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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时候,最后一头骆驼倒下了。

是那头他在加洛买的五岁白色公骆驼,三头骆驼里最年轻最强壮的,也是性情最温和的。他喜爱这头动物的程度已是一个人对一头骆驼所能喜爱的极致了,也就是说,他只有一点点讨厌它。

人和骆驼从背风面爬上一座小丘,笨拙的大脚掌陷在流沙里。他们在丘顶驻足,向前眺望。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另一座需要翻越的小丘,而翻过这座后还有上千座。这个念头似乎让骆驼绝望了。它前腿一弯,后腿也跟着跪下来,像块石碑一样卧在丘顶上,凝视着空旷的沙漠,露出一副将死的漠然神情。

男人拉着它鼻子上的缰绳。骆驼的头和脖子都往前伸直了,但不肯起来。男人走到后面,对着骆驼屁股用尽全力猛踢。如此三四次。最终他掏出一把锋利的贝都因尖头弯刀,戳进骆驼的后臀。血从伤口流出来,但骆驼连头都没回。

男人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于补给极度匮乏,这头动物的身体组织已经丧失了机能,就像一台用光了燃油的机器。他见过骆驼像这样倒在绿洲的边缘,身边就有能救命的叶子,骆驼却视而不见,连张嘴吃的力气都没有。

他本来还有两个法子可以一试。一个是把水灌进骆驼的鼻孔,直到它呛水;另一个是在它的屁股下面生一把火。但他既没有多余的水也没有多余的木柴,况且两个法子成功的概率都不大。

反正也该停下来休息了。烈日正当头。撒哈拉的漫漫长夏已经开始,正午时连阴影处的温度都高达110华氏度。

男人没有把行李从骆驼身上卸下来,只打开一个袋子取出帐篷。他又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目之所及,没有任何阴影或遮蔽物,哪里都一样糟。他把帐篷搭在小丘顶上濒死的骆驼身旁。

他盘腿坐在帐篷敞口处动手泡茶。他把一小块沙地刮平,把几根宝贵的干树枝搭成金字塔形,然后把火点燃。等水壶里的水烧开之后,他以游牧民的方式来沏茶,把水从茶壶里倒进杯子,加糖,再倒回壶里让茶叶浸泡出味,反复几次。这样沏出的茶极酽,像蜜一样甜,是世上最好的提神饮料。

他啃着枣子,一面看着那头骆驼死去,一面等太阳从头顶移开。他的平静是被磨炼出来的。他已经在这片沙漠中跋涉了一千多英里了。两个月前他离开位于利比亚地中海沿岸的阿尔及拉,向南走了500英里,经过加洛和库夫拉,进入荒无人烟的撒哈拉腹地。他在那里转道向东,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边境进入埃及。他横跨了西部沙漠那多石的荒原,在哈里杰附近向北拐,现在他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他了解沙漠,也害怕沙漠——所有智力正常的人都会害怕,即使是那些在沙漠住了一辈子的游牧民也一样。但他从未被那种恐惧攫取心智,让自己惊慌失措,心力交瘁。总会有各种磨难:找错方位让你偏离水井好几英里;水袋漏水或是爆炸;明明很健康的骆驼出发没几天就病了。他只能报之以一句“依沙拉” ,这是神的旨意。

太阳终于开始西斜。他看着骆驼背上的行李,思考他能拿多少。有三个小号的欧式手提箱,两个沉一个轻,都很重要。还有一小包衣服,一个六分仪,地图,食物和水袋。这些已经太多了。他必须放弃帐篷、茶具、锅、年历和鞍具。他把三个手提箱堆成一垛,衣服、食物、六分仪绑在箱子顶上,用一根长布带把这堆东西捆起来。他可以把胳膊穿过布带,把行李像帆布包一样背在背上。他把山羊皮水袋挂在脖子上,任由它在胸前晃荡。

行李很沉。

早三个月的话,他可以背着这些行李一整天,晚上还能打网球。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但沙漠让他变得虚弱。他严重腹泻,遍体鳞伤,体重掉了二三十磅。没有骆驼他走不远。

