的希望。

他说:“你记得我1938年到贝鲁特去吗?”

“不记得。”

“我给你带回来一个玉镯。”

她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那个镯子现在不在我这里了。”

他知道她在说谎。他继续说:“我去那里和一个叫海恩兹的德国军官碰面。他要我在之后的战争里为德国工作。我同意了。”

她的目光从镜子移开,直视着他。现在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点儿希望。

“他们要我回到开罗等他们通知。两年前他们联系了我。他们要我到柏林去。我去了。我参加了一个培训,然后到巴尔干和黎凡特工作。二月的时候我回到柏林接受一项新任务的指示。他们把我送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个间谍?”

“是的。”

“我不相信你。”

“看,”他拿起一个手提箱打开,“这是无线电,用来给隆美尔发消息。”他把这个箱子合上,又打开另一个,“这是我的资金。”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摞摞整齐的钞票。“我的上帝,”她说,“这是一大笔钱!”

有人敲门。沃尔夫关上箱子。一个服务生拿着一瓶香槟和一桶冰进来。看到沃尔夫后,他说:“要我再拿个杯子来吗?”

“不用。”索尼娅不耐烦地说,“走吧。”

服务生离开了。沃尔夫把酒打开,倒了满满一杯,递给索尼娅,然后直接对着瓶子喝了几大口。

“听着,”他说,“我们的军队将在沙漠里取得胜利。我们能帮他们的忙。他们需要知道英军的兵力——人数、番号、指挥官的名字、武器装备水平,如果可能的话,还要知道他们的作战计划。我们在这里,在开罗,我们能搞到这些信息。然后,等德国人接管了这里,我们就是英雄了。”

“我们?”

“你能帮我。而你首先能做的就是给我个住的地方。你讨厌英国人,不是吗?你想看到他们被赶出去吗?”

“我谁都可以帮,偏偏你不行。”她喝完了香槟,又把杯子重新倒满。

沃尔夫从她手里拿过杯子一饮而尽。“索尼娅,如果我当时从柏林给你寄明信片,英国人早就把你关进监狱了。现在你既然知道原因了,就别生气了。”他放低声音,“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我们会享用美味的食物,最好的香槟,买各种新衣服,参加豪华的舞会,再买一辆美国轿车。我们可以到柏林去,你一直想去柏林跳舞,你会成为那里的明星。德国是一个新式的国家——我们将统治世界,而你会成为公主。我们——”他住了口。他说的这些她全都没听进去。是时候使出他的最后一招了。“佛瓦兹怎么样了?”

索尼娅垂下眼来。“她走了,那个婊子。”

沃尔夫放下杯子,双手放在索尼娅的脖子上。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用拇指抵着她的下巴让她站起来。“我会为我们再找一个佛瓦兹。”他柔声说。他看到她的双眼突然湿润了。他的手滑过丝袍,沿着她的身体往下,抚摸着她的侧腰。“我是唯一懂得你的需要的人。”他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牙齿咬着她的唇,直到他尝到血的味道。

索尼娅闭上眼睛。

“我恨你。”她悲伤地说。

一个凉爽的傍晚,沃尔夫沿着尼罗河边的纤道往船屋走去。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也不再腹泻了。他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西服,提着两大袋他最喜欢的食品。

位于郊区的扎马雷克岛一派宁静祥和。隔着开阔的河面,开罗市中心刺耳的噪声变得几不可闻。平静而饱含泥浆的河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成排的船屋。船屋形状大小不一,色彩鲜艳,装修奢华,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十分美丽。

和其他船屋相比,索尼娅这条船不大,但更加富丽堂皇。小路和上层甲板之间搭着一块木板。甲板上微风徐徐,另有绿白条纹的顶篷以遮挡阳光。沃尔夫登上船,沿着梯子下到船舱里。这里挤满了家具:椅子、沙发、茶几,还有摆满各种小玩意儿的橱柜。船头方向有个小厨房。暗红天鹅绒帘子从天花板垂到地板,把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卧室和其他部分隔开。卧室的后面船尾的部分则是一个浴室。

索尼娅正坐在一个垫子上涂脚趾甲油。她看起来真是邋遢到了极点,沃尔夫想。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棉布裙,面色憔悴,头发也没梳好。而再过半个小时,当她出门到恰恰夜总会去的时候,她会美若天仙。

沃尔夫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开始往外掏东西。“法国香槟……英国橘子酱……德国香肠……鹌鹑蛋……苏格兰三文鱼……”

索尼娅惊讶地抬起头。“没人能搞到这样的东西,现在在打仗呀。”

沃尔夫笑了。“在库阿里有个开小杂货店的希腊人,他还记得我这个贵客。”

“他可靠吗?”