他抓着罗盘开始走。

他紧跟罗盘所指的方向,抗拒着绕开沙丘的诱惑。因为这最后的几英里中,他完全是靠航位推测法来定位,微小的误差也可能导致致命的错误,让他偏离目标好几百码。他保持慢速大步前进。他把希望和恐惧统统抛到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罗盘和沙子上。他设法忘记饱受折磨的躯体上的痛楚,两只脚机械地前后交替。什么都不去想,也就不那么费力了。

到傍晚时,天气变得凉快起来。他脖子上的水袋变轻了,因为他喝掉了里面的水。他拒绝思考还剩下多少水:他算过,他每天要喝六品脱水。他知道剩下的水不够一天了。一群鸟从他头上飞过,发出尖厉的叫声。他抬头用手搭在眼睛上方张望,认出那是一群里氏沙鸡。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鸟,长得像棕色的鸽子,每天早晚都会成群结队飞向水源。鸟群和他前进的方向一致,说明他的路线没错。但他知道这些鸟儿可以为了水源飞个五十英里,所以他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鼓励。

随着沙漠变得凉爽,云在地平线附近聚积起来。在他身后,太阳逐渐落下去,变成一个黄色的大气球。片刻之后,一轮白月亮出现在紫色的天空中。

他考虑要不要停下来。没人能走一整夜。但他没有帐篷,没有毯子,没有米也没有茶。他确信自己离水井很近了,根据推算他应该已经到了。

他继续前进。他的镇静在逐渐离他而去。他靠力量与知识来对抗冷酷无情的沙漠,现在看来沙漠即将取得胜利。他又想起了那头被他留下的骆驼,想起它跪卧在沙丘上,精疲力竭,平静地等待死亡的样子。他不会坐以待毙,他想,如果躲不过,他会迎面冲上去。在痛苦中煎熬,任由疯狂侵蚀心智,这种滋味他可不想体会——太没有尊严了。他还有刀。

这想法让他感到绝望,现在他已经无法抑制住恐惧了。月亮已经下山,不过周围景物在星光下显得很明亮。他看见他的母亲站在远处,她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听见一列火车缓缓开过,哐啷哐啷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合成了一个拍子。小石块滚到他脚下的路上,像四处逃窜的老鼠。他闻到烤羊羔的味道。他爬上一个小坡,看见一缕红色的火光,就在近处。火上烤着肉,旁边有个小男孩正啃着骨头。火堆旁有帐篷,一条腿被绑起来 的骆驼在零零散散的荆棘丛中吃草,水源就在后面。他走进幻象之中。幻境里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一个高个子男人站起来说了些什么。旅行者拉着自己的头巾,把它解开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脸。

高个子男人向前跨了一步,震惊地说:“我的堂弟!”

旅行者知道这终究不是幻觉,轻轻地笑了笑,倒了下来。

当他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成年后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

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用沙漠地区的口音说:“阿赫迈德,醒醒。”好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他意识到他被裹在一块粗糙的毯子里,躺在冰凉的沙地上,脑袋被一块头巾缠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壮丽的日出,像一道笔直的彩虹矗立在黑色的地平线上。凛冽的晨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瞬间,十五岁那年的迷茫和焦虑又涌上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沙漠中醒来的时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的父亲死了,然后,我有了一个新父亲。他的脑海里闪过《古兰经》里的章节片段,间或夹杂着《信经》里的片言只语,那是母亲偷偷用德语教给他的。他回忆起不久前的成年礼,剧痛之后响起欢呼声,男人们放枪来祝贺他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是那场漫长的火车旅行,一路上他都在想他沙漠里的堂兄弟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会不会嘲笑他苍白的身体和城里人的做派。他轻快地走出火车站,看见两个阿拉伯人挨着骆驼坐在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他们从头到脚都包在传统的长袍里,只有头巾上留了一条缝,露出黑色的、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他们带他到水井那里。他一路担惊受怕:没人和他说话,只冲他打手势。晚上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些人是没有厕所的,他变得极其局促不安。最终他被迫发问。片刻的沉默过后,他们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之前以为他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每个人都试着用手势和他交流;而他在问到厕所位置的时候又用了一个小孩子才会用的词,听起来格外好笑。有人指点他,走出帐篷围成的圈子,再往外走一点儿,蹲在沙地里。在那之后他没那么害怕了。尽管这是群粗人,却十分和善。

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看着人生中第一次沙漠日出时闪过他的脑海。二十年后,随着那一声“醒醒,阿赫迈德”,它们又一一浮现,像昨天那些痛苦的回忆一样新鲜,一样刻骨。

他猛然坐起,过去的念头像早晨的云一样迅速消散。他身负重任穿越了沙漠。他找到了水井,而且这并不是幻觉:他的堂兄弟们在这里,他们每年这个时候总在这一带。他筋疲力尽地倒下来,他们用毛毯把他裹起来,让他睡在火边。想到他那些宝贵的行李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慌,他到这里时还带着它们吗?随后他便看见他的行李整齐地堆在他的脚边。

伊什梅尔正蹲在他身边。一直以来总是这样:两个男孩一年到头都一起待在沙漠里,伊什梅尔早晨总是第一个醒。这时他说:“你有很多心事,堂弟。”

阿赫迈德点点头。“这是一场战争。”

伊什梅尔拿来一个装饰着宝石的小碗,碗里装着水。阿赫迈德把指头在水里蘸了蘸,洗了洗他的眼睛。伊什梅尔走开了。阿赫迈德站起身来。

女人们沉默而温顺,其中一个给了他端来了茶。他没有向她道谢,接过来飞快地喝掉。他吃了点冷米饭。在他周围,营地的人们开始悠闲地劳作。看起来家族里的这一系还很富裕:有几个仆人,很多小孩,至少二十头骆驼。附近的绵羊只是羊群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应该在几英里之外吃草。骆驼应该也还有更多。它们在夜里四处游荡找草叶吃,即使有一条腿被绑起来,它们有时还是会走出视线之外。年纪小的男孩子们这会儿应该像他和伊什梅尔从前一样,正忙着把骆驼赶拢回来。牲畜们没有名字,但伊什梅尔认识每一头骆驼,知道它们的故事。他会说:“这是很多女人死了的那年我爸爸给他的兄弟阿卜杜尔的那头公骆驼。后来骆驼瘸了,我爸爸就把另外一头给阿卜杜尔,把这头带回来,它现在还瘸着呢,看见没?”阿赫迈德已经很熟悉骆驼的习性了,但他还是没法像一个游牧民那样对待它们:他还记得他没在那头垂死的白骆驼屁股下点火。如果是伊什梅尔,他会点的。

阿赫迈德吃完早饭,回到他的行李旁。箱子没有上锁。他打开顶上那个小皮箱。当他看着长方形的箱子里的简易无线电那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开关和旋钮时,鲜活的回忆突然如电影般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熙来攘往、疯狂的柏林城;一条叫作提尔皮茨弗的林荫道;一栋四层的砂岩大楼;一座由走廊和楼梯构成的迷宫;外间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秘书;里间的办公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写字台、沙发、档案柜和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幅日本画,画着一个狞笑的魔鬼,还有一张弗兰科的签名照;穿过办公室,在那个能俯瞰兰德维尔运河的阳台上,有一对德国腊肠犬,还有一位过早地白了头发的海军上将,他说:“隆美尔要我放一个特工在开罗。”

皮箱里还装着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阿赫迈德漫不经心地读了下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 ”一张折起来的纸从书页里掉了出来。阿赫迈德小心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原处。他把书合起来,放回箱子里,又把箱子关上。

伊什梅尔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走了很远的路?”

阿赫迈德点点头。“我从阿尔及拉来,利比亚那边。”这个地名对他的堂兄来说毫无意义。“我从海边来。”

“从海边来!”

“没错。”

“一个人?”