“他不知道我住哪里——况且,他的店是北非唯一能买到鱼子酱的地方。”

她凑过来把手伸进袋子里。“鱼子酱!”她把罐头盖子掀开,用手指挖着吃起来。“我好久没吃过鱼子酱了,自从——”

“自从我走了之后。”沃尔夫接过话来。他把一瓶香槟放进冰柜。“如果你等几分钟,就能配着冰镇香槟吃了。”

“我等不及了。”

“你从来都等不及。”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份英文报纸开始读起来。这报纸编得极烂,充斥着各类官方新闻通稿;对战争新闻的审查比BBC广播还严,而广播是人人都能听到的;本地新闻则更加糟糕——刊登埃及反对派政治家的演讲是违法的。“这上面还是没有和我有关的消息。”沃尔夫说。他已经把在阿斯尤特发生的事告诉索尼娅了。

“新闻总是会晚一些。”她含着满口鱼子酱说。

“不是这个原因。如果他们报道谋杀案,他们得解释动机是什么——如果不解释,人们就会猜测。英国人不想让人怀疑埃及有德国间谍,那样影响不好。”

她走进卧室换衣服。她隔着帘子说:“你意思是说他们不找你啦?”

“不是。我今天在露天市场见到阿卜杜拉了。他说埃及警方没有兴趣,但有个范德姆少校在给他们施加压力。”沃尔夫放下报纸,皱起了眉头。他想知道范德姆是否就是闯进橄榄树别墅的那个军官。他真希望当时能仔细看看那个人,可当时隔着马路,那军官的脸完全被掩盖在帽檐的暗影里。

索尼娅说:“阿卜杜拉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沃尔夫耸耸肩,“他是个贼,消息灵通。”他到冰柜那里取出酒瓶。酒还不够冰,但他渴了。他倒了两杯。索尼娅打扮停当走了出来。正如他所料,她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发型完美,妆容精致淡雅,穿着一条樱桃红的薄纱裙和与之相配的鞋。

几分钟之后,船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过用来上下船的踏板,敲了敲船舱的门。索尼娅的出租车到了。她喝完杯子里的酒就出去了。他们没有互相问好或道别。

沃尔夫来到他放无线电的橱柜前。他拿出那本英文小说和那张印着密钥的纸。他把密钥研究了一番。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他应该用42——当前的年份——加上28,得到用来加密信息的小说页码。五月是一年中的第五个月,所以每五个字母就跳过第五个不计。

他打算发的信息是:已到,入住,望知悉。从书的第70页最上面开始,他沿着一行行文字寻找第一个字母H。按每五个字母跳过第五个不计,H是第十个字母。在密电里,则用字母表的第十个字母J来表示。接下来他需要的是A。在书里,H后的第三个字母是A。HAVE这个单词里的A将用字母表的第三个字母C来表示。对比较少见的字母,比如X,则另有特殊方法处理。

这种密码是一次性密码本的变体,这种方法在理论上和实际中都是无法破解的。接收者需要同时有书和密钥才能解码。

他把信息加密好之后看了看表。他准备午夜时发送。从现在到他需要预热无线电还有几个小时。他又倒了一杯香槟,打算把鱼子酱吃完。他找了个勺子,把罐头拿起来。罐头是空的。索尼娅已经把它吃光了。

跑道其实是在沙漠里匆忙清理掉骆驼刺和大石块得到的一块带状区域。隆美尔俯视着逐渐接近的地面。斯托奇是德国指挥官们在战场短途旅行所乘的一种轻量级飞机,它的轮子装在细长的前腿顶端,降落时看起来像一只苍蝇。飞机一停住,隆美尔就跳了下来。

他最先感觉到热量扑面而来,然后是沙尘。在空中时还算凉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踏进了熔炉。他立刻开始流汗了。他刚吸进一口空气,舌尖和嘴唇上就蒙上了薄薄一层沙。一只苍蝇停在他的大鼻子上,他把它拂掉。