“我出发的时候带了几头骆驼。”

伊什梅尔肃然起敬:即使是游牧民也不会这样长途跋涉,而且他从来没见过大海。他说:“可是为什么啊?”

“和这场战争有关。”

“一帮欧洲人和另一帮欧洲人为了谁来统治开罗打仗——这和沙漠的儿子们有什么关系?”

“我母亲的同胞参战了。”阿赫迈德说。

“男人应该追随他的父亲。”

“如果他有两个父亲呢?”

伊什梅尔耸耸肩。他明白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阿赫迈德举起那个关上的皮箱。“你能替我保管这个吗?”

“行。”伊什梅尔接过皮箱,“谁会打赢战争?”

“我母亲这边的人。他们和游牧民很像——他们骄傲,残忍,强壮。他们将来会统治世界。”

伊什梅尔笑了。“阿赫迈德,你以前一直相信有沙漠狮。”

阿赫迈德记得这件事:他曾经在学校里学到,从前沙漠里是有狮子的,有可能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藏在山里,以鹿、非洲狐和野绵羊为食。伊什梅尔不相信他的说法。这场争论在当时看来事关重大,他们几乎为此吵起来。阿赫迈德咧嘴一笑。“我现在还相信有沙漠狮。”他说。

两兄弟注视着对方。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世界已今非昔比。阿赫迈德回想着值得一提的事:1938年在贝鲁特那场关键的会议,他的柏林之旅,他在伊斯坦布尔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些事对他的堂兄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伊什梅尔对于过去五年他自己的经历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自从年少时结伴去麦加朝圣过后,他们就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们从来没什么话题可聊。

过了一会儿,伊什梅尔转过身子,拿着箱子到他的帐篷里去。阿赫迈德拿碗打了一点儿水。他打开另一个包,掏出一小片肥皂,一把刷子,一面镜子,还有一把剃刀。他把镜子插在沙里,调整了一下角度,动手把头上包着的头巾解开。

他被镜子里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他以往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布满了小伤口。他的眼神被痛苦所笼罩,眼角长满细纹。他瘦骨嶙峋的脸颊上乌黑的胡子乱糟糟地缠在一起,他那个大鹰钩鼻上的皮肤已经发红开裂。他张开他满是水疱的嘴唇,看见他那一口健康整齐的牙齿如今满是肮脏的污渍。

他用刷子往脸上涂了点肥皂,开始刮胡子。

他原先的脸逐渐显现出来。这张脸与其说英俊,不如说是强壮,在他客观审视自己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脸上常挂着的那副表情略有些放荡。不过现在他的脸只显得憔悴不堪。他带了一小瓶有香味的乳液,他带着它在沙漠里走了几百英里,就是为了现在准备的。不过他并没有往脸上抹,因为他知道这会让他的脸刺痛难耐。他把它给了一个在旁边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她拿着奖品开心地跑开了。

他拿着他的包走进伊什梅尔的帐篷,把女人们赶出来。他脱掉他的沙漠长袍,穿上一件白色的英式衬衫,配上条纹领带、灰袜子,再穿上一套棕色的格子西服。当他试图穿上鞋子时,他发现他的脚肿了:要想把脚塞进硬邦邦的新皮鞋实在让人苦不堪言。然而他不能用那双橡胶轮胎做成的简易沙漠凉鞋搭配他的欧式西服。最终他用他的弯刀把皮鞋割开,这样穿着能宽松一点儿。

他还想要更多:一个热水澡,再理个发,来点清凉的乳霜舒缓一下他的伤口,一件真丝衬衫,一个金手镯,一瓶冰镇的香槟,还要一个温暖柔软的女人。这些他只能再等等了。

当他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游牧民们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拿起他的帽子,掂一掂剩下的两个箱子——一个沉,一个轻。伊什梅尔拿着一个山羊皮水袋过来给他。两兄弟拥抱了一下。

阿赫迈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检查他的证件。看着那张身份证,他意识到他又一次成为亚历山大·沃尔夫,三十四岁,家住开罗花园城橄榄树别墅,商人,血统——欧洲人。

他戴上帽子,拎起皮箱,伴着清晨的凉意出发,穿过最后几英里沙漠到城里去。

沃尔夫所走的这条历史悠久的商路横亘空旷的沙漠,串联起一个又一个绿洲,在经过一个山口后,最终并入一条普通的现代公路。这条路像是上帝在地图上画的一条线,一边是尘土飞扬、贫瘠的黄色山丘,一边是被灌溉渠分割成方形、郁郁葱葱的棉花地。弯腰在田间干活的农夫们穿着加拉比亚,这是一种用条纹棉布做成的简单直筒长袍,有别于游牧民穿的笨重、能抵御风沙的长袍。沿着路向北走,呼吸着从附近的尼罗河吹来的潮湿的凉风,眼看着四周逐渐增多的城市文明的标志,沃尔夫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农夫们分散在田间各处,看着不多,其实总数不少。这时他听见汽车引擎声传来,他知道他终于安全了。

那辆车从阿斯尤特城的方向朝他开过来。它转了一个弯之后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认出这是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得更近些后,他看见车里的人穿着英国军队制服。他意识到自己脱离危险后只不过又陷入另一种险境。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这里,他想。我生于亚历山大城。我是埃及国籍。我在开罗有一栋房子。我的证件都是真的。我是个有钱人,一个欧洲人,还是一个深入敌人后方的德国间谍……

吉普车呼啸着在滚滚沙尘中停下来。一个男人跳下车来。他的制服每侧肩膀上各有三颗星:是个上尉。他看起来非常年轻,走起路来有一点儿瘸。

上尉说:“见鬼,你从哪里来的?”

沃尔夫放下箱子,伸出拇指冲身后一指:“我的车在沙漠里抛锚了。”

上尉点点头,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永远都不会想到一个欧洲人会从利比亚一路步行过来。他说:“我还是得看看你的证件,劳驾。”

沃尔夫把证件递给他。上尉端详一番,抬起头来。沃尔夫想:柏林那边走漏了风声,现在埃及的每个军官都在找我,或者我上次离开后他们把证件样式换了,而我的这份已经过期了;或者——

“你看起来累得够呛啊,沃尔夫先生。”上尉说,“你走了多久?”

沃尔夫意识到他憔悴的样子大概从另一个欧洲人那里引来了几分有用的同情。

“从昨天下午开始。”他虚弱地说,这副样子倒不完全是假装,“我有点迷路。”

“你在外面走了一整夜?”上尉凑近了仔细地看了看沃尔夫的脸,“老天啊,我相信你。你最好搭我们的车走吧。”他扭头朝吉普车说,“下士,拿一下这位先生的箱子。”

沃尔夫张口想反对,又突然把嘴闭上。一个走了一整夜的人一定非常乐意有人帮他拿行李。如果拒绝,不只让他的故事显得不可信,还会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些箱子上。那位下士把行李拎到吉普车后面时,沃尔夫意识到他没有把箱子锁上,心里不由得一沉。我怎么会这么蠢?他想。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停留在沙漠里的生活步调里。在沙漠里,每周能遇见个把人就算走运了,而且谁也不会去偷一台需要插上电源才能工作的无线电发射机。他的感官都在留意不相干的事:他观察太阳的移动,辨别空气里的水汽,扫视着地平线搜寻一棵能让他在酷热的白天乘凉休息的树。他现在得把这些统统忘记,开始思考警察、证件、锁和谎言。

他决定要多加小心,爬上了那辆吉普。

上尉坐在他旁边,对司机说:“回城。”

沃尔夫决定为他的故事再增添几分可信度。当吉普车开上那条满是尘土的路时,他说:“你有水吗?”

“当然。”上尉伸手到座位底下掏出一个裹着毛毡的锡壶,看起来像个大号威士忌酒瓶。他拧开瓶盖,递给沃尔夫。

沃尔夫大口喝起来,至少喝下了一品脱。“谢了。”他把壶递回去时说。

“瞧你渴得多厉害!这是应该的。哦对了,我是纽曼上尉。”他伸出手。

沃尔夫和他握了握手,从近处观察着这个男人。他很年轻——沃尔夫猜他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洋溢着朝气,留着孩子气的刘海,总是挂着微笑。但他的举止中却透出一种令人厌倦的世故,这在经历过战争的人身上总是出现得早一些。

沃尔夫问他:“上过战场吗?”