隆美尔的情报头子冯·梅勒辛穿过沙地朝他跑过来,长筒靴踢起团团尘土。他看起来很不安。“凯塞林到了。”他说。

“来得正好!”隆美尔说。

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陆军元帅凯塞林身上汇集了隆美尔对德国军队的所有不满。他是一个总参谋部军官,而隆美尔讨厌总参;他是纳粹空军的创始人之一,这个部门在沙漠战争中频频让隆美尔失望;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一个势利小人。他那些刻薄言论之一曾经传到隆美尔耳朵里。凯塞林抱怨隆美尔对他手下的军官太粗鲁,说:“如果他不是沃腾堡人的话,没准和他谈一谈还有点用。”沃腾堡是隆美尔出生的省份,而他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和这句评论所体现的这种偏见作斗争。

他由梅勒辛领着、踩着沙子向指挥车走去。“克鲁威尔将军被俘虏了。”冯·梅勒辛说,“我只好让凯塞林接管。他整个下午都在找您。”

“坏事一桩接一桩。”隆美尔不快地说。

他们进入指挥车后车厢。这是一辆巨大的卡车。车厢的阴凉正合人意。凯塞林正弯腰看着一张地图,右手比画着一条路线,左手赶着苍蝇。他抬头一看,笑了起来。“我亲爱的隆美尔,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他柔声细语地说。

隆美尔摘下帽子。“我参加了一场战斗。”他咕哝着说。

“我想也是。发生了什么?”

隆美尔冲地图上一指。“这是加查拉防线。”这是一串由雷区相连的防卫工事,从加查拉南边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沙漠里五十英里外。“我们在防线南端绕了一下,从后面向他们进攻。”

“好主意。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的汽油和弹药用完了。”隆美尔一屁股坐下来,突然觉得非常疲惫。“这不是第一次了。”他补充道。凯塞林作为南方战场总指挥官,负责隆美尔部队的补给,但陆军元帅似乎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批评。

一个勤务兵用托盘端进来几杯茶。隆美尔啜了他那杯一口。茶里有沙子。

凯塞林用对话的语气说:“我今天下午扮演了你的下属指挥官的角色,这段体验很不寻常。”

隆美尔含混地咕哝了一声。这话里带刺,他听得出来。但他现在并不想冒犯凯塞林,他想思考一下战斗的事。

凯塞林继续道:“我发现当我缚手缚脚地听命于一个只管发号施令却联系不上的总部时,工作起来相当困难。”

“我在战斗的中心,我是在现场发命令。”

“但你还是应该保持联系畅通。”

“那是英国人打仗的方式。”隆美尔说,“将军们在防线后面几英里之外,联系畅通。但打胜仗的是我。如果我之前拿到补给的话,我现在就在开罗了。”

“你不会去开罗。”凯塞林尖锐地说,“你会去托布鲁克。之后你会待在那儿直到我拿下马耳他。富勒的命令是这么说的。”

“当然。”隆美尔不打算重新挑起争端,至少现在不要。托布鲁克是中间目标。一旦攻下这个港口,欧洲来的军队——尽管人数不足——就能直接到前线,避免耗费大量汽油长途行军穿越沙漠。“而要到托布鲁克,我们得先突破加查拉防线。”

“你下一步做什么?”

“我打算撤退,重组。”隆美尔看见凯塞林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位陆军元帅知道隆美尔有多痛恨撤退。

“那敌人会做什么?”凯塞林向梅勒辛发问。身为情报长官,他负责详细评估敌人的动向。

“他们会追击,但不是马上。”冯·梅勒辛说,“幸运的是,他们在争取优势时总是慢一拍。但他们早晚会尝试发动一次突击。”

隆美尔说:“问题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没错。”冯·梅勒辛说。他看起来迟疑了一下,随后说:“今天的汇总报告里有一条你会感兴趣,间谍已经潜入开罗。”

“间谍?”隆美尔皱起眉头,“哦,是他!”现在他想起来了。在那个间谍开始马拉松式的徒步之前,他曾经飞到利比亚沙漠腹地的加洛绿洲去给他下最终指示。沃尔夫,这是他的名字。隆美尔对他的勇气印象深刻,但对他的成功概率心存怀疑。“他从哪里发来的消息?”

“开罗。”

“这么说他到那里了。如果他能到开罗,那他就无所不能了。没准他能预测一下突击。”

凯塞林插话道:“我的上帝啊,你不是打算指望间谍吧?”

“我谁都不指望!”隆美尔说,“我才是那个被指望的人。”

“很好。”凯塞林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情报一向没什么用,你也知道,间谍送来的情报是最没用的。”

“我同意。”隆美尔平静了一些,说,“但我有感觉这个人会不一样。”

“我很怀疑。”凯塞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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