“有过几次。”纽曼上尉摸着自己的膝盖,“这条腿就是在昔兰尼加折的,为了这个他们才派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他咧嘴一笑,“我虽然没法拍着胸脯说我做梦都想回沙漠里去,但我想干点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在离战场有几百英里的地方照看工厂。我们在城里唯一能见到的冲突是基督徒和穆斯林打架。你的口音是哪里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他之前的话题毫无关联,让沃尔夫有些措手不及。对方一定是故意的,他想,纽曼上尉是个精明的年轻人。幸好沃尔夫有一套准备好的说辞。“我的父母是布尔人 ,从南非到埃及来。我是说南非语和阿拉伯语长大的。”他停顿了一下,担心自己着急解释的样子会让表演太过火。“沃尔夫这个名字原本是荷兰语,我的教名亚历山大,是取自我出生的城市。”

纽曼客气地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沃尔夫对这个问题也早有防备。“我在埃及北部的几个城市都有生意往来。”他笑着说,“我喜欢出其不意地拜访我的生意伙伴们。”

他们进入了阿斯尤特城。按照埃及标准,这算是个大城市,有工厂、医院,一所穆斯林大学,一所著名的女修道院,居民大概有六万人。沃尔夫正要请他们把他送到火车站,纽曼帮他避免了这个错误。“你得找一家修车厂。”上尉说,“我们送你去纳斯弗那里,他有一辆拖车。”

沃尔夫强迫自己说了声“谢谢”。他吞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发干。他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到,思维也不够敏捷。我要是能振作起来就好了,他想,是那该死的沙漠,让我反应变慢了。他看了看表。他到修车厂里走一趟之后应该还能赶上那趟每天一班到开罗的火车。他思考着应该怎么办。他必须走进修车厂里去,因为纽曼会看着他进去。然后士兵们会开车离开。沃尔夫必须得打听一下汽车零件之类的,然后设法离开,步行到车站去。

幸运的话,纳斯弗和纽曼永远不会再核对这个阿历克斯·沃尔夫 的情况。

吉普车从拥挤狭窄的街道上驶过。熟悉的埃及城市街景让沃尔夫感到愉快:艳丽的棉布服装,把包裹顶在头上的女人们,爱管闲事的警察,戴着墨镜的小混混,那些开到了印着车辙的马路上的小商店,那些摊位,那些破破烂烂的汽车,还有超负荷的驴子们。他们在一排低矮的泥砖房前面停下来。前面的路被一辆陈旧的卡车和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菲亚特挡住了。一个小男孩正坐在修车厂入口处的地上拿着扳手修一个汽缸。

纽曼说:“恐怕我得把你留在这儿了,我还有公务。”

沃尔夫和他握了握手。“你是个好心人。”

“我不想就这么把你扔下。”纽曼继续说,“你刚吃了不少苦头。”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释然地说,“你听着,我把考克斯下士留下来照顾你。”

沃尔夫说:“这是很好,但真的——”

纽曼根本不听。“把这位先生的包拿上,考克斯,机灵点儿。我要你照顾好他——什么事都不能交给那些埃及人,明白了吗?”

“遵命,长官!”考克斯说。

沃尔夫内心暗暗叫苦。这下子他要再耽搁一会儿把下士甩掉了。纽曼上尉的好心帮了倒忙——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的呢?

沃尔夫和考克斯下了车,吉普开走了。沃尔夫走进纳斯弗的车间,考克斯拿着箱子跟在后面。

纳斯弗是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加拉比亚,正在一盏油灯下修汽车电池。他用英语对他们说:“你想租一辆漂亮的小汽车?我兄弟有一辆宾利——”

沃尔夫打断了他,用埃及式阿拉伯语飞快地说:“我的车路上抛锚了,听说你有一辆拖车。”

“对,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车在哪儿?”

“在沙漠里,大概四五十英里之外。是辆福特。不过我们不打算和你去。”他拿出钱包,给了纳斯弗一张一英镑的钞票。“你回来时到火车站旁边的格兰德大饭店找我。”

纳斯弗欣然接过钞票。“很好,我这就去。”

沃尔夫匆忙点一下头,转身走出了车间,考克斯跟在后面。他思考了一下他和纳斯弗这番简短的对话会带来什么后果。修理工会开着拖车到沙漠里,沿路寻找他的汽车。最终他会到格兰德大饭店来通报车没有找到。他会得知沃尔夫已经走了。他会认为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得到了合理的酬劳,但这并不会阻止他和各式人等说起这辆消失的福特车以及消失的车主的故事。这个故事多半早晚会传到纽曼上尉那里。纽曼也许不会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但他一定会觉得此事可疑有待调查。

意识到他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埃及的计划大概失败了,沃尔夫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只能尽力而为了。他看了看手表。他还来得及赶上火车。他应该能在酒店大堂甩掉考克斯,如果他动作够快,还能在等车的时候买点吃的喝的。

考克斯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带着英国某地的口音,沃尔夫听不出来是哪里的。他看起来和沃尔夫年龄差不多,然而他还是个下士,可见不算太有头脑。在跟着沃尔夫穿过火车站前的广场时,他问:“先生,您对这个城市很熟吗?”

“我以前来过。”沃尔夫答道。

他们走进格兰德大饭店。这家酒店有二十六个房间,是城里仅有的两家酒店里较大的那一家。沃尔夫转头对考克斯说:“谢谢你,下士。我想你现在可以回去工作了。”

“不急,先生。”考克斯愉快地说,“我帮你把行李拿到楼上去。”

“我相信他们这里有行李员——”

“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信任他们。”

眼下的情形变得越来越像一场噩梦,又像是一场闹剧,好心的人们迫使着他做出越来越离谱的举动,一连串的后果全是由一个小小的谎话所引发。他又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纯属巧合,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心头闪过,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他的底细,只不过是在戏弄他罢了。

他把这个念头放到一边,用尽可能亲切的口吻对考克斯说:“那么谢谢你了。”

他走到前台,要了一个房间。他看了下手表,他还剩下十五分钟。他飞快地填好登记表,留了一个虚构的开罗地址——有可能纽曼上尉会忘记身份证明上面的真实地址,而沃尔夫不想给他留下任何提示。

一个看似是努比亚人的行李员领他们上楼到房间去。沃尔夫在门口付了点小费把他打发掉。考克斯把箱子们放在床上。

沃尔夫掏出钱包,也许考克斯也想要点小费。“好啦,下士。”他开口道,“你帮了我不少忙——”

“让我帮你把行李拿出来吧,先生。”考克斯说,“上尉说,什么都不能交给那些埃及人。”

“不用了,谢谢你,”沃尔夫坚决地说,“我现在想躺下休息了。”

“您尽管躺下吧。”考克斯慷慨地坚持道,“这花不了我多少——”

“别打开那个!”

考克斯正在掀开皮箱的盖子。沃尔夫把手伸进外套里,想着:这个该死的家伙,现在我可暴露身份了,我早该把它锁上的,我能把这件事安静地了结吗?小个子下士目瞪口呆地盯着小皮箱里满满当当的一摞摞崭新的英镑钞票,说:“上帝啊,你可真有钱!”沃尔夫向前走去时闪过一个念头,考克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考克斯正要转过身来,说:“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沃尔夫掏出那把上好的贝都因弯刀,当他和考克斯目光交汇时,手里刀光一闪,考克斯畏缩了一下想要张口尖叫,锋利的刀刃随即深深地切开他喉部柔软的血肉,他恐惧的叫喊被鲜血咕嘟咕嘟涌出来的声音淹没,他就这么死了。而沃尔夫只觉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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